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期,用“雨后春笋”形容全国各种文学刊物的诞生最为贴切,其中《当代》仅凭这个刊名,就让写现实题材的人感到亲切,觉得离这家刊物很近。1980年我到文学讲习所进修,讲习所聘请了几位文学大家担任导师,像中彩一样我被当时的《当代》主编秦兆阳先生选中,做了他的学生,自然也就跟《当代》结缘。从文讲所毕业时,秦先生给我留了个作业:给《当代》写个中篇。
当初进京上讲习所,曾费了好大的劲,几经周折才请下假来,回厂后自然要好好表现,一进入车间的生产节奏就身不由己了,任务堆积如山,设备需要检修,有近半年的时间根本顾不上想自己的小说,但也不敢从心里真正放下导师布置的作业。进入冬季趁车间的大设备检修,我开始写《赤橙黄绿青蓝紫》。
那时我的写作习惯是趁歇班连轴转,上班的时间不要说写小说,连想想都不可能,等到周末从晚上开始,一直干到周一的早晨上班,动笔后中途最好别间断。写短篇至少初稿就完成了,写中篇不行,下个周末再接着干。写到三万多字的时候,有天晚上我正在创作的兴头上,一个朋友来串门,他是一家文学刊物的小说组长,看我正在写小说,自然要看一看,看了几页就强行将我三万字的稿子装进他的书包,说不打搅我写作,带回去仔细看。我有点着急,赶紧申明这是给《当代》写的,是秦先生交代的任务,无论如何你们不能用。
一周后他把稿子送回来了,还没头没脑地扔出一句话:送审没过关。我说这又不是给你们的稿子,你送给谁审呀?他说如果主编相中了我们可以先发,结果主编不仅没有看中,还让我提醒你,这部小说有种不健康的和反政治的倾向……我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原本对这部小说很有信心,自认为里面是有新东西的,这个新东西就是人物,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个抗上的玩世不恭的青年,有些坏招怪点子很让领导难堪,但在青年人中他却是个有本事有影响力的角色。这怎么就“不健康”乃至成了“反政治”呢?但我还是将写作停下来了,一直等到离答应的交稿时间近了,我也没有想出该怎么解决“不健康”和“反政治”的问题,就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先写完了再说。
我在《人文大楼里的故事》一文中,曾提到了这部小说最终得以问世的过程。到了该交稿的日子,我干了一个通宵,小说还是未能煞住尾,早晨七点多钟,老婆上班道远已经走了,按惯例我负责送两个孩子,一下楼就看见《当代》的编辑贺嘉正在楼前转悠,他是奉秦兆阳先生之命,乘从北京到天津的头班火车来津取稿。我只好让儿子先把他妹妹送到幼儿园后再去上学,我陪贺先生回屋。那时我住工厂分配的一个“独厨”,即一间卧室外加一个自己使用的厨房,两户共一个单元。贺先生跟着我胡乱吃了点早饭,我告诉他小说还差个尾巴,估计再有三五千字就差不多了。我拿出已经写好的六万多字,请他在卧室里的小桌上审阅,我将切菜板搭在厨房的水池子上写结尾。直干到傍晚,我写完了,他也看完了。其实我在外边写着,一直留心他在屋里的动静,他一天几乎没怎么动屁股,我心里对自己的小说就多少有点底了。最后他提了几处小意见,我当即就处理了,他说大主意还要等秦老看过稿子之后再定。
没过多久,我接到秦兆阳先生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来的七页长信,肯定了小说,并通知我小说拟发在新年第一期的《当代》上。我既感动,又深受鼓舞,天下的编辑与编辑、主编与主编,差别何其之大!之后不多久我写了一篇小文,叫《水泥柱里的钢筋》,表达对编辑的尊重。如果以构建房屋比喻文学创作,作家或作品是一根水泥柱,那编辑就是水泥柱里的钢筋。正巧花城出版社要将我近期发表的小说编一个集子,征得秦先生同意,便以他的长信为序。
几年后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蛇神》,也是在《当代》发表的,顺理成章书也在人文社出。“二校”都结束了,突然接到河北一位老作家的电话,他说昨天去人文社听到编辑们在议论,说我把《蛇神》又给了百花出版社,想两家同时出。我一听就急了,两家社同时出是不可能的,谁在造这样的谣言?在我这样的业余作者心目中,人文社就是中国的皇家出版社,能在人文社出书是求之不得的,怎么可能舍高就低!我大半辈子都在吃急性子的亏,当时在气头上就给人文社的领导孟伟哉先生写了一信,要回了《蛇神》的版权。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河北那位老作家不是坏人,就是嘴太快,爱传闲话。后来有人告诉我是天津有人到人文社“散风”,毁了我的好事。
那件事让我最感对不起的就是人文社的老编辑王洪谟先生,那真是学者,且敦厚谦和,很长时间我不敢去人文社,不敢见他。人文社有一批大编辑,真是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而且从未见他们争过什么“京城几大编”的名号。数年后我还是把《蛇神》的版权拿给人文社,成全了自己的心愿。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