在“偶然”与“悲剧”之间
——读迪伦马特《抛锚》

2015-07-15 03:32北京孙海燕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上司审判正义

北京 孙海燕

在“偶然”与“悲剧”之间
——读迪伦马特《抛锚》

北京 孙海燕

迪伦马特素有“怪才”之称,与门罗隐藏的小说不同,他的《抛锚》一直是显性叙事,一直在有意制造情节、故事、戏剧性,甚至是表演性。他让每一个人物都把动作充分夸张,大吃大嚼,兴高采烈地喝酒。显性叙事的同时,文本内也制造了系列谜团,使读者在欣赏其“表演”的同时,对“表演动机”“布景设置”甚至是“小道具”产生强烈兴趣,由此路径可进入《抛锚》中对于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层。这部小说的话剧感非常强烈,将显性的东西表达得如此充分,这可能是迪伦马特的功力所在。某种意义上说,迪伦马特的小说和门罗的小说是西方小说的两个极端。

这里介绍两位学生的解读文章。孙海燕同学从“命运中的偶然”“‘入戏’与‘出戏’”“悲喜间的张力”等关键词切入,认为特拉普斯最终“以死赎罪”,并非“必然的、道德上的结果”,而是在“偶然”与“悲剧”之间游移,其中存在系列错位;罗雅琳同学着重梳理特拉普斯之死,到底是在维护法律正义和诗学正义,还是在嘲弄正义的不可能,认为“文本摆荡在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暧昧混杂状态,使得每一次对真相的试图迫近都变成了一次新的闪避”,这一说法颇有洞见。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小说《抛锚》讲述了一个“抛锚”的故事,本不该被判有罪的主人公在检察官的循循善诱之下自杀谢罪。本文试从“命运中的偶然”“‘入戏’与‘出戏’”“悲喜间的张力”三方面对文本进行解析。

迪伦马特 《抛锚》 偶然 悲剧

迪伦马特(1921—1990),瑞士德语作家,1947年,因第一个剧本《写在书上》一举成名;1950年至1952年,创作小说《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嫌疑》,声名鹊起。之后杰作频出,如剧本《罗慕路斯大帝》《天使来到巴比伦》《贵妇还乡》《弗兰克五世》《物理学家》,小说《抛锚》《诺言》,理论著作《戏剧问题》等。《抛锚》讲述的是纺织品主任特拉普斯因为汽车抛锚投宿一家乡村别墅,应邀参与审判游戏,在检察官、律师、刽子手之外担任“被告”角色。最初他宣称自己清白无辜,但在检察官的一步步诱导下,他开始一点点去发掘自己、反省自己,直至相信自己犯了谋杀罪,拒斥律师的辩护,最终自杀谢罪。

在文本中,特拉普斯并非纯然无辜,但“谋杀”罪名显然缺乏有力证据,况且这只是游戏,他全无非死不可的理由,却最终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法官在宣判时说:“一般市民们,普通老百姓们的死亡总是一场偶然因素造成的事件……而今天在这里所表现的是一种必然的、道德上的结果,生活在这里才终于合乎逻辑地达到一件艺术作品的完美境界,人类的悲剧明显呈现在人们眼前。”①特拉普斯的死被法官定义为“悲剧”,是在“正义”的名义下被判处死刑,但文本中随处可见的反讽,将我们与“悲剧”拉开了距离。特拉普斯的死是“悲剧”吗?在法官的陈述中,“悲剧”与“偶然”,即不幸事故、自然灾难、生理疾病等区别开来,“悲剧”是“必然的、道德上的结果”,与普遍意义相连,与“正义”“真实”“赎罪”密切相关。吊诡的是,《抛锚》的副标题是“一个可能发生的故事”,所谓“可能发生”就与“必然结果”有所不同。同时因为文本中的反讽,“正义”“真理”“公道”这些大词只是语词的狂欢,其间充满悖论,与文本之间形成互相抵消与抗衡的反作用力。

