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文学十五年·诗歌卷(四) 主持人:何言宏
佳作赏析
谈李少君
新世纪文学十五年·诗歌卷(四) 主持人:何言宏
本期“新世纪文学十五年·诗歌卷”改变了以往三期的形式,以主讲和对话两大部分构成对诗歌的解读。主讲部分吴投文教授重点阐释了李少君“自然诗人”的价值取向,崇尚自然的精神内涵,解读出诗人沉思人与自然之关系的写作姿态。对谈部分由何言宏教授主持,张德明教授和程一身教授主要论述,总结出李少君诗歌形式上独有的“少君笔法”,十分贴切。本期诗歌解读与创作谈紧扣《抒怀》《神降临的小站》《南山吟》和《自白》四首诗,形成了多维度的呼应和对照,立体地展示了李少君诗歌的神性、自然性与在场性。
李少君 “自然诗人” “少君笔法”
主讲人:
吴投文,湖南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
对话者:
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程一身,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张德明,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
地 点:
上海交通大学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文化工作坊
吴投文:时至今日,李少君已形成自己稳定的创作风格,被称为“自然诗人”。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称号,自然在他的诗中确实处于一个中心性的位置,关注自然、抒写自然是其诗歌最重要的特色。进入新世纪以来,诗坛的风向标似乎缺乏稳定的价值取向,虽然诗坛的多元化格局有利于诗人风格的个性化追求,但似乎也容易造成诗人价值取向的碎裂,一些诗人的写作呈现出较为严重的跟风倾向,也就很难形成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李少君对自然的倾心与皈依在他的写作中表现为一种坚定的美学追求,他始终把自然作为一种基本的价值追求落实在自己的写作中。他一再强调:“自然,确实是我诗歌写作的灵感来源地,甚至是我世界观、生活方式最重要的参照物。我一直认为:自然,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自然是中国人的神圣殿堂。这也被称之为一种诗性自然观。在一个污染严重、雾霾横行的时代,我觉得有必要恢复或者说重建这一根本价值理念。”①他诗中的自然实际上具有两个维度,一是实体意义上的自然,二是价值意义上的自然,二者浑然融合于其诗歌美学风格的建构上,从他的几首代表作中窥一斑可知全豹。
在李少君的诗中,《抒怀》是一首受到广泛关注的精短之作,也似乎最能体现出他把自然作为最高价值的理想。此诗题为“抒怀”,诗人的本意是表白自己的理想,也延伸出诗人皈依自然的真挚情怀。“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你”的理想是“为山立传,为水写史”,“我”的理想是“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这恰是“我们”共同的自然理想,也是“我们”由向往自然而形成的一种心灵契合关系,本身就是富有诗意的。此诗展示给读者的是一幅清澈的画面,画面清新简洁,只是两个朋友之间的倾心交谈,但在“我们”的言语中却隐含深意。细究起来,大概是“我们”的自然观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我们”的理想也并不完全一致:“你”的理想是把自然作为一个审美的客体,倾心于为自然的美景立传写史;而“我”的理想更着眼于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建构,是探寻自然的价值与人的内在关联——这恰恰是诗人自己的理想,从中可以发现诗人的自然价值观是有其特定取向的,他是在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中确立自然的价值的。因此,此诗的切入点是自然,但落足点却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此诗“在尺幅之内呈现出葱茏的山水诗情,关键却落在小女孩的出现上,这实际上是一个自然山水化合的精灵,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异常清澈的自然气质,这大概就是作者抒怀的起意吧”②。从更深层来看,此诗的命意也是在呼唤一种清洁的自然精神,李少君显然是很清醒的,他的这种呼唤并不是纯粹生态主义的,而是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变异怀着某种忧虑,试图在人的身上恢复一种诗性的自然气质。这实际上涉及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他的这种呼唤无疑是有其现实意义的。
