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八飞
一部人类历史,仔细看下来,不外乎战争与和平。人类从诞生就开始杀戮人类,而且随着文明的进步,技术日见精湛,手法备极繁多。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为自己的作品取名《战争与和平》,就是因为他要评判整个人类历史。这部出场人物多达559位的巨著出版后立刻被评为人类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至今。罗曼·罗兰称其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两部小说之一”,将之与西方文学源头的《荷马史诗》并列。无独有偶,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称列夫·托尔斯泰为文艺复兴以来“惟一能挑战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的伟大作家”。
连歌德都不是这个数量级。整部德国文学被托尔斯泰一个人比下去。
无与伦比。
可见战争与和平实乃人类终极话题。人类作为个体有无数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但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其实说到底只有两件事。
战争,与和平。即爱,和恨。
几乎没有人不讴歌和平。几乎没有人讴歌战争,包括拿破仑与巴顿。
问题是,什么是和平?
“和平”即“非战”。中文最早的“和平主义”也翻译为“非战主义”。信仰这一原则的人就被称为和平主义者。
爱因斯坦,是彻底的和平主义者。诺贝尔物理奖发给爱因斯坦绝对超值——他们起码省了一个和平奖。其实,爱因斯坦爱好和平跟诺贝尔奖还真没啥关系,他并非获诺贝尔奖后突然变成和平主义者的。
他天生反战。
1914年6月2日爱因斯坦在柏林就任普鲁士科学院院士,上任演说话音未落,8月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战是人类第一次在世界范围内分成两个阵营大规模屠杀同类。一战彻底改变了世界,也彻底改变了人对世界的看法,包括爱因斯坦。它让爱因斯坦抬头走出象牙塔,从此成为和平主义者。他义无反顾地加入德皇御医尼可莱组建的反战联盟“新祖国”。德皇是一战发起者,他的御医却反战,此事并不奇怪。事实上,真正打过仗的人很少热爱战争,而好战分子通常都是和平生活过得太舒服而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当然,他们见到死神那狰狞可怖的脸之后通常都吓得屁滾尿流。尼可莱说:“我现在才知道这些过去的恶魔仍然统治着我们这些新时代的人。现在我憎恨战争——至少憎恨20世纪的战争。”他起草了“致欧洲人宣言”。爱因斯坦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时,离他获得诺贝尔奖还有8年。
1915年10月,一家德国文化组织出版丛书《爱国的纪念》,遍邀德国名人著文呼吁在战争中保护德国文物。爱因斯坦亦受邀作文,结果他的《我看战争》大大偏离主办者要求的爱国主义,通篇强烈反战,称战争是“男性生物特性的侵略攻击倾向”,呼吁德国人对所有战争说“不!”当时一战烽火连天,德国也实行出版审查,这篇文章大部被删,但发表的版本仍然通篇反战,因为它的每个字都反战。其实当局根本就应当删除这篇文章。在这篇著名的反战檄文中爱因斯坦宣布:“我的国籍和公民资格所在国对我而言只是浮云。我认为国家与个人之间即商业关系,相当于我们跟人寿保险公司之间的关系。”
What?
漫说德国政府,单说一战中狂热“爱国”的德国人,能喜欢这种文章和这句话吗?
