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耀 (闽江学院中文系 350108)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误区,有一种不被注意的思维定势,就是任何事物都是要经历一个兴起、辉煌和衰落的过程,复杂一点还有所谓的中兴。而评判所谓的这几种状态的标准往往是多样的。比如,对于电影来说,从何种意义中来说才叫做是辉煌?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比如,对于好莱坞黄金时代的说法,通常认为是从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之间的这几十年。评判的标准更多地是从电影工业的发展来说。在这段时间里,电影从无声进入了有声,类型片得以形成和发展,而好莱坞以近万部类型片的生产和由此获得的高额利润,称霸世界影坛。而对于电影来说,可以理解的角度不仅仅是电影工业,尽管理解电影可以从美学、技术、经济等多个角度进行分析,但是,在实际中,这些东西又是没有办法被分割的。电影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它在文明上的贡献和意义并不是一个在时间上不断累积的过程,事实上一直处在和电影的技术和电影产业发展相背离的道路上。偏激一点的看法是,电影所承载的精神在电影诞生一开始就处在不断衰落的过程之中。而按照这个层面来划分的话,电影的黄金时代是在默片时代。而好莱坞电影“黄金时代”的来临,也正是对电影这种形式出现的初衷的背叛的开始。
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有对默片的观影经验了,除了一些介绍电影的专题节目中惊鸿一瞥的片段和课堂中的教学视频。与现在的好莱坞大片相比,这些黑白无声的东西在表现形式上面显得那样稚嫩和粗糙。现在人们评价默片的意义,往往是从默片对后来的电影发展的贡献,比如在剪辑手法、表现题材、叙述方式等等方面具有开拓意义的创新。同时人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些种种在后来电影的发展中都得到了不断的完善,时至今日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事实上,在这些方面,默片不仅是一个奠基者的角色,而且,也为这些东西定了型。细心归纳会发现,单就主题来讲,后世的作品并没有怎样超出默片时代所涵盖的范围。在电影后来的发展中,有一种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不断用技术来修饰电影,以弥补电影在题材和技巧上的停滞不前。这种修饰是对于细节真实的修饰。从最初声音的进入、色彩的运用开始,从电影的各个部分进行在技术可行的前提下的有时候看起来近乎偏执的对于真实的追求。这些做法首先是从一些硬件上开始的,比如对于道具的仿真的要求、布景的要求,彩色电影的产生又进一步强化了这些要求并进一步扩散到了对于演员化妆等诸多方面。而这些种种在技术进步中带来的仿真的便利也逐渐影响了演员的表演方式、剧本的撰写形式(包括对白、背景交代、人物关系)等等。不断朝着从“真实”到更“真实”,从“细节”到更“细节”的方向发展。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真实,不等于是现实。用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来说,科幻片也是朝着这样一个方向发展的。用一种比较方便的方法来进行说明。让我们拿1926年的科幻默片《大都会》和吕克贝松的著名电影《第五元素》进行比较,从主题上来讲,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无非是“人性和高科技的冲突”及“集权势力和唯科技主义下的政治阴霾”。而从表现的内容上来说,也没有太多的新奇,会飞的交通工具、巨大的建筑等等。那么不同的是什么?在《第五元素》中的飞行交通工具看起来更像是我们生活中所看到的汽车,或者它就是一辆会飞的汽车,不仅如此,它还是出租车、警车、外卖车等,它们甚至还有车牌号,也会拿到罚单,这些日常生活中琐碎细节的加入不断提醒我们这是多么的真实,无论它在现在看起来多么荒诞和夸张,但是,他们在想尽办法地让你相信这是可以存在的,就算不是现在,在将来也一定会存在的。而从观影经验上来讲,看到这两部电影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是想象力与想象力的对话,因为在影片中想象力的呈现是模糊的,其中的留白需要观众自己用想象力去进行填补,而在后者,则是想象力的灌输,它所要追求的观众不进行思考地沉浸在影片所构筑的“真实”之中,并且被“影片”说服,这是真实的,至少在观影的时候,观众的想象力是被电影所带领的,而不是自主产生的。也就是说,观众的脑海里充斥的都是这些从日常生活中提取的细节,这些细节通过一种看其来新奇的方式被重新呈现。由于这些细节与日常的经验如此接近,使得观众完全不需要思考它们的产生。而那些值得思考的东西则被巧妙地隐藏在了这些细节的背后。比如说,在科幻题材中经常出现的异类——比如外星生物、变异的物种等等,随着数字技术的进步,对这些虚构生物的呈现已经日臻完美细致到了每一根毛的地步。而观众在看到这些生物在银幕上面出现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当作已经存在的事物看待。也许你会说:“我们才没有那么笨,我知道它不存在。”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当这些东西在电影里横冲直撞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热血上涌了。而事实上,对这种体验的向往是很多人为这些电影买票的原因。