本文追问的是,在这场充满喧哗的“审判”游戏中,特拉普斯最终“以死赎罪”,是“必然的、道德上的结果” 吗?在“偶然”与“悲剧”之间,它呈现出怎样的面相?下面试从“命运中的偶然”“‘入戏’与‘出戏’”“悲喜间的张力”三方面对文本进行解析。

命运中的偶然

特拉普斯来到乡村别墅纯属偶然,他的新车一年来第一次抛锚,他慕名已久的农家客店因一次会议客满,别墅也只是偶然招待客人,但是种种“偶然”却将特拉普斯推进这一由专业人士组成的“审判”游戏中。在审判环节中,核心“命案”的发生也存在多种偶然性:特拉普斯去见自己的上司,偶逢上司不在家,女仆也恰巧请假外出,年轻娇嫩的上司太太接待了他,两人的缘分由此开始。在一次醉酒之后,特拉普斯透露了自己的艳遇,他的泄密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酒后吐真情,难以判定,就连特拉普斯自己也懵懵懂懂。随之一同喝酒的生意伙伴向上司告密,然后是上司死在了货栈,外面恰巧刮起了燥热风。特拉普斯是否有意泄密,上司是否因为听闻妻子与人私通而病发身亡,不得而知。

这个世界的无序、不可知,被检察官强大的逻辑重新组织起来,形成一个“虚假因果链”,这个因果链被辩护律师解释为一个圈套,其实是比较中肯的。当然,我们并不能指责检察官在这个过程中有多么邪恶,因为他只是把这个审判当作一个游戏,他只是希望在游戏中征服对手,能够胜出;但是如果律师只是为了赢,就可以巧舌如簧,编织事实、网罗罪证。迪伦马特对资本主义法律制度的解构与嘲讽已尽在不言中,尤其当检察官、法官抬出“正义”“公道”“真理”这些已经面目全非的旗帜时,这种嘲讽显得愈加强烈。

特拉普斯在酩酊大醉后选择死亡,这一选择本身充满蹊跷。他的故事由偶然开始,在出人意料中结束。“命运之神已经离弃了这些人活动着的舞台,命运之神只是守候在布景后面,已经超脱于舞台艺术之外,而在台前展现的是种种不幸、疾病和灾难。”②在这个世界中,一切由技术统治,“人们不再惧怕上帝,不再相信正义,不再信奉命运”。但是技术还是会有差错,甚至整个世界会因技术上的错失,“由于电流短路而趋向毁灭”。世界依然充满各种灾难、障碍,但却并非人类能够掌控,“抛锚”这一意象不仅仅要关注“抛锚”本身,还须关注这是一场汽车的抛锚,由“汽车输油管”引发的一场命案,它充满偶然,似乎是被命运女神遗弃的结果,但或许亦是命运女神施展魔力的另一种方式。

“入戏”与“出戏”

《抛锚》的核心是一场审判游戏,特拉普斯一开始似乎很难进入这一游戏,直至后来爱上这个游戏,觉得越来越有趣,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放弃,甚至最后“沉醉”于这一游戏,未能走出。“入戏”与“出戏”都超越了特拉普斯的掌控。

在整个游戏中,特拉普斯处于弱势。他为什么不能迅速“入戏”?因为他了解的审判是更为程式化的,他期待的审判是更为庄严、更为隆重、更为正式的,但是老人们的审判游戏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游戏规则很奇特,检察官玩的是有罪推定,在他们的推理中,这个世界罪行遍布,没有人洁白无瑕,清白与否,全靠策略,而要制胜的策略是自选罪行,掌握主动权,然后和律师齐心协力推翻罪行。过于轻敌的特拉普斯很随意地拒绝了律师的提议,在懵懵懂懂中,游戏已然开始,他却浑然不觉,将自己的隐私一一道来,引来哄堂大笑。游戏不是按照他的期待进行,他非但未能参与游戏规则的制定,不能洞彻游戏中隐藏的机锋和危险,不能游刃有余地参与论辩,甚至不能分辨游戏何时开始,不能清晰地分清敌友,处处被人牵制而不自觉。