1916年9月爱因斯坦长子汉斯户外长走偶遇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这也是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据他回忆,爱因斯坦曾说希望德国战败,这样才能制约普鲁士的强权。他主张按地理分界线把德国一分为二,北边的普鲁士为一国,而南德和奥地利组成另一个国家。看官须知,爱因斯坦此时虽持瑞士护照,但在所有德国人心中,身为柏林威廉皇帝物理研究院院长的他,当然是德国人。一个德国人,在德国与法英美苦战时公然鼓吹“分裂国家”,德国当然大哗,爱因斯坦立遭广大德国人民充满“爱国”热情的疯狂围剿。
不过,爱因斯坦这样说并非哗众取宠。他是真这么想。1920年他在谈话中说:“我的和平主义是本能感情,它支配我的原因是:杀人即邪恶。我的态度并非来自某种理论,而是基于对任何形式的残暴与仇恨的最深切厌恶。”
爱因斯坦认为任何时候杀人都是杀人。他反战,跟反对和平时期杀人,是一回事儿。
决定发动战争的都是政治家,但打仗的都是士兵。各位看官什么时候见过两国宣战,由两国总统单挑对决的?爱因斯坦深知这一点,因此他的反战直击七寸:反对强征青年服兵役。获诺贝尔奖之后4年(1925),他签署反强制兵役声明,签名者包括印度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领袖圣雄甘地、印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泰戈尔和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韦尔斯(《时间机器》和《世界大战》的作者)等。爱因斯坦深信,如果全世界都反强制兵役,和平就得到了保证。1931年他写道:“有两条道路反对战争——合法途径和革命途径,合法途径即全面推行志愿兵,而非将其局限于某些特权者,让它成为全民权利;革命途径即不妥协抵抗,打破军事主义和平时期大权在握、战争时期掌控国家资源的局面。”
看官须知,德国一战败给法国,战后备受法国霸凌,德国人民对法国恨之入骨,可爱因斯坦访法时公开发表反战言论,极大刺激德国民族主义者,一家颇有影响的德国报纸评论:“无论如何,政府主管部门必须警告他,作为德国公务员与法国人开展学术亲善,时机极其不宜。”还有德国的犹太科学家大骂爱因斯坦凭吊昔日德国西线战场时的发言“损害民族尊严”,痛骂他“叛国”。爱因斯坦不为所动,他从1920年起就宣布科技可能被发展为杀人工具,现在更呼吁建立国际组织防止科学发明用于战争,同时积极参加左翼组织活动,很快成为右翼极端分子眼中钉,收到死亡威胁已经是家常便饭。
其实这些德国右翼分子确实脑袋有些进水,他们不明白,爱因斯坦这时反的是暴力霸凌,并非反德国。因为,当德国遭到霸凌时,爱因斯坦同样挺身而出。
话说1922年4月,刚因访法遭德国人民围攻的爱因斯坦接受国际联盟(联合国前身)秘书长邀请参加国联组织的“国际知识分子合作委员会”。其实他根本不清楚这个委员会要干什么,但听说是为了和平,而且洛伦兹和居里夫人都参加了,就一口答应下来。
这个委员会没想到的是,它让爱因斯坦从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变成绝对的和平主义者。起因,是法国政府拒绝服从国联,悍然出兵德国。
法国占领鲁尔区,这时爱因斯坦断然站在德国人一边。1923年3月22日,爱因斯坦访华回德不久即发表措辞强硬的声明退出“国际知识分子合作委员会”,抗议国联无所作为:“我确信国联既无达其目的必需的力量,也无达其目的必需的愿望。作为虔诚的和平主义者,我必须断绝与国联的一切关系。我请求你们在委员会成员名单上划掉我的名字。”国联的软弱无力让爱因斯坦明白,和平主义在好战势力面前虚弱无力,在致和平主义杂志的信中他说:“我做出这一决定是因为国联的表现显示它无法制止统治集团的任何勾当——无论其多么残暴。我离开国联是因为它在活动中不仅未能实现该国际组织的理想,事实上还践踏了这一理想。”
