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的一场暴风雪——论“解冻文学”语境下的赫鲁晓夫主义

2015-07-14 07:26北京李建军
名作欣赏 2015年13期
关键词:赫鲁晓夫斯大林作家

北京 李建军

域外文苑

早春时节的一场暴风雪——论“解冻文学”语境下的赫鲁晓夫主义

北京李建军

重估俄苏文学(五)

斯大林去世后,苏联文学的“解冻期”并没有苏联作家想象的那般美好,作家们始终在一种半自由半压抑的困境里左冲右突。“赫鲁晓夫主义”的出现再度对苏联文学的家园进行了权力暴风雪的侵袭,这一文学领域的灾难包含着更为沉痛的、更值得反思的教训。

“解冻文学” 赫鲁晓夫主义 杜金采夫

让融化的积雪像滚滚的泪珠从那不眨动的青铜眼皮下流出。

让狱中的鸽子在远方啼鸣,

让轮船在涅瓦河上悠悠航行。

——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1

1953年5月3日21点50分,斯大林因脑溢血而倒地不起,随即便龙驭宾天。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它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点,也是俄罗斯历史极为重要的转捩点。从这一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斯大林时代成了一去不复返的历史,成了俄罗斯民族沉重而苦涩的记忆。

对俄罗斯民族来讲,整个斯大林时代,就像俄罗斯的冬季一样,漫长、寒冷而多雪。然而,在这样的季节里,不同的人,却有着各异的感受——这一点,甚至可以从他们对冷冬的景物描写中看出来。

奥斯特洛夫斯基对冬天的描写,具有革命时代的精神特点,充满了英雄主义激情和浪漫主义色彩:“暴风雪突然袭来了。低飞的灰色的阴云蒙住天空。大雪下得很密。晚上,大风在烟囱边怒吼,在树林里追逐旋转的雪花,发出凄厉的呼号,使得整个森林不得安宁。”①英雄们喜欢那种在寒冷里被考验的感觉。春天的温暖,夏天的热烈,秋天的感伤,对他们来讲,都没有冬天那样能锤炼人,能将人的道德提升到超凡的境界。

在《多雪的冬天》里,伊凡·沙米亚金对于寒冷和落雪的描写,则内蕴着让人惬意的诗性意味:“这里几乎还没有雪,地上只薄薄地洒了一层。雪此刻仍在下着。雪花异常胆怯地飘落下来,又干燥,又轻盈,像绒毛似的。风轻轻一吹,就把雪花从路边吹进沟渠,从小丘吹进山谷,吹到森林边缘去了……天气冷得令人愉快,而雪花更令人愉快,就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般,温柔地落到手上、脸上。脚底下,碎冰发出欢乐的咔嚓声。这一切使人感到振奋、喜悦。”②

然而,在“解冻文学”作家的笔下,冬天寒冷而晦暗,似乎包含着更为深刻的象征意味。索尔仁尼琴所描写的冬天景象,便象征着巨大的威胁,甚至象征着可怕的死亡:“寒气逼人。严寒中刺鼻的烟气刺得舒霍夫鼻子痛,而且逼着他咳嗽起来。零下二十七度的严寒,舒霍夫的体温是三十七度。现在就看谁能战胜谁了。”③在古拉格群岛,人们已经看不到那种美丽的雪景,也感受不到落雪的温柔。这里的冬天不只考验人的意志,而且还要剥夺人的生命。

在《不是单靠面包》的开头部分,杜金采夫则这样描写冬天的景致:“在这片雪原后面,一股黑烟直往上升,然后萦回缭绕,形成一片肮脏的灰幕,遮住了半个天空。”④在这里,已经看不到迎接暴风雪的兴奋,也看不到欣赏落雪的喜悦,只有对冷冬的厌倦和对春天的期待。

谢天谢地,寒冷而多雪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数百万流放者中的一些人,陆陆续续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那些被迫害致死的人,永远地留在了西伯利亚冰冷的泥土之下,留在了古拉格群岛无法辨识的乱坟岗里。活着的人们则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亲人的归来。老人在等待儿女归来,妻子在等待丈夫归来,孩子在等待父母归来。然而,对于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来讲,这样的等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唉!与家相连的那条道路上,再也不会出现亲人们熟悉的身影了。

然而,历史还是从斯大林的冬季,进入了赫鲁晓夫的早春,进入了乍暖还寒的赫鲁晓夫时代。这个时代虽然不像斯大林时代那样严酷,但也绝对说不上宽厚。

赫鲁晓夫认识到了斯大林问题的严重性:“斯大林是犯了罪,他所犯的那些罪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里都是要受到惩罚的。”⑤在1956年2月14日至25日举行的“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做了《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他严肃地批评了对斯大林的近乎神话的个人崇拜,历数斯大林所犯错误而造成的巨大灾难,并疾声厉色地指出:“绝不允许把一个人吹捧到具有神仙般那样超自然性格的超人地步。我们还指出:这种做法是没有一点马克思主义气味的。这种做法就是认为这样的人物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了解,他能代替一切人思考,他什么都能做,他的行动绝对没有错误。”⑥后来,同中共的意识形态论战,也给苏共“反斯大林主义提供了一种机会”,强化了他们进一步反思斯大林的勇气和力度:“这个难得的机会特别可贵,因为当时各级领导几乎一致开始把民主改革的呼吁和对斯大林的批评压下去,而鼓励相反的非常保守的路线……同中国人的争论所造成的这种形势在文学、艺术、科学、社会理论和政治方面都带来了新的机会。”⑦