《抒怀》所展开的诗境几乎是一种结构性的布局,辐射到李少君的许多作品中。换言之,作为抒怀对象自然关联着其创作的基本取向。与此诗形成对照的是李少君的另一首诗《自白》,诗人的自白竟然也是一派天真的诗性气质。“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这开头的一句似乎显得相当突兀,但随后的几句会使读者禁不住会心一笑:原来诗人所向往的殖民地是“青草的殖民地”“山与水的殖民地”“花与芬芳的殖民地”,等等。这些来自自然界的珍贵赏赐,成为诗人甘愿身为“殖民地的居民”的理由。这是一首清澈之诗,同样具有抒怀的性质,可以看作是对《抒怀》的延展。不过,诗人在此诗中显露出来的襟怀还有更深一层的指向:“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由皈依自然到“自我修炼”,乃至成为一个“内心的国王”和“灵魂的自治者”, 这恰恰是从诗人所笃信的自然精神之中拓展出来的诗性视野,可能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却包含着诗人的一种特殊情感逻辑。在诗人的自白中,对自然的倾心与皈依几乎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价值取向。在诗人的内心,自然乃是诗意栖居的殖民地,这未免是一个奇崛的想象,却流露出诗人凝眸于自然价值的诗性情怀。
在李少君大量抒写自然的诗中,往往包含着某种神性的内涵,这也是其诗歌的显著风格。自然神性作为一个有效的创作切入口,在中国新诗中并不少见,如昌耀的诗歌就在阔大的西部场景中寻找着一种至高至善至美的自然神性,并转化为一种极具风格性的写作形态。在李少君的创作中,自然神性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精神维度,同时与他本人的个性气质交融在一起,表现为一种趋附天真的审美理想。实际上,天真正是自然的固有禀赋,如果一首诗裸露自然的真实形态并发现内在于其中的神性,就会呈现出一种简洁的天性与天真之美。李少君有一首别致的《南山吟》,与佛缘有关,也与诗人自己的心境有关。此南山并非陶渊明笔下“悠然见南山”之南山,但恐怕不无某种精神上的相通。陶渊明实际上是以一颗童稚之心去感知自然的,他对自然之美的发现总是与自己的内心处于相互完善的谐和之中,自然之美实为精神之自由。他居于乱世却拥有一颗自由之心,这恰恰也是自然赋予的结果,而他所赋予自然的则是一种精神性的投射,使自然在他的笔下重新绽放诗意的光辉。李少君的诗歌似乎也有类似的气质,这可能得益于陶渊明诗歌的启示。《南山吟》写诗人在自然的大境界里安置自己的心魂,全诗浑然一体,在安静的诗行里似乎流动着佛音的启示。此诗几乎是一首静观之诗,诗人不动声色地领受自然的美景,并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诗境中的一切是如此圆融,似乎是佛光朗照下万物的宁静和安逸,这对现代人所普遍面临的内心困境来说几乎是一种解救。此诗所呈现的是诗人所向往的自由之境,但到底显得有些虚幻,这实际上是与现实对照的结果。南山本是一个包含古典性的意象,却被诗人在现代性语境下置换为自己的内心图景,这种古今的相遇既是对话,实际上也是一种错位,恐怕还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南山固然是自然神性的象征,也代表诗人的愿景,但在现实中却似乎变得非常抽象,这正是诗人所感到的忧虑之处。当然,诗人的忧虑并未直接道出,也不单在此处,但却会引发读者的自然联想。诗人则以乐观的姿态去化解这种真实的情境,又终于泄露在不可靠的虚幻之上。这是当代诗人所面临的总体语境,在李少君对自然的发现和归位中,他靠近一种渺远的神性立场,这种对现实的抵抗终归是相当脆弱的,但在当代诗歌中却也代表一种可能的生长路向。