战胜国对德国的霸凌不仅出现在政治和经济上,也出现在科学上。
虽然战胜国所有科学家都高唱“科学无国界”,可他们反对邀请德国科学家参加国际交流。与他们相反,在和平主义者爱因斯坦眼中,科学从来都是国际的。1922年他写道:“伟大的科学家毫无例外都知道这一点——科学是国际的,并且对它有强烈感受,甚至在国际冲突年代,当他们在心胸狭窄的同事中孤立无援时,他们仍会坚持这一点。欧战时每个国家选出来的代表大多背叛了他们的神圣职责。‘国际科学院协会解散。‘战后开过的一些学术会议不允许来自前敌对国家的学者参加,至今仍然如此。”他尖锐地指出:“只要大多数知识分子心怀仇恨,就无法安排一次真正有意义的国际会议。而且,反对恢复科学家国际组织的心理仍很强大。”爱因斯坦当时惟一赞赏的是英国科学家:“真正的成功需要时间,但毫无疑问,它终将到来。我必须借这个机会向为数众多的英国同事们表示感谢,他们在这困难的年代中始终不渝地表现出保卫知识分子国际组织的强烈愿望。”
一战中,英国正是德国死敌。
进入现代,科学的本质要求国际必须合作。而且爱因斯坦深信科学将会导致和平,因为“自然科学的代表人物,由于他们理论的普适性和有组织的国际联系的必要性,倾向于接受和平主义的国际思维……科学传统作为文化教育的力量应当在理性面前展示日益广阔的视野,并由于其普适性对人们产生强烈作用,使他们抛弃疯狂的民族主义”。
爱因斯坦这些话其来有自。科学和平,是爱因斯坦和平主义最主要的基础。然而,事实证明,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但科学家却是有国界的。一战后欧洲筹备召开新一届索尔维国际物理学大会,组委会提出原则上排除德国科学家,爱因斯坦大怒。1923年7月,爱因斯坦非常尊敬的物理前辈洛伦兹写信询问爱因斯坦是否愿意单独参会,爱因斯坦一口回绝。狭隘的民族主义是爱因斯坦平生最恨。他天生厌恶把科学作为推行强权的工具。1923年12月25日,已获诺贝尔奖的爱因斯坦给他一向敬重的居里夫人写信,再次表达对国联的不满:“我知道我退出国联委员会并发表措辞尖锐的声明会惹您生气,理所当然。因为这之前不到半年,我自己还劝您参加该委员会呢!我的辞职不是出于卑下的动机,也不是出于对德国人的同情。我深信,国联(不同于我所属的那个委员会)尽管还虚饰一层薄薄的中立外表,但它的所作所为已经很像一个强权政治的驯服工具。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同国联发生任何关系。我觉得直率的声明并非坏事。也许我错了,但当时我的信念确是这样。”在信中爱因斯坦再次拒绝出席索尔维物理大会:“如果我们跟那些被蛊惑人心的舆论操纵的群氓一样,按国籍或其他浅薄准则来对待对方,那我们肯定不配做真正的文化人。如果世道正是如此,那我宁愿待在自己书房,也不愿为外界的纷扰心烦。请一刻也不要以为我觉得德国人优越而鄙视他国人民,那可绝不符合相对论精神。”
当德国人遭到霸凌而国联无所作为,爱因斯坦就退出国联。
当德国人迫害犹太人,他就退出德国。
此事后话颇为有趣,值得一记:一年后,爱因斯坦很不寻常地承认自己错了。
看官须知,爱因斯坦基本上是从不认错的。
1924年5月30日,爱因斯坦致信该委员会副主席、英国古典文学家吉尔伯特·默里:“我坦率相告,我最亲密和最开明的朋友们对我的辞职都深为惋惜。我自己也慢慢觉得,我的决定主要来自幻想破灭后那种短暂的情绪,而非清醒思考。固然国联至今常常失败,但在如此黯淡的日子里,它作为一个机构毕竟还能对那些为国际和解忠诚工作的人开展有效行动提供最大的希望。”
1924年6月21日,国联秘书长埃里克·德拉蒙德正式邀请爱因斯坦重新参加该委员会,他欣然同意,此后任职8年,经常出席会议,发言重点一以贯之:呼吁改革中小学教育,而目的,是反战!他说:“应当重写教科书。我们的整个教育制度应当灌注新精神,而不该延续古人的怨恨和成见。教育应始于摇篮,全世界母亲都有责任在自己孩子的心灵播下和平的种子。”
和足球一样,和平也得从娃娃抓起!