然而,无论有多少内在的要求和外在的推力,赫鲁晓夫对斯大林主义的反思和批判,注定是浅表化和权宜性的,是权衡一时利害得失的结果。就像雅科夫列夫所指出的那样:“赫鲁晓夫式布尔什维主义甩掉了一部分斯大林‘嫁妆’。然而,当局压根儿没打算搞一次控告反人类罪的‘苏联纽伦堡审判’。”⑧与苏共高层活动有近距离接触和观察的阿尔巴托夫,也指出了这一点:“当时许多人已经很清楚,赫鲁晓夫揭露的、批判的并力图战而胜之的是斯大林,而不是斯大林主义。”⑨不仅如此,“赫鲁晓夫完全是有意识地不想放弃斯大林时期继承下来的政治制度的,因为他作为党的头头知道这样做会直接威胁到他自己的利益,因为他想象不出用以取代这种制度的其他办法。如果你不想在政治和经济体制中实现深刻的变革(而赫鲁晓夫是不想的),掌握权力就会越来越变成目的本身。他不想放弃过去的政治制度”⑩。所以,进入赫鲁晓夫时代,斯大林时代的制度模式并没有根本的变化。所不同的,只是斯大林站在云端上统治俄罗斯,而赫鲁晓夫则站在大地上统治俄罗斯:“斯大林是活着的上帝。他的亲信也都是‘天人’。赫鲁晓夫将整个天上的办公室降到地面,降到现实生活中泥泞的街道上来。”⑪当然,在对付人的手段上,毕竟有所不同:斯大林时代用刀砍人,赫鲁晓夫时代用棍棒打人;斯大林时代抽人的耳光,赫鲁晓夫时代则踢人的屁股;斯大林时代随时随地打人,赫鲁晓夫时代规定每天上午在禁闭室打人。然而,后者毕竟更文明了些,人们不必再担心半夜时分被从家里带走,带向不知所在的地方。

1956年8月5日,苏联的《文学报》发表了题为“生活与文学”的社论。它尖锐地批评了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及其后果,认为这种“崇拜”不仅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而且给“我们的文学”带来了“巨大的危害”:“这种危害首先反映在许多文学和艺术作品中对斯大林做了不适当的颂扬和赞美。这种对个人的赞美无疑会贬低党和人民群众的历史作用,妨碍艺术进一步深入生活,妨碍艺术去发掘和鲜明地表现真正的人民的个性。”⑫社论还指出,“个人崇拜使很多作家脱离了生活,使体裁和描写手段变得贫乏,使语言呆板单调。受害最深的要算诗歌和戏剧,因为诗歌总是要求较大程度的自然流露,而戏剧如缺乏尖锐的生活冲突就更难以想象了。讽刺作品的命运也不好。文学的题材变得狭窄了,艺术作品的任务往往只是为了说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理。很多作家对探索生活中的典型形象、对探索尖锐的题材和情节,已经兴致索然”⑬。这样的声音,无疑有助于激励作家们的写作勇气,有助于点燃作家们的写作热情。

作为社会最敏感的神经,文学及时地感受并叙写了国家生活的季节转换。集中营的归来者开始讲述那里地狱般的生活,诗人们开始吟唱不幸者的悲痛和忧伤,作家们开始反思权力腐败导致的全社会性的道德沦丧和人格扭曲。战争和革命被放到了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尺度下重新审视。阿尔巴特街的那些从小便熟知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孩子们开始成长——暴政和苦难在他们的心里播下的种子开始发芽,即将结出正义的果实。文学随着整个社会生活的缓慢复苏,进入了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解冻文学”阶段。

“解冻文学”这个命名,得自爱伦堡的小说《解冻》。多么准确的概括!多么蕴藉的意象!厚厚的积雪终于开始融化了。虽然融化得那么缓慢,但毕竟开始了。呼啸的风势减弱了。在有的地方,不怕春寒的白嘴鸦,也飞回来了。

那些有勇气的作家,开始摆脱像洁厕灵使用说明书一样的文学教条,摆脱那些像军校操典一样的创作戒律。他们向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寻求支持,“‘解冻’年代开始了恢复中断的文学联系和文学传统的过程”⑭;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持续长达十余年的‘解冻文学’,继承了俄罗斯经典文学的优秀传统,打破了斯大林文化思想模式一言堂的控制,使俄罗斯文学得以复苏并有了以后的发展,同时也推动了苏联社会生活的前进”⑮。作家努力让内心深处那个长久休眠的“自我”复活,努力让自己被扭曲的个性舒展开来。他们开始用真诚的态度和朴实的方法,来表达真实的经验,来塑造真实的人物。他们开始写眼泪和罪恶,控诉施暴者和他的帮凶,就像索尔仁尼琴在《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中所做的那样。他们不再塑造无所不能的神,不再塑造虚假的英雄形象,不再赞美血腥的战争,不再简单地在暴力与革命之间画等号:“‘解冻’年代创作的作品中,受到关注的不再是传统上描写的革命与国家战争中‘两个世界’的搏斗,而是革命的内在悲剧,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被卷入历史事件的人们之间不同观点和道德立场的冲突。”⑯像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像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就是这样的作品。