李少君的诗歌瞩目健全的自然精神,他总是把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进行理性观照,而转化在他的作品中则是感性形象的诗性呈现,自然神性几乎弥散在他的文字缝隙里,从中可以发现自然的无限侧影,也可以发现其自然价值观的一些侧面表现。《神降临的小站》大概可看作此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此诗近乎一幅简洁的写意画,笔墨素淡而不铺张,但其蕴涵却耐咀嚼。北方天高空阔,恰恰是适合于神居住的地方,但此诗展开想象的起点却是一个无名小站,似乎是神在大地上的遗迹留给诗人的启示。诗人的视点是不断移动的,从最初的“一两点灯火”开始,逐渐延伸到“清晰而空旷的马路”,又延伸到“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到“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再到“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最后落笔于“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全诗一气呵成,看似有些简单,实则是一种难得的朴拙,这与无限空阔的北方背景是融为一体的。这一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发现和恢复的过程,诗人的天性在这里变得异常真实,从他的发现中延伸出一个庄重的命题——神的栖居之所实则与自然合一,自然乃是大境界,神栖居其中而不语。
在诗人看来,神降临的这一无名小站似乎是为他的到来特意预备的,而他的发现不过是恢复而已,是在一个荒凉的时代揭示神在自然之中的真相。李少君创作的精神特质也正在这里表现出来,自然神性所恢复的实际上是人类的生存真相,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是人类生存的前提和重要条件。当然,这是李少君诗歌具有发散性的一面,他并未直接揭示生态环境的恶化,也未直接呈现这种恶化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但从他的自然价值观中延伸出来的,却包含着生态主义的内在焦虑,这恰恰也是李少君诗歌切入现实的一种方式。实际上,李少君的诗歌在观察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方面是富有某种敏锐性的,他似乎并不急于表达自己对生态恶化的关切,而是在自然中安置一颗诗的魂灵,让人在诗意中沉思。这既是警示,也是美好的祈愿。
何言宏:少君的《抒怀》《神降临的小站》《南山吟》和《自白》等,是少君被大家所公认的代表作,我也非常喜爱。我曾经就这几首诗和很多朋友交流过阅读经验,“一见钟情”,是大家基本一致的感受,所以我们这次做讨论,就有一种揭示其秘密的意味。我们要分析,他的这几首代表作,到底为什么会让人喜欢,会让人有一见钟情的感觉?作为代表作,它们又代表了少君诗歌的哪些方面?它们的精神的、美学的和具体的诗学价值又如何?投文的主讲集中于少君诗歌的“自然精神”,抓住精髓,贴切、细致而又精辟地解读文本,可以说对少君的这几首代表作做了很好的“揭秘”。但是在另一方面,好的作品,特别是经典之作,内涵都非常丰富,一定都经得起反复重读,一身的角度一定很不同。
程一身:如今,新诗将近百年,这百年中,它的自由化趋势也不只一次遭到质疑。但是其实,新诗格律的观念早已提出,并由不同时代的诗人反复实践。在我看来,这是使新诗成为诗的本体建设,是在现代汉语的基础上对新诗结构与韵律的重建。所以我将以此为背景来考察李少君的新诗写作成绩,以结构分析为中心,并检验其韵律效果。先来看他的代表作《抒怀》。这是一首分成三节的七行诗:前两节都是契合旧诗精神的双行数,首节两行,中节四行;末节只有一行,意在强调,体现了新诗的现代精神。从内容上说,首行总领全诗,以下六行分述,其中“你”的话占一行(即第二行),“我”的话占五行(即三至七行)。从主题上说,这是一首谈理想的诗,“你”的理想以山水为对象,以写作为手段;“我”的理想以云、窗口、鸟鸣、家中小女为对象,以摄影和绘画为手段。“你”与“我”理想的差异体现了各自的独立性,并形成对照效果,两种理想均与自然物有关,反差不是太大。那么,这首诗的内在结构是什么呢?我把它确定为“树下”。“树下”当然对应着现实,是“我”与“你”谈理想的地方,也是“我”理想中的人(家中小女)站立的地方。“树下”之所以成为本诗的结构性原点,是因为它如同一个出发点,见证了“你”与“我”关于理想的谈论,并实现了从“树下”的狭小现实到山水与云鸟的无限空间的发散。更重要的是诗人的回收能力:从广阔的外在空间回到家中庭院的树下。这样,整首诗的开头是“树下”二字,结尾仍是“树下”二字,其结构功能由此凸显出来。然而,还要注意到以下不同:起初的“树”系泛指,后来特指“木瓜树”,而站在“树下”的人也由谈论理想的人(“你”与“我”)变成了“我”理想中的人(家中小女)。这种置换分明意味着理想的实现,或者说达到了将理想与现实融为一体的地步。有了这种原点式结构作为基础,诗句本身似乎也获得了极强的呼应能力,一个明显的表征是每节诗的开头都是两个字(“树下”“我呢”“当然”),这起到了很好的音韵效果。从诗句内部来看,“为山立传”与“为水写史”富于整饬性,更有特色的是中节的四个“一”字,它们与不同的量词结合起来形成大体接近的节奏单位,不妨回头试读一下,体会其韵律感。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节中还有个“一”字,但它不再与量词搭配,而是表达确定的语气。这些“一”字的反复出现,无疑增强了此诗的韵律效果。