爱因斯坦不相信世界上有生为军国主义者的人民。1931年1月访美期间他对美国作家乔治·西尔威斯特·菲雷克说:“民众从来就非军国主义者,除非他们受到宣传毒害。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必须教导群众抵制这种宣传。我们必须用和平主义精神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让他们能预防军国主义。欧洲的不幸就在于欧洲人民已被灌输了错误的心理,我们的教科书颂扬战争,同时掩饰战争的恐怖,它们把仇恨灌输给孩子们。”然后,他说:“我要教他们和平而不教他们战争。我要向他们灌输爱而不灌输恨。”
他是爱因斯坦。不过,对我而言,他是耶稣。
如果有耶稣的话。
1930年爱因斯坦再次宣布永久退出这个委员会,从此再未参与,不过这次的原因是率性自在的爱因斯坦自认不适合参加严格认真的委员会工作。他退出了这个委员会,但并未退出反战舞台。就在这一年5月30日他带头签署著名的《全世界裁军宣言》,签名者包括罗素、托马斯·曼和巴甫洛夫等。宣言不是爱因斯坦起草的,但它同1914年的《告欧洲人书》和1955年的《罗素—爱因斯坦宣言》一样,完整体现爱因斯坦坚持一生的信念:自由与和平。
这些宣言并没能制止世界上任何战争,而且被当时的大部分政治家嗤之以鼻。不过,几十年后,被世界记住的只有这些宣言,那些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政治家们,都被人嗤之以鼻。或者,他们连嗤都捞不上:他们根本被遗忘了。
爱因斯坦的和平主义就是反战,其焦点是反强制兵役。与通常的反战人士不同,他不光有理论,他还有具体操作方法。这个操作方法,就是世界兵役史上著名的“百分之二原则”。
啥子是“百分之二原则”?
1930年12月14日,美国新历史学会在纽约开会,爱因斯坦在会上发表著名演讲“战斗的和平主义”,提出两条制止战争的具体行动方针,开宗明义就呼吁“不妥协地反对战争,并且毫无保留地拒服兵役”。他指出,只要拒服兵役的人达到应服兵役人数的百分之二,政府就束手无策,因为,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这么多监狱来关百分之二的青年!
这就是爱因斯坦著名的“百分之二原则”。他居然用数学方程式来计算和平的可能性:“我相信,良心拒服兵役运动一旦发动,如有5万人同时行动,那就势不可当。”我们可以嘲笑爱因斯坦的书生之见,但我们不得不景仰他为人类和平的良苦用心。事实上,当时的人就很景仰。1931年“反战国际”专门设立“爱因斯坦反战者国际基金”,其目的就是援助那些本不想服兵役,但因经济原因不得不走上战场的人。即使到了21世纪,“百分之二原则”仍然毫无可操作性,但在当时的青年中,“百分之二原则”却不胫而走,不少青年公开佩戴“百分之二徽章”表示拒服兵役。
看官须知,在世界上很多国家,拒服兵役都算犯罪,至今。因此,爱因斯坦还提出了“百分之二原则”的具体行动方针,要求由联合国立法来保证拒服兵役者的法律权利。为避免这个权利被胆小鬼滥用,爱因斯坦建议让拒服兵役者去完成艰苦、危险且报酬低微的工作替代兵役。
爱因斯坦是伟大的和平主义者。很少有人会认为和平主义错误。全球和平,毕竟是理智人类的最终理想。
然而,希望用理想来教育现实的爱因斯坦,很快遭到现实残酷的教育。他呼吁世界放下武器,可在他身后,希特勒却用武器瞄准了全世界。
让爱因斯坦单挑希特勒的,是个贵族美女——比利时王后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嫁到比利时之前是巴伐利亚公主,爱因斯坦的德语大同乡。1929年爱因斯坦拜访定居比利时的舅舅凯撒·科赫时应邀到拉肯国王庄园拜访王后。喜好小提琴的伊丽莎白要求爱因斯坦与她和一位宫女表演三重奏,并谦称“第二小提琴手”,令对自己小提琴水平信心爆棚的爱因斯坦大为感动,从此成为王后好友,备极尊重,直到去世前不久致王后的最后一封信中,抬头依然是“亲爱的王后”。
爱因斯坦跟伊丽莎白王后的亲密关系可由一次晚饭证明。1930年10月爱因斯坦到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参加索尔维大会,这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出席这个大会。其间他再次拜访伊丽莎白王后,共奏音乐并共进晚餐,他在给老婆罗爱莎的信中说:“就我一个人跟王后一家共进晚餐,甚至没有仆人,我们共享蔬菜,如菠菜、炒鸡蛋、西红柿等等,一顿便饭而已。我和他们在一起非常愉快。”
跟王后吃一次国宴已经是不得了的殊荣了,像这样一家子陪你一个人吃饭的国王家宴,有几个物理学家吃过?正因为这样的友谊,1933年爱因斯坦遭到希特勒迫害时,伊丽莎白王后便亲自出手相助。不过,正是他在比利时躲避希特勒时,绝对和平主义者爱因斯坦遭遇了平生最大的挑战。
这个挑战是一封信,来自一位素不相识的德国青年,信中说他有两个比利时朋友佩戴“百分之二徽章”拒服兵役被比利时当局逮捕,请爱因斯坦出面营救。
绝对和平主义者爱因斯坦简直无法回信,因为,“百分之二原则”是他提出来的,而且,这个时候他是比利时国王的客人,再者,比利时国王正在动员全国青年参军抗战。正踌躇之际,爱因斯坦又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短信:“亲爱的教授:有件急事,第二小提琴手的丈夫想和你谈谈。”爱因斯坦赴约。这一天,物理和王室弃音乐而就政治。王后的丈夫——即比利时国王——与爱因斯坦同名,也叫阿尔伯特。20年前,阿尔伯特国王在一战中率领国民坚决抵抗德国入侵,跟德国军队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损失仅次于法国。现在,比利时再次面对德国咄咄逼人的战争叫嚣。阿尔伯特国王详细向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说明希特勒的威胁。他并没有向爱因斯坦提问,但爱因斯坦的大脑接收了这个尖锐的问题:希特勒准备毁灭世界,比利时是否应当征召青年入伍备战?