除了“集体”,还有自我;除了斗争的喧嚣,还有安宁的时刻;除了政府的决议,还有自己的日记,以及难以排遣的孤独,以及爱而不得的焦虑,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当然,还有对美的沉醉,对幸福的想象,对亲人的思念。总之,“作者的注意力并没像以往那样集中在生产问题上,而是放在道德伦理冲突上。人不再被当作‘螺丝钉’,只有生产的功能。逐渐发现了普通人情感的‘小世界’:爱、怜悯、痛苦、自卑、失望、希望。作品始终彻响着‘融融之心的主题’,它终于在春寒之后重又活跃起来。真诚对待一切——对工作、对人、对家庭、对爱情、对创作,成为作品中人物的重要特征,决定了他们道德上的纯真品格。正因此,人物的形象没有那种歌剧式的脸谱化”⑰。

但是,文学上的“解冻”并不那么容易。那些掌握着国家权力的人,对“解冻”可能带来的后果忧心忡忡。他们害怕失去权力和秩序。他们害怕过多的自由会让作家们成为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赫鲁晓夫说:“我对那个时期(即“解冻时期”)的这种写照当时并不是持完全肯定的态度。毫无疑问,出现过一些姑息放纵的做法。如果用警察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们放松了监视,人们自由地发表意见了……春汛将席卷我们,使我们难以收拾……我们害怕失去国家管理权,我们抑制过与领导观点不合情绪的增长。否则,春潮就来了,它能把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全冲掉。”⑱所以,“解冻文学”就在一种半自由半压抑的困境里左冲右突。作家们的翅膀上始终拴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牢牢地抓在政治家手中。

2

在具体讨论围绕“解冻文学”展开的激烈冲突之前,我们先来认识一下赫鲁晓夫主义。因为,文学与权力的冲突,是在“主义”的语境中展开的,是受“主义”的精神语法规范的。

赫鲁晓夫主义是对斯大林主义反思和批判的产物。它否定斯大林的昏暴和恐怖,放弃了斯大林时代那种试图通过武力解放全人类的野心,在处理国际关系的对外政策上,提出了“三和路线”,即“和平共处、和平竞争、和平过渡”的政治主张。形式上看,这的确是一种比较温和的政治样式,不像斯大林主义那样绝对和僵硬。赫鲁晓夫认识到了这样一个教训:斯大林就是先将“党”与“人民”的关系弄颠倒,然后再将“党”与“个人”的关系弄颠倒,并最终造成了“个人崇拜”的灾难性后果。然而,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为上,他却仍然在重复斯大林的这些错误。赫鲁晓夫同样本末倒置,将“党”置于“人民”之上,将“党性”置于“人民性”之上,所以,就理直气壮说出了这样的话:“不接受党的观点和党的政治路线,就休想同人民一道并肩前进。谁要同人民在一起,谁就要永远同党在一起。谁坚定地站在党的立场上,谁就永远同人民在一起。”⑲他是怎样理解人民、党、领导集团和最高领导人之间的关系的呢?他是这样理解的:“……最后由谁来解决问题呢?在我国,应由人民来解决。而谁是人民呢?党是人民。谁是党呢?我们。我们就是党。也就是说,将由我们来解决,我这就来解决。明白吗?”⑳他的这番话,是1962年12月在列宁山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讲的。在这次会上,他挥舞着双拳辱骂了沃兹涅先斯基等作家㉑,态度粗暴地恐吓三百位艺术家和作家。在赫鲁晓夫的心目中,那些重要的政治关系,全都是颠倒的——人民被当作玩偶,组织被当作幌子,最高领导人凌驾于人民和党组织之上,目空一切,飞扬跋扈。也就是说,赫鲁晓夫虽然改变了斯大林那种非常严酷的统治方式,否定了他仇恨一切、滥杀无辜的政治伦理,但是,那种蔑视人民的政治理念和傲慢态度,仍然没有改变,斯大林“这把刀子”,也并没有完全丢弃——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拿出这把刀子来,在人们面前晃一晃,以阻吓那些不太顺从的异己力量。

在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赫鲁晓夫像斯大林一样坚持强硬的管制政策。他说:“在意识形态领域不可能有和平。任何条约不仅无济于事而且不能指望条约……这场斗争应以共产主义世界观的胜利而告终。”㉒受此影响,他并没有放松对文学家和艺术家的毫无必要的控制和督责。他将包括哲学家和文艺家在内的知识分子归入“创造型知识分子”。在他看来,“最尖锐和最难办的问题是与创造型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没有他们,人类就不可能生存。他们鼓励全社会到人类所有领域去劳动,他们既干预政治,也用文学艺术形象以及其他人文科学形象充实人。既然共产党在意识形态领域居于垄断地位,那么把这些知识分子吸引到自己这边来对它有利害关系,这是毋庸赘言的”㉓。这样的知识分子观,显然比埃及法老的观念高明不了多少;这样的权术思想,与李斯的《行督责书》遥相呼应:“是以明君能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途,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纷争之辩。故能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㉔

