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霖钟 (宁夏司法警官职业学院 750021)
中国古典悲剧的哲学观照
董霖钟 (宁夏司法警官职业学院 750021)
阅读中国古典悲剧的时候,我们能得到这样一点:处在审美观照的时刻,让我们对悲剧产生快感的不是所谓的应用于悲剧的“心理距离”,而是沉浮于悲剧之迂回曲折、涤荡出内心无限灵感气韵,使心灵通畅,对生命肃然起敬。这是中国古典悲剧的哲学观照。具体表现在道德同情、诗化之境与大和精神三个方面。
悲剧;道德同情;哲学观照
戏剧本为历史的镜子,但悲剧却是历史的伤疤。演悲剧,恰如揭示历史的荒诞,诚所谓现实荒诞,所以艺术才有可能比现实更荒诞。直到人们把悲剧改作艺术来欣赏的时候,或才读懂了悲剧在历史中的意义。写悲剧的人其实是怕悲剧的人,悲剧家总是不愿意见到有一样的悲剧在现世发生,尽管他们曾经是以多么大的内心“邪恶”来窥视灵魂和估价浮世,但当观众几番走进或者离开剧院的时候,悲剧家却孕育着比任何人要强大的焦虑和期待。这样一来,悲剧艺术就不仅成为了历史的、社会的观照,而是更加重要地成为了灵魂的观照。阅读中国古典悲剧的时候就能得到这样一点:处在审美观照的时刻,让我们对悲剧产生快感的不是所谓的应用于悲剧的“心理距离”,而是沉浮于悲剧之迂回曲折,涤荡出内心无限灵感气韵,使心灵通畅,对生命肃然起敬。这是中国古典悲剧的哲学表达。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道德同情、诗化之境与大和精神三个方面。
作为文艺出现的悲剧一定是道德的产物,它的出现本已赋予了人世间以深广的同情心。而中国古典悲剧就此表现得又尤为突出。当善良走向毁灭的时候,邪恶就会横行于世。此时,悲剧如同如同醒世清钟,唤醒世人。悲剧家的作品便有了对世人精神困惑和情感困惑的道德同情,以此治疗现实中的绝望和精神上的迷茫。因此,中国古典悲剧的欣赏着也自觉不自觉的被道德同情所包围。
中国古典悲剧中的道德同情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来源于悲剧家的同情悲悯之心,另一方面来源于观众的悲苦情结。悲剧家的创作也是目的性明确的创作,他们将目光投向广阔的社会历史,体验在艰难困苦的绝境中求生的纠结,并将其在煎熬的内心里形成生命经验。当他从生命经验中走出来的时,如同经历了生死劫难,体悟的全是生命的伟大与高贵。人格经过悲剧艺术的升华呈现为悲剧人生的壮美。很显然,悲剧家深厚的道德同情溢于整个悲剧之中。然而,一旦谈及大众的悲苦情结,却有不少理论家质疑悲剧的道德同情,甚至认为悲剧审美中存在幸灾乐祸的恶意,展现着人类恶劣的品性,唤起欣赏者的优越感。针对上述问题,朱光潜先生在他的《悲剧心理学》一书中进行了精彩的反驳。令人遗憾的是,朱先生在回答悲剧快感因由问题时,将道德同情拒之门外。朱光潜先生说:“在悲剧的欣赏中起重大作用的,是审美意义上而非伦理或道德意义上的同情”“道德同情常常消除距离,从而破坏悲剧效果”“我们欣赏悲剧时常常体验到的是审美同情,不是道德同情。道德同情由于与悲剧行动的动机和趋势相抵触,往往不利于悲剧的欣赏”。1其实并非如此,且不说悲剧本身传达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单就观众功利性的审美情趣来说,超功利的理想化审美是不存在的。悲剧欣赏时,人们产生的快感归根到底来源于道德同情而不是其他方面。
我们常常要被悲剧的情节所打动,心灵就会跟着迂回曲折的故事一起沉浮,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我们自由面对悲剧之时,心中充满对生命的敬畏与同情,正是道德同情让我们敞开自己的心扉,走进别人的心灵,体验别人的世界。从这个层面上而言,中国古典悲剧的创作能从道德理想出发,恰巧是迎合了悲剧欣赏者的审美需求,进而才可能使悲剧艺术的审美价值最大化。正如《窦娥冤》里广为传吟的唱词:“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2在这满含泪水的倾诉中,道德同情凸显出中国古典悲剧的精神品格,塑造了一个个经典作品,深入人心,植入骨髓。
诗化艺术在中国古典悲剧中起到了音乐一样的美,相应的,诗化之境成就了中国古典悲剧最为独特的美学氛围。说诗化,是指由诗化语言引起的悲剧情景的诗化。而应用到悲剧中间的诗化语言,又往往回旋往复、一唱三叹,其旨意多为咏叹人生无常,韶华不再,来日无多。所以更能引起悲剧欣赏者对人生命运与生命意义展开新的咀嚼和审视。如此一来,悲剧的意义也就突显了出来。
诗化之境在中国古典悲剧中恰如夕阳挽歌,秋风落叶。飘洒之间营造着精神的曲折:在衰朽处获得人生前进的力量。李商隐的一句“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朱良志先生做出了精彩的解释:“残花虽衰败,它仍然是花,它是最后的花,就要消逝在永恒的寂寞之中,所以诗人‘更持红烛赏残花’,是一种含泪的欣赏,是走向终极之时对自己生命伤痛的绝望抚摸。残花作为一个最后时间之意象,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在一起,诗人正是在这时间之流中审视现在的‘存留价值’。李商隐的‘更持红烛’似乎是一生命的祭仪,在这祭仪中,诗人顽强的‘赏’表现了与那股将生命推向衰朽的力量的奋力抗争,展现了人与时间的极度紧张之关系”。3悲剧不正是含泪赏残花的诗化之境么?诗化之境,作为艺术的锻造,让我们感受到的不在于所谓的悲极泣涕,以为使人觉出痛感就达到了悲剧欣赏的全部目的,而是在于通过这样一门独特的艺术,让我们置入一个从容自由的境界,来与生命真相照面。所以,诗化之境在营造悲剧氛围的同时,加强了悲剧的意义。悲剧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在结束观看、走出剧院的时候,我们再也看不到了真正的悲剧。