这种在表象的细化和真实化是能够比较容易看到的。但是,技术对于电影的发展的影响不仅仅在这个方面。或者说是通过这个方面影响到了其他的东西。比如说剧本。从最简单的对白开始。最直接的就是声音的引入。有声电影的出现不仅仅是让电影中的人物能够说话那么简单。不可避免的,影片中的人物说的话越来越日常化了。这也是因为技术提供的便利产生的。说句大白话,就是,声音技术可以让影片中的人物想说多少说多少。而在默片时代,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需要通过字幕的形式来呈现,所以,一定要本着少而精的原则,进行筛选。而在有声电影的时代,这已经完全没有必要。而这种对白呈现的便利所带来的进一步的变化就是表演上的日常化,由于电影所吸收的元素的增加,它所具备的要素越来越接近日常生活,比如有了声音这件事,所以,演员的表演不必要像在默片时代里那么夸张,可以更加内敛、随性和日常化。比如在香港电影《阮玲玉》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两个不同的电影时代中演员表演风格的迥异。而这些更加日常化的表演,让人们相信,现实中是存在如电影中演员所塑造的角色这样的人的,或者甚至认为自己是可以成为电影中的角色那样的人的。
再深入的影响则是扩展到了对于影片主题呈现方式的不同上。比如卓别林的影片从主题上看是反映现实的,而他的呈现方式则是浪漫的。比如《摩登时代》中夸张的机器和荒诞的情节。而随着电影技术的发展,现实主义的电影在呈现的方式上也是现实的。比如在新好莱坞运动中出现的一些电影。以及现在还会出现的标榜现实主义的电影,这种真实的追求,让我们再次从对白这样一个简单的例子入手,不仅仅是在有声电影初期那样引入了日常对话的元素,出现了更多的更加生活化的东西,比如方言、口音,有时候,这有可能就是一部电影出奇制胜的关键,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疯狂的石头》。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加入重庆这样一个如此具体的现实背景和各种方言的引入,这部电影就是一部普通的警匪片,也不会在票房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这种成功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成功营造了一个虚拟的现实。它的背景看起来如此真实,它的人物语言看起来如此真实,这些种种的细节的真实掩盖了它们(细节)荒诞的组构形式。因为细节是真实的,观众不自觉地向当然这些人物是真实的,只有这样,当电影出现荒诞的行为时才会令人发笑,就像生活中有人出丑时会有人幸灾乐祸一样。如果一部电影从头到脚都是荒诞的,那么它也就不会看起来那么荒诞了。只有在人们试图用经验去理解电影中发生的事情的时候,电影所营造的梦幻效果才会在观众的身上起到作用,如果电影本身就是不可理喻的,那么,它也就不具备了影响观众的能力。这就是好莱坞的电影人们孜孜不倦、不惜代价地刻画细节真实的原因。
这些技术所带来的改变,不仅意味着观众的观影经验的改变,而且深刻地影响了电影发展的方向。我们不是唯技术论者,但是,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力量对于电影拍摄的硬件条件的改善,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电影产业的发展,而那些制片人和导演们的创作倾向也随之发生了偏移。电影,我们很难界定在默片时代它的功能,在这个时代,它被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对于电影发展本身的意义上,而它的社会功能往往被想当然地认为是和后来电影工业时代的电影功能类似。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有思考的余地的。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比如,历史的发展并不是一个延续不断的流,而是跳跃式或者折线式的。比如声音的出现,对于电影的发展的影响不是一个在原有的基础上推动和促进的作用,而是起到了一个拐点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颠倒了电影存在的意义。如果说默片时代的创作更加类似于戏剧,是在一个有限的框架内通过象征性的表演和其他符号来“神似”地展示现实生活,那么,随着电影工业的发展,电影所完成的“使命”则是通过“伪装”成为现实来为观众构筑一个幻想的世界。这个幻想的世界不仅是对于在经验常识之外的臆想事物的展示,还有对于生活中存在的具有刺激性的元素的夸大,这种夸大是在元素本身上的,也有这些元素在生活中所占比例的夸大。一方面,电影制作者们竭尽所能使观众相信这些事情是真实存在的。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娱乐工业,为了吸引观众,电影工业不遗余力地挖掘这些元素中的各种题材,于是类型片不断地发展。这些类型片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或许,电影的发展史并不如我们一贯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从默片电影到有声电影,从黑白电影到彩色电影,电影从本质上发生了一些蜕变,它的外表越来越真实,内核则相反地由实变虚。从电影产业的角度来说,30年代无疑是电影黄金时代的开端,但是,从人文意义上讲,电影的黄金时代,恐怕只是它诞生初期的昙花一现。
[1](美)达德利·安德鲁,李伟峰译.经典电影理论导论[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
[2]青藤.德国无声电影艺术[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