理念引导着行为。一个人怎么想,就会怎么做。赫鲁晓夫的文学管控理念与日丹诺夫相去无几。于是,他也像日丹诺夫那样,经常把文艺家召集起来,疾言厉色地耳提面命。在1957年5月13日苏共中央召集的作家会议上,在5月19日召开的作家、美术家、雕刻家和作曲家招待会上,在1957年7月党的积极分子会议上,赫鲁晓夫都发表了关于文学艺术问题的讲话。他的言论后来被摘要整理成题为“文学艺术要同人民生活保持密切的联系”的文章。他的这些讲话,有着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的不稳定性。一方面,他严厉批评斯大林的“个人崇拜”,谴责他的“粗暴的错误和歪风”,强调这种盲目的崇拜和粗暴的错误“给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另一方面,他又说斯大林还是有功劳的,所以,“我们是重视和尊敬斯大林的”,“为了准确地理解党对个人迷信的批评的实质,必须深刻地认识到,在斯大林同志的活动中我们看到两个方面:一个是肯定的方面,我们支持这一方面,并且给予它崇高的评价;另一个是否定的方面,我们批评、谴责和驳斥这一方面”㉕。这就是说,无论在政治意识方面,还是在对文学和艺术的管理方面,赫鲁晓夫都没有摆脱“个人崇拜”的局限和“日丹诺夫主义”的套路。

像斯大林和日丹诺夫一样,赫鲁晓夫也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理解文艺。在对作家的讲话中,他引用了高尔基的“如果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并赞赏说:“这话说得很对。这是阶级观点。在评价政治斗争和阶级斗争的时候,我们过去和现在都支持这种观点。在涉及工人阶级、劳动人民的利益的问题上,在关乎他们对剥削者斗争的问题上,是不能讲调和的。”㉖他把文学和艺术当作庸俗意义上的“工具”,当作“建设”和“教育”的手段。1959年5月22日,在第三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在题为“为人民服务是苏联作家的崇高使命”的讲话中,赫鲁晓夫说:“同志们,你们必须用自己的作品‘给人们洗脑子’,而不是搞混人家的头脑。现在,你们作家肩负着特殊的责任。”㉗他严重误解讽刺的功能,仅仅将它当作简单而直接的政治工具:“我们的讽刺文学也不是不问政治的,它是最尖锐的武器之一。讽刺文学嘲笑这样那样的毛病、残余和缺点,防止人们患病,帮助人们消除缺点。讽刺文学今后也应该是我们党和人民的武器,用来打击一切阻碍我们向共产主义迈进的东西。”㉘他更喜欢所谓写“正面人物”的文学,号召作家“把正面现象作为基础,从正面表现劳动激情。燃烧起人们的心灵之火,号召他们前进,给他们指出通向新世界的道路……尽量在正面人物的形象中概括人们的优良品格和品质,用他们对抗反面现象,指出新旧事物的斗争和新事物必然取得胜利”㉙。正是这种庸俗的工具主义理念,使他不可能真正地尊重文学和艺术,不可能真正地尊重作家和艺术家。所以,他经常在会议上点名指责“个别的人”,指责他们“丧失立场,离开了正确的道路。这些人错误和歪曲地对待文学和艺术的任务。他们企图把事情看作这样:仿佛文学艺术的使命只是寻找缺点,主要是谈生活中的不良现象和阴暗面,而对一切正面的东西则闭口不谈。不过要知道,正是生活中这种正面的、新的和进步的事物是蓬勃发展着的社会主义现实中的主要东西”㉚。他的讲话虽然不像日丹诺夫那样粗暴和没教养,但是,那种傲慢和专断的态度,那种颐指气使、咄咄逼人的做派,何其相似乃尔。

俗话说,果子落到树下,离根总不会太远。赫鲁晓夫在很多方面都是斯大林精神遗产的继承者。在“苏共二十大”上,他一方面清算斯大林的残暴,一方面继续利用斯大林的资源,正像德热拉斯所指出的那样,“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次党的代表大会上曾主张以‘必要的政治恐怖’对付‘敌人’,这和斯大林以暴政对付‘优秀的共产党员’恰成对比。由此看来,赫鲁晓夫并未谴责斯大林所用的手段,只是谴责把这种手段施于统治阶级高级分子”㉛。在意识形态上和文化理念上,在对作家和艺术家的态度上,赫鲁晓夫主义则简直就是斯大林主义和日丹诺夫主义的弱化版。斯大林喜欢文学和阅读,早年甚至还写过不少诗;也喜欢艺术,喜欢与艺术家交往,甚至喜欢在艺术家中间物色能满足自己多方面需要的人。与斯大林不同,赫鲁晓夫对文学和艺术并不很着迷。他的阅读量并不大,而且似乎喜欢通过听“小说连播”来阅读;他也很少写作,没有过于强烈的文化上的虚荣心。但是,他也像斯大林和日丹诺夫一样,对作家和艺术家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疑忌,只是他的心态,还没有发展到迫害狂的程度。