其实,此时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已无需阿尔伯特国王开导:纳粹的迫害和希特勒的战争机器给他上了最好的和平理论课。爱因斯坦是顶尖的物理学家,这并不等于他是顶尖的书呆子。当野兽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时,你是没有时间跟它讨论和平的。1933年7月14日,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致信比利时国王阿尔伯特阐述他的和平主义新定义,以及,更重要的,对两个比利时青年拒服兵役案的态度:
陛下:
良心拒服兵役者常常困扰我。这问题十分严重,它远远超过我面前的这一特殊事例。
我已表明,尽管我同反战运动联系密切,但我不会干预此事,理由:1.在德国事变造成的当今险恶情况下,比利时武装力量只能看作防御手段,而非侵略工具。而且现在,我们迫切需要这种防御力量。2.任何试图干预此事的人都不配成为比利时的客人。
此外,我还想冒昧地多说几句。凡因宗教信仰与道义信念而不得不拒绝服兵役者,都不应成为罪犯。至于他们拒服兵役究竟是出于坚定的信念,还是出于并不那么高尚的其他动机,都不应由任何人随意裁定。在我看来,有个严肃有效的办法可用来考验和使用这些人:应给他们机会选择更繁重和更危险的工作来代服兵役。如他们信仰足够坚定,他们会选择这些工作;而这种人可能不会很多。我想下面这些工作可代服兵役:矿山劳动、在船上给锅炉加煤、在医院传染病房或精神病院当护理,以及诸如此类的工作。凡是自愿接受这种无报酬义务服役的人,肯定具备出乎寻常的品德,确实应当受到重视,而非仅仅承认他是良心拒服兵役者。无疑,他不应被视为罪犯。如果比利时制定这样的法律,或者哪怕引领这样的社会风尚,它就会成为走向真正人道主义的巨大进步。
致以诚挚的敬意!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40年后,1973年10月10日,联邦德国政府成立联邦民役署,规定出于信仰和平而拒服兵役的国民可以申请服“民役”:在难民营、传染病医院、养老院和难民援助机构等工作以替代兵役,并只领取基本生活费。虽然爱因斯坦后来纳还了德国国籍,但德国确实在法律上实现了他的理想。
给阿尔伯特国王寄信后6天,1933年7月20日,爱因斯坦给那位替这两位比利时青年求情的德国青年回信,详细说明了他的新和平主义思想:
“我的回答会让您大吃一惊。至今我们欧洲人一直认为个人反战即对军国主义的有效反击。然而今天的情况大为不同。在欧洲心脏有个强大的德国,它显然正竭尽所能准备战争。拉丁语系国家,尤其是比利时和法国面临严重威胁,它们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武装力量。就比利时而言,这个小国无论如何不可能滥用其武装部队,但它迫切需要军队来捍卫自己的生存。试想比利时被今天的德国占领,事情会比1914年更糟,而1914年就已经很糟了。因此我向您坦承:如果我是比利时人,在目前情况下我不会拒服兵役,相反,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服兵役,因为我相信这样做即拯救欧洲文明……这并不意味我放弃以前坚持的原则。我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在不久的将来让拒服兵役重新成为服务人类进步事业的有效方法……请您的朋友们注意这封信,尤其是目前在监狱里的那两位。”