何言宏:一身的解读确实很棒,《抒怀》之中理想的对照和二者之间的差异与张力,还有空间感的变化,被一身从结构的角度揭示得很好。其实《抒怀》对少君而言,还有一种原型性,“自然”与“树木”这两个意象自不待言,其中的“女孩”意象,少君也经常用的。在少君的其他作品中,都能够看出他的“少女”崇拜。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诗,也以清澈、自然为特点,有一次和他聊天,也聊到诗人的“少女崇拜”问题,实际上,这与诗人的自然意识也很相关。请一身接着谈。
程一身:再看《神降临的小站》。这首诗同样分成三节,其结构在第一节就已确定。本节六行,中间三行显示了此诗的结构:“我小如一只蚂蚁/今夜滞留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中央/的一个无名小站”,这是一个圆,其圆心是“我”,其外围是呼伦贝尔大草原。可以说,这是对此诗结构的俯瞰式描述。这六行诗中出现了三个“小”字:“小站”是“我”所处的位置;“小木屋”就在附近,是“我”的所见;最重要的是“我小如一只蚂蚁”中的“小”,“我”之“小”分明是草原之“大”造成的。在大草原中,不仅人是小的,物也是小的,这些“小”无不显示着草原之大。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些“小”也可以视为俯瞰的结果;至于俯瞰者,分明是诗人在此诗最后意识到的那个神。不仅如此,本诗的结构还存在着二次描述。从第二节开始,作者以自身为中心,呈散点式向外扩展,其方向是固定的,诗中用的词语是“背后”“再背后”“再背后”……可以说,“再背后”以“背后”为参照点,第二个“再背后”以第一个“再背后”为参照点,依此类推。这样勾连起来的并非一条单薄的射线,而是圆的一条半径(或球体的纵切面),这是本诗第一节的圆形结构暗示的结果。也就是说,换一个方向,同样也会形成这样一条穿越万物的半径。值得分析的是:诗人为什么用“背后”而不用“眼前”或其他词语?本诗最后出现了“北方”这个词,如果用诗人当时面南背北(尽管皇帝很讲究这个)来解释不免牵强。在我看来,“背后”这个词更有意味,它不是出自对事物的观察,而是源于对事物的触觉、听觉、视觉等综合感觉甚至是直觉,这是领悟世界神秘的适宜方式。就这样,第二节的八行诗出现了一个“背后”,四个“再背后”,依次串连了初冬寒夜、马路、额尔古纳河、白桦林和荒野、星星和夜幕。其句式以偏正词组为主,大体形成了相近的节奏。在这里,时空被并置在一条线上,空间的低处与高处被并置在一条线上。尽管“寒夜”是个表明时间的词,但在诗中它已被空间化了,像猛虎一样站着;尽管荒野与星星高低不同,但在夜色降临的大草原上,它们确实接近于一个平面。那么,远到什么地方呢?第三节只有一行:“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与其说远到北方,不如说远到神居住的地方。这种单行处理的方式增强了它在全诗中的分量。可以说,诗中呈现的这条由近及远的拓展线是以触及神为目的的,是广大的草原让诗人感到神在冥冥之中降临到他心中。或许《神降临的小站》是对《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的变构,但它变向上仰望为平面拓展,形成了另一种独特的结构。而且,“再背后”的一次次出现不仅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更生成了指向神秘的诱惑力量。