赫鲁晓夫也总是宣称“要保护文学艺术不受外来的攻击”,甚至说“害怕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没落阶级及其政党的本性”,而共产党作为先进的政党是不怕批评的;然而,就在发表这些宣言的同时,他就像斯大林和日丹诺夫一样,近乎粗暴地“攻击”那些敢于“批评”的有勇气的作家。进入赫鲁晓夫时代,作家与权力的关系模式并无大的变化。在“苏共二十大”以后,“这些年,开始举行党和国家领导人与知识分子代表的见面会。实际上,在国家的文化管理政策中很少有什么变化,就连赫鲁晓夫在一次这样的见面会上也曾不失时机地指出,在艺术问题上他是一个‘斯大林主义者’。‘共产主义建设的精神保障’被当作艺术创作的主要任务。成为政府亲信的那些作家和艺术家完全形成了一个圈子,他们在各类创作协会里占据领导职位。也采用了直接压制文化人士的手段”。1957年11月14日,他这样回答美国记者亨利·夏皮罗关于“在苏联是否可以扩大文学艺术方面的各种流派”的提问:“在我国的艺术中,除了苏维埃派以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派别”,“我们只有劳动人民。因此,我们的文学艺术工作者没有建立各种敌对派别的要求”,“不能让一小撮投靠帝国主义的穷凶极恶的人在我们国内组织他们的肮脏的‘派别’”。㉜从这样的话语里可以看出,赫鲁晓夫的“意识形态”有多么封闭,有多么落后和狭隘。他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形成包容多种艺术样式的自由而开放的文艺思想。1962年10月,莫斯科艺术家协会举办周年展览会期间,赫鲁晓夫粗鲁地对一些“不按‘明白易懂’的现实主义标准创作的年轻风景画家发起责难”㉝。作家罗姆在《与赫鲁晓夫的四次会面》中说,1962年12月列宁山的那次座谈会之后,作家和艺术家被赫鲁晓夫骂得“心怀不安,心情复杂,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此后情况更糟,螺母拧紧了,开始登载来信和揭露文章,总之,大批判开始了。所有犯有过失的人都感到这段日子难熬”㉞。

赫鲁晓夫的文艺观里,充满了庸俗而狭隘的实用主义杂碎。他要求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都要“以自己的创作积极参加苏维埃社会的建设活动,忠实地为人民服务。共产党认为文学艺术工作者是自己的忠实朋友,是思想斗争中的助手和可靠支柱”㉟。他反复强调:“文学艺术最崇高的社会使命,就是鼓舞人民为争取共产主义建设的新成就而奋斗。”㊱像一切不能正确地处理文学艺术问题的人一样,赫鲁晓夫对作家和艺术家的创作现状很不满意。他认为,“在苏维埃社会里,在共产党领导下,在为共产主义事业而进行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斗争的进程中”,涌现出了很多出色的人物,但是,“我们的作家和艺术家实在是很少能够很好地体现出这些人的形象,揭示出这是在社会主义时代产生和教育出来的新人”。因此,他建议作家和艺术家应该“进一步集中精力了解我国各民族的生活,渗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㊲。

其实,最能说明赫鲁晓夫主义在文艺问题上的严重问题的,还不是这些笼统的责难,而是他对杜金采夫的严厉而武断的指责。

3

杜金采夫(1918—1998)是长篇小说《不是单靠面包》的作者。他的这部作品于1956年在《新世界》第8、第9、第10三期连载发表后㊳,风靡一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其主题是主张个人有权顶住官方的压力。斯大林在世时,这样大胆陈言是难以想象的,会招来杀身之祸”㊴。

就艺术上看,《不是单靠面包》并不完美,就像马克·斯洛宁所评价的那样:“它结构松散,记叙冗长,风格上枯燥平淡。”㊵无论在细节描写和主题开掘上,还是在情节结构和人物关系处理上,都存在不少显而易见的问题。例如,对人物的爱情心理他就把握不准,对材料的剪裁和组织也偶有疏误,最终的矛盾处理,也没有摆脱“苏联文学”叙事的某些标准模式——“正面人物是不会失败的”。等待被迫害者的,不是“古拉格群岛”遥遥无期的苦役甚至死亡,而是被召归来的荣升。如此美妙的收场,近乎传奇小说里的俗套,近乎春梦里的好事,多少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但是,杜金采夫还是在很多方面突破了那些僵硬的文学教条。他的焦点和注意力不再放在对“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的塑造上,不再用“阶级论”的机械方法来处理人物关系。就批判的勇气和力度来看,《不是单靠面包》无疑具有巨大的意义和价值。它是自苏联建政以来,第一部以写实的方法尖锐抨击时弊的小说,第一部在体制内的出版物上公开批评权力腐败的作品。它剥下了过去涂抹在权力上的炫目而虚假的道德光彩,使人看见了它因为缺乏有效监督而任性妄为的真相。长期以来的意识形态宣传,给人们造成了这样的幻觉:那些手中拥有权力的人都是“人民的公仆”,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然而,《不是单靠面包》却告诉读者:那些权力人物的道德境界不仅不比普通人更高,而且简直比普通人还要糟糕。他们利用权力牟取私利,不择手段地迫害和打击那些真正高尚的人。更可怕的是,像德罗兹多夫这样的投机钻营而又左右逢源的权力人物,无论如何败坏和堕落,却总是春风得意,官运亨通。这就等于在客观上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对利维坦式的体制的质疑。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的批评家和作家会说“对德罗兹多夫和舒季科夫之流非常憎恨”;你就不难理解,为何有的批判者说作者“把危险性扩大了,把在我国条件下的官僚主义实质上当作一面击不破的墙,把机关工作人员,甚至把科学工作人员几乎描写成全是蜕化分子”㊶;你也就不难理解,赫鲁晓夫为何要对这部作品大发雷霆之怒。

1956年10月22日,“作协莫斯科分会散文组”召开座谈会研讨这部作品。参加讨论的除了作家和批评家之外,还有刚参加过“全苏合理化建议者、发明家、革新者会议”的代表们和其他读者。

