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 李少君
李少君诗歌创作谈
海南李少君
诗人李少君崇尚自然,看重人生的自然而然。在一系列颇有个人特色的诗中,李少君表达了自己渴望神性与自然的境界,追求心灵的澄澈明净,以及反思现代化弊端的诗歌立场。本文是其四首诗的创作谈,交代了这几首诗的创作背景,蕴含了诗人创作的价值诉求,发人深思。
《抒怀》 《神降临的小站》 《南山吟》 《自白》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抒怀》)
这首诗是四十岁的时候写的。人过中年,我对诗歌、对人生开始有一些自己的明晰的看法,一种任其自然而非故意刻意的态度,这种情绪其实一直在酝酿之中。我年轻时很固执,也比较极端,有时甚至是一意孤行,也得到一些喝彩。但人到中年,开始更自然地看待生活,没那么极端和固执,我更看重人生的自然而然。当然,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要一直保持一种上进的心理,最终结果如何,其实是不用太去考虑的;同时应该珍惜眼前和当下的一切,包括家庭、亲情、朋友,不要动辄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由于已经有这么一些想法,所以在一次和朋友交流之后,对照他的执着,我有一些感慨,也正好结合自己的生存现实写了这首诗。这首诗里有的是一些理想,比如我其实没有女儿,但一直很想有一个女儿。不过很多人看了这首诗以后都以为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这就是诗歌可以改变现实和事实的神奇力量,因为他们对诗歌中女儿这个形象印象太深刻了。当然这些是题外话。但诗歌里有些却是现实,比如院子,比如木瓜树,比如窗口的风景画,比如变化多端的云彩。海南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以前很便宜就可以买一个稍微大一些的房子,房前房后稍微种植一点什么,就可以布置得像花园。所以诗歌里写到的这些,恰恰是现实。有趣的是,很多人以为这是一种幻想,因为这在大都市很难实现。当然,整首诗其实是表达我对生活和理想的人生状态的一种看法。
也许因为这些看法和所描述的情景一交融,就产生了一种冲击力。我记得这首诗最先在我们自己的一个内部诗刊《海拔》上登出来,我当时还有意把自己排在每一期的最后,让年轻诗人排前面。但韩少功先生就注意了,说写得不错,评论家敬文东更是冲动地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表达了他看后的激动。
三五间小木屋/泼溅出一两点灯火/我小如一只蚂蚁/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的一个无名小站/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神降临的小站》)
2006年底,我到美丽的呼仑贝尔大草原,当时已是寒冬,零下近四十摄氏度,我们的车突然出了一点故障,要停下来修,我们只好走出来。外面冷得够呛,遍地白雪皑皑,不见人影。但天上却有星星,而且草原上看天空,觉得伸手可及。很近,很矮,天空的颜色也很温和,蓝绒绒的。所以,当别人都在冷得跺脚时,我却感觉很安静很温暖,就这样仰望星空,一时有很多的联想。
一方面,我觉得人在荒野上如此渺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又奇怪地感觉心胸逐渐开阔,好像心灵彻底清空了,可以放下很多东西。这时,身体已经无足轻重,也许是冷得麻木了,思维却开始活跃,精神与灵魂开始清静广阔。就这样,我在纸片上记下了一种现场的感觉:“三五间小木屋/泼溅出一两点灯火/我小如一只蚂蚁/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的一个无名小站/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随后,我感觉自己缩小成一个点,并由这个点开始去看世界,这一看就看出了很多平时所忽略的:“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最后,我所看到的使我大吃一惊:“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确实,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神圣和广大,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和安详平静;那一瞬间,我感到超越了我自己,我的灵魂在上升。
关于这首诗歌,后来众说纷纭,我觉得评论家田一坡的评论很到位,他说:“当诗人在无名小站看得越远时,他也就越深地回到了自己的内心。他所打开的世界越是广阔,他所呈现的心灵空间就越是丰富。最终,这种既是向外又是向内的开启被引向最高的地方:神所居住之地。正是在那里,我们才得以体味到那最澄澈最明净的心是如何把自己维持在丰富与开阔之中。”
我在一棵菩提树下打坐/看见山,看见天,看见海/看见绿,看见白,看见蓝/全在一个大境界里//坐到寂静的深处,我抬头看对面/看见一朵白云,从天空缓缓降落/云影投在山头,一阵风来/又飘忽到了海面上/等我稍事默想,睁开眼睛/恍惚间又看见,白云从海面冉冉升起/正飘向山顶//如此一一循环往复,仿佛轮回的灵魂
(《南山吟》)
南山是海南三亚一个著名的佛教圣地,海中央供有一百零八米的南海观音菩萨。南山寺本身背山临海,山上草木茂盛,海边碧波荡漾,是众多信众的向往之地。
南山半山腰有许多菩提树,阳光灿烂时可以坐在树下乘凉。而菩提树还有一个传说,就是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得道的,因此,关于菩提树,人们难免有一些神秘的联想。
有一次,我到南山游览,累了就坐在菩提树下休息。那一天上午,阳光明媚,海面风平浪静。山上、海上的天空都有大朵白云点缀,我就有一种联想,觉得这些白云本身就是轮回的。确实,按物理学知识,白云是水蒸气凝结而成,因此,海水蒸发产生水蒸气,上升为云,云飘到山顶,而云化为雨水,又会落到海面,海上再生云……如此循环,与佛教中人的生死轮回很相似。而且,水、云的轮回这一意象很美。就这样,我写成了《南山吟》。
现在觉得,如果不到南山,不是在海边正好目睹了山、海、天的奇观,亲眼看到海上之云与山上之云相互移动的景观,不是身处这样一个大境界里,我是写不出这首诗的。因为,南山有神秘之美,海天有空幻之美,云水有灵动之美,我只是“触景生情”而已。
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山与水的殖民地/花与芬芳的殖民地/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在笛声和风的殖民地……//但是,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
(《自白》)
《自白》其实是带了一点观念化的诗歌,是一个现代人的反思之作。
我曾在《天涯》杂志组织过关于生态问题的讨论,对人类中心主义有所批判。人将自己作为世界的主人,将自然作为对象(按海德格尔的反省,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立思维),人对自然抱着一种征服、掠夺、占有的思想,自然成为人任意践踏之所,成为人奴役的异己,导致了一系列生态问题的出现,空气污染、水污染、环境污染,最终生态失衡,带来灾难和毁灭。
因此,我就反向思考:若是以自然为中心呢?人类顺从顺应自然呢?这接近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但又带有现代性思维,比如自然与人的分立,比如“殖民地”的概念。所以吴晓东先生认为我其实是一个现代的生态主义的诗人,有一定道理。
这首诗当然也融合了我的个人感受,那就是:在一个美好环境中,人其实是很容易忘记自己,忘却一时得失,忘记一己私利,把自己融汇到万物之中、自然之中的。
作 者: 李少君,曾任《天涯》杂志主编,现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诗刊》副主编,一级作家。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蓝吧》《文化的附加值》等。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及百年诗歌大典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等,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被誉为“自然诗人”。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