张德明:一身对李少君诗歌的文本细读很到位,给人启发诸多,言宏提醒我们注意少君诗歌中主要意象的原型化倾向,这也是富有见地的。对于少君的《神降临的小站》,我也曾做过解读,我最看重的是诗歌的内在结构。我认为,这首诗的独特价值和魅力也许就体现在那种涟漪状的想象与书写策略上。由于立足于北方大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站晦暗的星空下,诗人无法亲眼见识北方光天化日下的奕奕神采,这反而赋予了他通过尽情想象来建构北方这个地理空间的合法性权利。诗人想象北方的方式不是按照东西南北的地理学方位来立体展开的,而是以立足的小站为圆心,采用涟漪性扩展的思维路向,通过层层剥开夜的包裹,来展示北方大地上的美丽与神奇。这样描画出来的北方面貌可以说就不是平日眼中直观的一些外在物象和人群活动,而可能是更内在和深沉的北方神情。在剥开夜的层裹之后,诗人向我们极力展现了北方静谧、悠缓、空旷与温柔的一面。这里的寒夜尽管“猛虎般严酷”,但因此而养育了坚韧而奋进的北方性格和北方精神。你看北方人铺就的马路是“清晰而空旷的”,环绕的额尔古纳河缓缓流淌,“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河流之外,“是一望无际的白桦林”都显得简洁而生动。再往外,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诗人由近及远,由小而大,将夜色包裹下的北方层层打开,以涟漪状的描述形式,向我们展示了独特视角下的北方情态,这在新诗的形式创构和意蕴生发上是有着不凡意义的。
程一身:《南山吟》也存在着一个圆形结构,但它是动态的,更好的描述可用诗中的词语“循环往复”。这首诗又是三节:首节四行,写“我”打坐;中节七行,写“我”看见一片云的行迹;末节单行,对云的行迹加以总结,并扩展到云以外的事物,即灵魂的轮回。此诗的内在结构是由“我”所见的云的行迹确定的。按诗中描述,白云从天空降落,投影在山头,又飘到海上,再从海面升起,飘向山顶。这就形成了一个动态圆的结构。云的行迹其实非常自由,尽管也有不断生成这种动态圆的可能,但并不具有普遍性。诗人把它提炼出来,可能是和心中的轮回观念突然产生了应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诗的结构不如前两首那么精警,流露出主观随意的倾向。也许正因为这样,本诗的韵律也如同行云般自由。与前三首诗相比,《自白》有其特殊性。全诗两节,首节六行,末节三行。如诗题显示,作为自白,它表明了诗人的心迹。因此,其内在结构也相应地体现为内心的两极:从顺从(首节)到自治(末节)。当然,诗人内心的两极并非同时性的存在,而是历时性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并非事实,它是虚拟的、指向未来的,体现了此时诗人改变现状的决心。可以说,这首诗有效地化用了旧诗里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模式。基于这种在时间中的对比结构,诗人激活甚至再生了“殖民地”这个声誉不佳的词语。在首节中,它出现了六次,每行都有。如果说第一行中的“殖民地”还可以被理解成其本义的话,从第二行开始它就变得令人亲近了,完全可以置换为“国度”,体现了诗人对尘世美好事物的倾心态度。但在诗人心目中还存在着更高的境界,即摆脱对美的依附性,做一个灵魂的自治者。这显然是诗人对自己的更高要求。通过对李少君这四首诗的逐一考察,可以看出他的诗有很强的结构意识,并生成了一定的韵律感。尽管《南山吟》与《自白》也各有特点,但《抒怀》与《神降临的小站》成就更高:前者结构非常巧妙,后者结构很见功力,它们代表了李少君诗歌结构艺术的水准,也可以为其他诗人带来启示。
张德明:一身对《南山吟》圆形结构的概述是很有见地的。在我看来,《南山吟》的独特性或许在于其对多种相对性事物的巧妙综合与艺术处理。首先,闭眼与“看见”的悖论,打坐之时明显是双目紧闭的,可诗人随后却接连写了“看见”许多事物,这样的处理是值得玩味的,它显示的是某种富有深意的佛家旨趣;其次,动与静的相生相发,从静中了悟到动,又从动中回归到静,动与静在此不断生发,“循环往复”,给人不凡的生命启迪。与此同时,我提请大家注意李少君诗歌的收笔艺术,他的一些诗歌的最后,常会以一句话单独成节,我称之为“少君笔法”。这样的独句成节,往往可以具有言简意丰的表达效果,能将诗歌的容量和境界提升到全新的高度,《抒怀》中的“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如此,《神降临的小站》中的“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如此,《南山吟》中的“如此循环往复,仿佛轮回的灵魂”亦如此。
何言宏:好啊,谢谢诸位!咱们这期工作坊做得非常好。我们对少君的这几首代表作分别从精神特征与诗歌技艺等角度做了很好的阐释,实际上也很好地揭示了少君诗歌创作的基本特点和诗歌史意义。当然,我们也都意犹未尽,很多话题虽已涉及,但还未及展开,咱们以后再做讨论。
①李少君:《我的自然观》,《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
②吴投文:《李少君诗歌的地方性经验》,《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