在这个座谈会上,与会者对杜金采夫和他的这部作品多有肯定性的,甚至非常高的评价。伊凡诺夫说他“在竭力继承俄国古典文学的传统,特别是果戈理的传统。这种传统是在作品中表现普通小人物虽然遭遇了许多不幸,但他们顽强地、自我牺牲地为社会谋福利,而这部小说就是充满了博爱和对小人物真正尊敬的”。斯拉文认为,“这部小说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学现象,而且也具有社会现象……杜金采夫深入浅出地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哈达洛夫也认为,在二十次代表大会之后出现这样的小说,并不是异乎寻常的事,“党使人民的生活日益改善,这是人民和社会各个阶层都非常关心的,而杜金采夫的小说也打动了读者的心”㊷。

老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高度评价杜金采夫的这部小说,认为它“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这是一部第一次和德罗兹多夫们展开斗争的小说,我们的文学应该猛击这些尚未被消灭的德罗兹多夫之流的人……作家的良心应该与我们人民的良心完全相适应,杜金采夫表达了我们每个人为苏维埃的道德面貌、纯洁性和文化而产生的担心,杜金采夫的这部小说就是无情的真理,它对于在建设我们新社会的劳动事业中的人是一致需要的”㊸。

田德里亚柯夫说:“当我读完了杜金采夫这部小说以后,我对德罗兹多夫和舒季科夫之流非常憎恨。每一个读者都会有这种感觉的。这是杜金采夫作品中最有价值,最宝贵的东西。近来,出现了一些比较大胆的作品,但是,还没有一部书像杜金采夫的作品如此坦率地有力地揭露了这样的败类。”㊹

这次讨论会也谈到了杜金采夫的作品在艺术上存在的缺陷,但是,整体上高度评价它的道德精神和社会意义。

然而,到了1957年3月,在“作协莫斯科分会理事会”召开的座谈会上,风向就转变了。这次座谈会的批评锋芒指向《新世界》,也指向发表在这个杂志上的几篇作品,其中《不是单靠面包》受到的质疑和批评最尖锐。切尔托娃批评杜金采夫“并不是抱着艺术家应有的那种态度来处理自己的素材。素材支配了他,作者失去了衡量的标准,并且在小说中不真实地粉饰了一番”㊺。对这样的不切实际的批评,杜金采夫在会上两次发言予以反驳,称那些指摘他的人是“庸人自扰”。他的态度惹恼了那些批评他的人,所以,接下来,“很多人公正地批评了他那种高傲不逊的态度,这种态度是与苏联作家的天职与责任不相称的”㊻。

最后,主编西蒙诺夫代表《新世界》对大家的批评“做了答复”。他说杜金采夫的“写作意图是好的”,但对待批评的“态度”是坏的;他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杜金采夫,一边为自己和编辑部开脱——1954年,特瓦尔多夫斯基就是因为发表了波米兰采夫等人的几篇并不十分出格的文章而被解除主编职务的;比较起来,杜金采夫的小说无疑更加“离经叛道”,而自己被解职的可能性也就更大。最后,西蒙诺夫给杜金采夫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我觉得,杜金采夫并没有彻底、深刻思考的是,通向美好的共产主义的路只有一条——这就是经过无产阶级专政和专政中的一切好的影响,关于这些事情我们没有理由不好意思地一字不提,因为一个社会主义作家,不会因为在党的领导下工作而感到懊恼,他们会以此为荣,一位社会主义作家不会因为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形式下自己完全和无保留地为人民服务而感到羞耻,他们会因此而感到自豪,并且自觉地在自己的创作中抛弃那些偶然的、在某些情况下违背无产阶级人民专政利益的东西。”㊼这完全是斯大林时代的意识形态话语,完全是斯大林主义和日丹诺夫主义的专断腔调。

事实上,对杜金采夫的《不是单靠面包》的批判已经形成了一场波及全国的运动。苏联作家协会的列宁格勒、基辅、白俄罗斯、罗斯托夫等“地方组织”,于1957年的年前和年后,都先后组织了党员作家会议来声讨《不是单靠面包》。与会代表除了讨论并一致拥护“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的各项决议,就是一致对最近时期《新世界》杂志编辑部以及该刊发表的作品“给予了尖锐的批评”。在罗斯托夫省分会党组织的工作总结会上,“全体与会代表一致认为,杜金采夫的长篇小说《不是单靠面包》对苏联社会做了完全歪曲的描写,根本谈不上什么共产主义的教育任务”。在列宁格勒分会党组织的工作总结会议上,有人则批评杜金采夫的这部小说“是一部没有真正党性的作品”㊽。

然而,这还不是高潮。

赫鲁晓夫还有话要说。

丹麦王子就要登场了。

4

赫鲁晓夫曾经说过:在艺术问题上,他是一个“斯大林主义者”。

这句话,他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是认真的。他的确是“斯大林主义者”。舍甫琴柯说:“克里姆林宫绝不是一个具有直率、诚实和开朗等品格的地方。从他们的私生活到大政方针,到处都表现出这些人的虚假作风。”㊾赫鲁晓夫身上也难免会有克里姆林宫的习气和作风。正因为这样,在他统治期间,作家和艺术家的日子,也并不十分好过。