这封信立刻在欧美引起广泛激烈的抗议,他们同仇敌忾谴责爱因斯坦背叛原则。“良心拒服兵役者同盟保卫委员会”法国秘书写信大骂爱因斯坦,1933年8月28日爱因斯坦回信说:“几年前我致信亚当教授时用下面的话替拒服兵役辩护:‘我承认对非洲某些黑人部落来说,拒绝战争会引起最严重的危险;但对于欧洲的文明国家,那就完全不同了……我的观点并未改变,但欧洲情况已经改变——它已经发展得很像非洲了。只要德国坚持重新武装自己,并且系统地教育德国公民准备发动战争复仇,很不幸,西欧各国就只好依赖军事防御。的确,我甚至可以断言,如果这些国家足够审慎,它们就应当武装起来而非坐等攻击……由于我像以前一样从心底厌恶暴力和军国主义,我说上面这些话并不容易,但我却不能对现实视若无睹……如果您有其他办法可使现在的自由国家足以自卫,我深愿洗耳恭听。”
诚如爱因斯坦所言,他写这封信确实并不容易,因为这意味着他突然放弃自己的绝对和平主义理想,而爱因斯坦从不放弃自己的理想。但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关键时刻,爱因斯坦看清,跟法西斯主义德国讨论世界和平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个至死否认量子论的伟大科学天才,却在政治上投出了正确的一票:他宣布自己准备投入反德战争,虽然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德国人,兼绝对和平主义者。
事实上,爱因斯坦在物理上犯过错误,在家庭上犯过错误,在个人情感上犯过的错误更可称罄竹难书。但是,在政治上,爱因斯坦这个从不搞政治的物理学家,却几乎从未犯过错误。
不是每个得过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都是这样的!
希特勒宣布纳粹帝国将存在一千年,这个罪恶的千年帝国中没有和平的位置,于是,以剑治之者,以火治之者,即和平主义者。
爱因斯坦选择了战争,却是为了和平。
他从此再未改变立场。1934年11月美国芝加哥期刊《政治》发表阿林生的文章批评爱因斯坦改变和平主义者立场,题为《爱因斯坦,请你为欧洲和平发言》。爱因斯坦当即以《和平主义的重新审视》回应,呼吁丢掉幻想,准备与希特勒纳粹德国殊死一搏,文章1935年发表在《政治》1月号:“扼要坦率地说,阿林生先生的指责是:‘一两年前你公开劝大家拒服兵役,而现在——尽管国际情况变得出乎意料地糟而且更尖锐——你却默不作声,更糟的是,你甚至撤销了以前的声明。这是否因为你的理解力、或你的勇气、或可能两者都在最近几年事变的压力下受挫?如非如此,那么请毫不迟疑地向我们证明,你仍然是我们正直的兄弟。”
阿林生的话并不错。面对如此尖锐的正确指责,爱因斯坦回答:“我深信的原则是:只有组织国际仲裁法庭才能真正解决和平问题。这种组织与目前日内瓦的国际联盟不同,这个组织应在其权限内可以强制执行裁决,它是一个具有常备军事设施和警察部队的国际法庭……从这个基本信念出发,我赞成能使人类接近超国家组织这一目标的任何方法。直至几年前,勇于自我牺牲的人拒服兵役,就是这样的办法,但现在却不能推荐它充当行动准则,至少对欧洲各国是这样……今天我们应明了,某些强国已使其公民丧失独立政治立场,它们通过无所不在的军事组织,利用它们奴役的报纸和控制的无线电广播以及系统教育来撒下弥天大谎宣扬侵略,引人民入歧途。在那里,有勇气拒服兵役的人面临殉难和死亡。而另一方面,在仍然尊重公民政治权利的国家里,拒服兵役很可能会削弱文明世界抵抗侵略的健康能力。因此,今天,任何有识之士都不会支持拒服兵役,尤其是在处境特别危险的欧洲……不同时代需要不同手段,尽管最后目标不变……我特别建议美英之间深思熟虑地持久合作,如果有可能,还得加上法国和俄国……在目前的黑暗局势中,这是唯一的希望。”