他为什么不能走出游戏?因为他依然会被一些大词蒙蔽,这种被蒙蔽说明这个从底层打拼出来的“暴发户”依然有其单纯的一面,依然有对“正义”“赎罪”的向往。但是特拉普斯的单纯和成为“英雄”的渴望,却使他成为这个游戏的“牺牲品”,因为这些大词在文本中只是一些“空洞的能指”,“死刑是对罪行的奖赏”,“罪行之美是产生真理的先决条件”,本身充满了荒诞和虚妄,因而“单纯”在何种层面上与“愚昧”“轻信”相连,是需要考量的。

“审判”是在大吃大喝中进行的,“盛宴”一方面在彰显“审判”的游戏本性,另一方面特拉普斯也明白,“老人们的巨大胃口以及惊人的豪饮是有用意的,将对他有所企图”,也就是说“饕餮大吃”其实是一个烟雾弹,是为了分散特拉普斯的注意力,迷惑特拉普斯,掩饰对特拉普斯的企图。最终人人酩酊大醉,特拉普斯在“沉醉”状态中走向不归路。检察官、法官并无意置特拉普斯于死地,但是因为特拉普斯的死,这场宴席有了吃人的意味。

特拉普斯“罪恶感”的苏醒,经历了一个被诱导和激发的过程,这一过程充满种种诡计和圈套,特拉普斯却最大限度地配合了这一诡计,深陷“圈套”却觉得自己迎来了新生。特拉普斯的“罪恶感”和“赎罪渴望”一定意义上都具有某种虚幻性,因而若从“必然、道德”的角度衡量, 死亡阴影在“入戏”“出戏”中“显形”,特拉普斯的死,介于“偶然”与“悲剧”之间。

悲喜间的张力

《抛锚》充满了笑声:“莞尔一笑”“怡然含笑” “着魔似的欢笑”“哄堂大笑”。迪伦马特说:“对作为戏剧家的我来说,幽默是不言而喻的,没有幽默根本无法写戏;一出戏要是没有笑的东西,这样的戏我是忍受不了的。”③虽然阐述的是戏剧,但在这部带有情景剧色彩的小说中,笑声无处不在。为什么特拉普斯在笑声中走向“新生”或者说“灭亡”?

小说中狂欢的气氛、闹剧性的夸张与激情,使这场审判游戏别开生面,同时使叙事节奏比较舒缓,留给了读者观察、审视的空间。结尾特拉普斯的死是一个过于简促的短句:“片刻后传来一张椅子翻倒声。”与漫长的“审判”过程相比,特拉普斯的死如此短促,但就满场嬉笑声而言,这却像一个沉重的鼓点敲击人的心灵,隐含作者不愿渲染死亡的悲哀:一方面是因为特拉普斯死前感到很幸福;另一方面是迪伦马特的艺术策略, “悲剧克服距离”,“喜剧需要制造距离”,在文本中,笑声有效地与死亡形成了“间距”,悲喜间的张力留下更多思考的空间。

小说题为“抛锚”,“抛锚”不仅仅指汽车的抛锚、主人公思想的抛锚,也指“法律”“正义”的抛锚;同时,“抛锚”的还有特拉普斯上司的家庭和生命。当然,最后因为特拉普斯的死,这一游戏也“抛锚”了。这是一个“抛锚”的游戏,这是一个在笑声中走向死亡的游戏。因为最终的死亡,曾有的笑声显得格外空洞、苍凉,这空洞的笑声在“偶然”与“悲剧”之间形成了怪诞的回响。

①②〔瑞士〕迪伦马特:《迪伦马特小说集》,张佩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35页,第281页。

③〔瑞士〕迪伦马特:《〈弗兰克五世〉说明》,叶廷英译:《迪伦马特喜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5页。

作 者: 孙海燕,北京大学中文系2011级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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