1957年5月,苏联作家协会理事会书记处,向作家协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做了题为“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以后苏联文学发展的几个问题”的报告。这个报告表扬了一些作家,但也点名批评了一些作家,其中对杜金采夫的批评最为尖锐。报告指出:“他们在表现生活的阴暗面时,不善于揭示群众的积极性,不善于描写我们制度的真实成果,因此他们只是片面地描写现实。”接下来,就是对《不是单靠面包》的批评,认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之所以在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就是因为有一股让“苏联人民幸福”的“不可克服的力量”在起作用:“杜金采夫没有发掘这一现实的力量,即没有指出人民群众的积极性,而对于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却做这样的描写,这种描写在客观上造成对现实的歪曲的看法。”㊿

这个报告的这些观点,其实都来自于赫鲁晓夫。

在那篇题为“文学艺术要同人民生活保持密切的联系”的讲话摘要里,赫鲁晓夫多次提到并尖锐批评了杜金采夫的《不是单靠面包》,其尖锐程度,使人油然联想到日丹诺夫对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的凶暴恣睢的作践。

赫鲁晓夫鼓励作家大胆批评生活和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和缺点,但是,对那些真正具有批评精神的作家,他又百般挑剔,横加指责。他说:“整个问题在于站在什么立场上和抱着什么目的来进行批评。我们揭露和批评缺点和错误,是为了消除我们道路上的这些障碍,为了更加巩固我们的苏维埃制度和我们共产党的阵地,保证新的胜利和更迅速地前进。”在文学批评上,没有什么比预设“立场”和“目的”更可怕、更要不得的了。一旦将“立场”和“目的”当作判断是非的重要依据,那么,文学批评的客观性就不复存在了,复杂的真假认知和精微的美丑辨析,就将被化约为简单的善恶认定和好坏判断。如此一来,批评将不再是基于事实的理性认知和逻辑分析,而是基于功利目的的利害考量和主观认定,就难免会产生随意性极强的臆测和妄断。所以,接下来,赫鲁晓夫就合逻辑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因为“立场”和“目的”的可疑,杜金采夫已经陷入“不体面的处境”;因为动机不良,《不是单靠面包》 “实质上是污蔑性的作品”。

赫鲁晓夫说:“作家杜金采夫就陷入了这种不体面的处境。他在那本目前国外反动势力力图利用来反对我们的《不是单靠面包》一书中满怀偏见地引用了一些反面的事实,并且从对我们不怀好意的立场做了歪曲的叙述。杜金采夫的书中也有一些地方是正确的,写得有力量,但是这本书的总方向根本是不正确的。读者感到,这本书的作者对于消除他在我们生活中所发现的缺点并不关心,他在故意渲染缺点,对于缺点采取幸灾乐祸的态度。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用这样的态度来描写现实,不外是企图歪曲现实和颠倒黑白。”赫鲁晓夫的这段评论,典型地表征着“立场—目的”批评的致命问题。在这里,与作者的写作动机相关的揣测性的语词频繁出现,诸如“并不关心”“故意渲染”“幸灾乐祸”“企图”,等等,所在多有。一旦预设了“立场—目的”,那么,结论就只有一种,即符合批评者自己的目的及利益的那种结论。也就是说,我认为你的“动机”是坏的,那么它就是坏的;我认为你“立场”是错误的,那么它就是错误的。你完全无法替自己辩护,因为,关于动机问题的主观性判断,往往是无法“证伪”的;你也无法与他平等地讨论,因为,他的话语本来就是单向性的和指令性的,而不是双向性的和对话性的。这种“立场—目的”批评模式,本质上就是权力向文学和艺术显示权威甚至施暴的模式。

就像日丹诺夫当初指责《星》和《列宁格勒》杂志发表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的作品一样,赫鲁晓夫也同样指责《新世界》杂志编辑部,批评他们“竟腾出篇幅来刊登像杜金采夫这样的作品。一些文学艺术杂志的编辑部和某些出版社的领导人不称职,在许多场合下丧失了原则性立场。这些同志开始忘记,报刊是我们主要的思想武器。报刊的使命是打击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敌人。军队没有武器,不能作战;党缺少像报刊这样的尖锐的战斗武器,也就不能有效地进行思想工作。我们不能把报刊交给不可靠的人,它应该由最忠诚、最可靠、政治上坚定和忠于我们事业的工作人员来掌握”。

他对杜金采夫耿耿于怀,对他的《不是单靠面包》念念不忘,直到在1959年的第三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的讲话中,他还大发崇论宏议,来攻击杜金采夫,来诬蔑他的作品:“关于这本书,国外的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曾经说,这差不多算得上是俄国文学所提供的最优秀的作品。但是三年过去了。现在读这个作品,谁需要它呢?而恰好是这本书却得到了那样芬芳的花束……是的,杜金采夫很灵巧地谈到了某些现象,但是,他却采用过分夸大、有意加以概括的形式来描写。”在接下来的讲话中,他甚至暗示性地将杜金采夫当作“修正主义”作家,将他对杜金采夫的批评上升到“斗争”的高度,并总结说:“目前这场斗争已经过去了。修正主义观点和修正主义情绪的代表在思想上遭到了完全的失败。”他在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和评价上,表现出一种“看人下菜碟”的极其庸俗的势利做派。虽然就表现“阴暗面”和绝望情绪来看,《一个人的遭遇》比杜金采夫的作品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赫鲁晓夫却对肖洛霍夫赞赏有加,说这篇小说“叙述一个坚强的苏维埃人的经历,任何考验都没有使他气馁”;甚至“为了邀请M.肖洛霍夫共同访问美国,赫鲁晓夫特地到肖洛霍夫的家乡做客。他说肖洛霍夫是‘我的挚友’,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表达涌现出来的伟绩’的‘好榜样’”。

