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罪证
——评刘荣书短篇小说《枪毙》

2015-07-14 07:26海南毕光明
名作欣赏 2015年13期
关键词:刑场反革命伤痕

海南 毕光明

血染的罪证
——评刘荣书短篇小说《枪毙》

海南毕光明

刘荣书的短篇小说《枪毙》仿照鲁迅的《药》设置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索,通过一个血染的事件,控诉了极“左”路线对民族精神的戕害,具有“新伤痕小说”的意义。

刘荣书 《枪毙》 民族精神

“60后”作家刘荣书的短篇小说《枪毙》,用超级写实的手法,再现了又一桩“文革”冤案中让人惨不忍睹的一幕:刚成年和未成年的姐弟二人在一个寒冷的早春清晨,拉着板车经过一片花开如血的桃林去刑场为冤死的父亲收尸,亲眼看着无辜的父亲以“反革命”罪被执行枪决,头颅被子弹射穿,迸出的脑浆被蓄意告发的乡亲抢去准备拿回家给自己的女儿治脑病……这惨痛至极的一幕,让所有写“文革”伤痕的小说顿时黯然失色,甚至让鲁迅的名作《药》分量变轻。不妨把这篇再次勾起民族创伤记忆的小说称之为“新伤痕小说”,它在事隔几十年后,用文学叙事再一次剥开那场浩劫给中国人带来的深重创痛。与上世纪70年代末的伤痕小说不同的是,《枪毙》没有简单地把悲剧的发生归罪于以个别几个人物的名字替代的所谓极“左”路线,而把批判的焦点对准了与愚昧伴行的人性之恶,从而发现了人的自私本性。

受冤的犯人被枪杀,而脑浆被人抢去当作治病的药,这样的故事不啻为鲁迅小说《药》的翻版。然而二者的思考意向并不相同:鲁迅要批判的是国民性,而《枪毙》的作者要反思的是人性。《药》是启蒙叙事,它要揭示的是革命者与解救对象,也就是知识精英与底层民众之间的悲剧性关系。《枪毙》要思考的不是这类民族救亡的大课题,而是从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遭遇的无妄之灾,窥视到人心的险恶。

《枪毙》里被杀的主人公,无辜得不能再无辜,冤屈得不能再冤屈。他本是城里人,也是一个知识人。“文革”中被“下放”到乡下,全家人也都跟着他从城里人变成了农村人。在“文革”那样的年代,像他这样的情况很普遍。因为普遍,所以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张。张是很多人的姓,他也就成了“文革”中无数受难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从城市被“下放”到农村,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令这个羸弱的读书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灭顶之灾正在等着他和他的家人。这个灾难,在今天看起来发生得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他的女儿艾子心灵手巧,在农村学会了针线活,会做布鞋。由于得了知识家族的遗传,纳出的鞋底花样繁多且有新的发明,在亲手为他做的布鞋鞋底上别出心裁地绣上了向领袖欢呼的一句话。就是这双鞋招来了横祸。可能是出于炫耀女儿的聪慧与孝顺,也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跟女儿一样想要表达忠心,穿上鞋高兴得见人就亮鞋底,结果被指认为居心叵测,有意侮辱领袖,经人告发一下子成了罪不容诛的“反革命”,被抓走,被枪毙。

因出于敬意绣在鞋底上的向领袖欢呼的一句话而被打成“反革命”,惨遭杀戮,这样的事情放回到“文革”语境中非常真实。在个人崇拜盛行、“文字狱”遍地的红色恐怖年代,无意触犯政治禁忌往往招来杀身之祸,伤痕文学不乏这样的例子,这类无法统计的冤案足以控诉那个荒唐的极“左”政治。《枪毙》讲述的奇冤,看上去跟暴露性的伤痕文学一样具有控诉极“左”政治的意向。这个悲剧事件的当事人,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只能说是一个受害者。特殊的历史时期,特殊的历史原因,改变了他的生存环境,他和家人从城市走向乡村,在农村过着极为贫困的物质生活,被村里人所同化,除了讲的是普通话和保持着爱干净的生活习惯。能保留他读书人身份的是他能在小学校里教书,能体现他的新社会知识者品性的则是迂腐和怯懦。他缺少起码的政治敏感,所以才授柄于人,糊里糊涂成了“反革命”,一上刑场命还没丢就先吓掉了魂。从他的本分懦弱,就可以看出极“左”时代政治的野蛮和荒谬。然而,小说的中心意向并不在于暴露“文革”的时代特征,而在于揭示特殊环境中人性的冷酷和卑微。小说虽然没有直接点出谁是告发者,但从不止一次的暗示中可以得知,陷害这个落难读书人的,正是提着瓦罐跟去刑场抢他脑浆的老朱叔。他的女儿因被退婚而受到刺激坏了脑子疯疯癫癫,他讨到了聪明人的脑子可以治脑病的秘方,才不惜把一个无辜的知识人送上刑场。这说明邪恶并不是单方面来自极“左”政治,愚昧与人性中的自私才是它真正的根源。

正因为小说要暴露的是时代悲剧的生成机制及其效应,所以《枪毙》的叙事仿照《药》设置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线是姐弟二人去刑场为父亲收尸,暗线是父亲怎样蒙冤,叙事视点主要放在前者身上,而有意让后者扑朔迷离。小说的氛围一开始就像极了《药》,阴冷,荒寒,寂静,但比《药》多了亲人生离死别的悲剧冲击力,故事的推进也多出以前的伤痕文学所没有的诡秘。父亲、母亲、姐姐、弟弟,由这样的人伦关系构成的普通家庭在逆境中求生却飞来横祸,一家之主的父亲被诬为“反革命”要被枪毙,一家人陷入了大冤屈、大恐惧、大伤恸、大无奈、大绝望之中。少年姐弟在父亲的末日领了母命带上给父亲裹尸的被单和白布,出门去刑场为将要被枪毙的父亲收尸,一路上为塌天的灾祸痛彻心扉,直至在刑场上弟弟那么清晰地目睹子弹夺去父亲的生命,姐姐看到父亲全尸不保发出凄怆的哭喊,这一过程和情景为小说所精心描绘。比起《药》里尚且有知识者为唤醒民众而不惜把生命奉上祭坛,《枪毙》里懦弱的知识者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由于被看作有聪明的脑子可以治病才遭陷害丢掉性命。在这里,知识分子与成群看客的伦理关系发生了反转,前者不仅做不了后者的精神导师,反倒被后者所算计成为被吃的对象,悲剧的意味更为突出。

作 者:毕光明,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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