诗化之境在中国古典悲剧中体现出的是诗歌的力量,是由诗之观照走向了哲学的观照。就此,可以以马致远的《汉宫秋》为例。《汉宫秋》本如一首长诗,期间不乏脍炙人口的佳句。譬如一句“谁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恨思悠悠”,4月自空明、水自流,斯人已去,独留一窗寂寞,与谁共言?诗化之妙就妙在让诗歌意象来替悲剧说话,打通了现世时间与空间的障碍,拓展了悲剧欣赏者的心灵空间,使之悠然进入一派诗化之境,从而冥想到人生跌宕起伏,生命之故于胸襟间迂回曲折。像“胡地风霜”“关山鼓角”“断肠柳”“送路酒”等意象,都如一叶扁舟,渡悲剧欣赏者之心追向生命之岸。再如一句“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5往复回旋,境界高妙,意味悠长。《汉宫秋》末尾处又引入了“孤雁”的隐喻,“尤其是用孤雁哀鸣的描写,更是双关式地表现了汉元帝孤独失落心境。窗外一孤雁,房内一寡人,一个哀鸣不断,一个叹息不止,这孤雁是昭君?还是昭君似孤雁?颇如‘庄生梦蝶’,雁叫声中,景境越浓,心境越深,达到一种‘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出口’的有意境的高度。”6其实都是借诗化之境的妙造,来使悲剧欣赏者更好地把握悲剧精神。
中国古典悲剧的大和精神是不言自明的,它透露出的不仅是悲剧家作为历史见证人而具有的审美理想,更是一个苦难民族理想化的精神出路。有不少理论家就此做过深入探讨,结论不外乎两种:一是认为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大团圆的“尾巴”大大消弱了悲剧的力量,并且使得中国古典悲剧开始走向喜剧;二是认为大团圆结局对中国古典悲剧精神有强化作用。其实后者抓住了中国古典悲剧的美学本质,悲剧审美的终极价值就是培养吾人存在的力量,更志于培养一个时代民族的精神信仰。大和精神,作为一种宇宙意识被运用到中国古典悲剧中的时候,正如含泪的微笑,是在悲剧收场之时祛除悲剧欣赏者心灵阴霾,还愿与肯定一个应然的生命理想。所以,中国古典悲剧的“尾巴”非但没有消弱悲剧的力量,反倒是增强了悲剧的历史使命感与时代价值。不仅中国古典悲剧如此,中国书法、绘画等其他艺术也一样,都致力于挖掘蕴藏在生命深处的蓬勃无尽的气韵,这是中国艺术的智慧。
在中国哲学里,生命的最高境界莫不归于“和”。和者,圆融无碍,全然一个至善至美的境界。用“和”来为悲剧作结,埋伏于期间的便是对广大自由之生命的向往。“惨烈”与“死亡”等本身只作为悲剧的符号而出现,当悲剧在一片萧杀的沉寂中结束的时候,我们何尝不是在对悲剧做另一番断想?而“和”,恰是为我们的断想做了一回向导。更何况,中国古典悲剧历来都背靠着它的历史主题,在庸臣误国、黑白颠倒与是非不明的专制社会,无论是悲剧家还是悲剧欣赏者,确真都在以理想化的悲剧效果来消解现实悲剧所致的莫大阵痛。中国古典悲剧是时代悲剧的艺术化,它的悲剧效果首先属于它的时代。所以,我们在探讨一个文化系统中悲剧之艺术结构是否成立的时候,还不能忽略一个民族的历史特点。“真正中国悲剧的大团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现实世界的延续和发展。在这个延展的世界中,不但悲剧冲突还在继续发展,而且悲剧人物的反抗性格也在深化和丰富。因此,真正的中国悲剧的大团圆对于中国悲剧来说,既不是强弩之末,也不是‘俗套’,而是中国悲剧的内在主题的完成和深化,是中国悲剧精神和境界的强化和提升。”7
大和精神是对中国古典悲剧的抚慰,或者更像是对中国历史悲剧的抚慰,包括抚慰悲剧家自己和他的时代的一切观众。譬如洪升的《长生殿》,“他已经表露出深深的大厦将倾的危机感,而为这个无可挽回的坠落的夕阳唱着如诉如泣的无尽的挽歌,并且想从一片废墟中寻出一点希望的曙色,从而走出失望与怀疑的泥淖,逃避着最终陷入绝望的命运。这种失望和怀疑的悲剧性在于,人无法阻止自己而又难以接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中原本美好的东西被一点点地敲碎,撕裂”。8或者在他的《长生殿》中,洪升已经找到了精神出路。
注释:
1.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8):58,69.
2.4.5.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M].济南:齐鲁书社.1991 (9):20,52,56.
3.朱良志.曲院风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132-133.
6.8.叶桂刚,王贵元主编.中国古代十大悲剧赏析[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3(6):114,1567.
7.熊元义.中国悲剧引论[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7(8):51.
董霖钟(1963.10- )男,陕西华阴人,宁夏司法警官职业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语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