赫鲁晓夫曾经批评斯大林对“脑力劳动者”不够宽容,也不够尊重:“斯大林满脑子的主观主义。每个人的前途,其实决定于他的一言半语。他的主观主义有时促进了某些创作流派的发展,有时候限制了某些流派的发展……殊不知,斯大林是一个独裁者,他的意志决定着全国的政策。只有在文艺工作者歌颂暴君和歌颂暴君时代的条件下暴君才会善待文艺工作者。”其实,就对文艺家的态度来看,赫鲁晓夫主义与日丹诺夫主义实在是同条共贯的,是属于同一性质和同一模式的。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傲慢和任性。他们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常识:文学是一个自由而平等的精神共和国,不允许任何人带着自己的权杖和政治偏见进入它的领土。正因为缺乏这样的常识,所以,他们都不懂得尊重作家和艺术家,都没有倾听的意识和对话的能力,都将一意孤行地将发布指令当作文学批评。

当然,比较起来,日丹诺夫主义将辱骂和诬蔑当作自己的话语利器,因而显得特别粗野和没有教养,而“赫鲁晓夫主义”则只在动机上给人定性,外带一点政治恐吓,显得略为含蓄了一些,温和了一些。

赫鲁晓夫曾经就“解冻文学”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领导成员包括我自己在内是赞同解冻的,但……我们有点慌张——确实有点慌张。我们害怕解冻可能引起洪水泛滥,这将使我们无法控制它并把我们淹死。怎么能把我们淹死呢?洪水会溢出苏联河床的堤岸,并形成一股会冲垮我们社会的所有堤坝的浪潮。从领导上的观点来看,这将是一种不利的发展,以便使它只去激发那些有助于巩固社会主义的创造性力量。”这段话不仅反映着他的狭隘而怯懦的态度,而且也可以见出他对文学艺术的本质和功能的无知。文学的确是有力量的,但那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是照亮无数读者内心世界的精神之光。它过去从来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引起洪水泛滥”,更不会形成“冲垮我们社会的所有堤坝的浪潮”。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虚弱和不自信,赫鲁晓夫才像斯大林和日丹诺夫一样不尊重作家和艺术家,不尊重文学艺术的创作规律;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态度和认识,他才在早春时节,对刚刚起步的“解冻文学”刮起了一场暴风雪。

这场暴风雪无疑严重地阻滞了文学的正常发展,严重地挫伤了作家们的探索热情,甚至给作家们的生活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自从《不是单靠面包》受到批判后,杜金采夫失去了发表作品的机会,这实际上断绝了他一家六口的生计,使之陷入了难以想象的困境。但是这位作家很有骨气,他从来不向别人伸手,甚至不乐意接受读者、好心人和朋友的帮助,硬是靠搞翻译、做校订工作和写内部评论挣点钱,勉强支撑下来,生活之清苦,可想而知。这样一过就是二十来年。”这与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受到迫害之后的境遇惊人地相似。

从1946年到1957年,隔着十余年的时间距离,日丹诺夫主义的悲剧再次重演,文学的家园再次遭受了权力暴风雪的侵袭。灾难之后的灾难,是更大的悲剧,是更让人沮丧的事情。就此而言,文学领域的赫鲁晓夫主义,就包含着更为沉痛的、更值得反思的教训。

2015年1月21日,北新桥

①尼·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梅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64页。

②伊凡·沙米亚金:《多雪的冬天》(内部发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74页。

③索尔仁尼津(即索尔仁尼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斯人译,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第26页。

④㊶㊷㊸㊹㊺㊻㊼㊽杜金采夫:《不是单靠面包》(内部发行),白祖芸等译,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2页,第520页,第501-502页,第503页,第505页,第511页,第512页,第516页,第519页。

⑤⑥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回忆录》,张岱云等译,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498页,第749页。

⑦⑨⑩格·阿·阿尔巴托夫:《苏联政治内幕:知情者的见证》,徐葵、张达楠译,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页,第139页,第140页。

⑧⑪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雾霭:俄罗斯百年忧思录》,述弢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61页,第264页。

⑫⑬北京大学俄语系俄罗斯文学教研室编译:《关于〈解冻〉及其思潮》,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0页,第51页。

⑭⑯⑰阿格诺索夫主编:《20世纪俄罗斯文学》,凌建侯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06页,第499—500页,第483页。

⑮余一中:《俄罗斯文学的今天和昨天》,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1页。

⑳㉑㉞尤阿克秀金:《赫鲁晓夫:同时代人的回忆》,李树柏等译,东方出版社1990年版,第148页,第135—137页,第149页。

㉔《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

㉛密洛凡·德热拉斯:《新阶级》,陈逸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63年版,第147页。

㉝亚·维·菲利波夫:《俄罗斯现代史》(1945—2006),吴恩远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页。

㊳1957年8月,中国组织了十六位翻译家,将这部四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翻译出版了。

㊴㊾舍甫琴柯:《与莫斯科决裂》(内部发行),王观声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86年版,第89页,第22页。

㊵马克·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1917—1977),浦立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47页。

作 者: 李建军,著名学者、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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