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爆发,爱因斯坦就断言,要打败法西斯德国,必须苏联跟英美法联手,而当时英美法跟苏联势如水火。第二次世界大战之所以爆发,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英、美、法老想武装德国去打苏联。可是最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却跟爱因斯坦的这张路线图一寸不差。
希特勒一上台,爱因斯坦就断言新的战争不可避免。当时整个欧洲,与爱因斯坦所见略同的只有一个人:丘吉尔。而且,他跟爱因斯坦一样深陷怀疑、嘲笑和指责的大海。爱因斯坦不仅确信希特勒的纳粹德国一定会发动战争,而且他还准确地预言了战争开始的时间。1935年8月爱因斯坦与美国作家巴特勒特谈话,谈话记录1938年8月发表在《观察画报》。爱因斯坦说:“战争会到来。我怀疑战争在今年或明年就要爆发;舞台还没布置好,但再过两三年战争就会降临。”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巴特勒特问他“百分之二原则”是否能制止战争,爱因斯坦回答:“这种抵制是不够的。”他要求建立有军队、有执法权的联合国,同时教育人民憎恨任何形式的战争。他赞成罗曼·罗兰的观点:个人对财富的贪婪和国家对财富的争夺必然引起战争。巴特勒特又问人类能否消灭战争,爱因斯坦回答:“是的,我相信能够消灭战争。事实上,我确信。”他接着表示了对人类未来的乐观:“把美和手足之情带进生活,这是人的主要志向和最高幸福。这能够达到,但不是通过恐惧,而是由于对人类天性中最美好东西的永恒追求。”
为打垮纳粹,为保卫人类的自由、民主和文明,为保卫和平,爱因斯坦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和平主义者积极投入反法西斯战争。他虽然没有像海明威一样直接走上战场——他太老了,上战场只能变成累赘——但他确实亲身参加了美国的战争行动,成为美国海军军械局顾问。1944年,65岁的爱因斯坦在堪萨斯州拍卖了1905年狭义相对论手稿,以600万美元成交。爱因斯坦没留下一分钱,全部捐献,支持反德国法西斯的战争。作为一个德国人!
此时罗爱莎去世已经8年,所以爱因斯坦把家里的钱送人,也没人骂他。当然,罗爱莎活着也不会骂。她从来没有因为钱的事情骂过爱因斯坦。事实上,她好像从来就不怎么骂爱因斯坦,甭管这个大孩子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
当人类面临二战惊天浩劫时,爱因斯坦没有像很多一流科学家那样选择躲回象牙塔去搞什么劳什子“纯科学”。
他像劳鹤一样,选择在场!
而且,只要反对纳粹法西斯,爱因斯坦一定在场,哪怕他实际上并不在场。1937年4月18日,纽约举行声援西班牙共和国群众大会,参加者3500人,爱因斯坦因病缺席,但请人宣读了他的电报:“我首先要大声疾呼拯救西班牙的自由,必须采取强有力的行动,所有真正的民主主义者义不容辞。即使西班牙政府和西班牙人民没有表现出这样可歌可泣的大无畏精神和英雄气概,这种责任仍然存在。如果西班牙丧失政治自由,那就会严重危及人权诞生地德国的政治自由。祝愿你们能够唤醒民众积极支持西班牙人民……我衷心祝愿你们在这一正义和意义深远的事业中取得成功。”
爱因斯坦在一战中成长为绝对和平主义者,他反战完全源于对人类的责任感和正义感:“当世界上有地方无辜人民遭到残酷迫害,被剥夺权利,甚至被屠杀,岂能袖手旁观、漠不关心?”
问题,就是答案。
战争,有时确实意味着和平。
一战结束,证明绝对和平主义者爱因斯坦正确,但他却因为自己的正确而遭到德国大众的围攻和唾弃。
二战开始,爱因斯坦被迫修正他的绝对和平主义,但历史再次证明,他的修正确实正确。1933年希特勒上台,德国一头栽进法西斯漩涡,爱因斯坦意识到新的战争不可避免,他断然放弃自己的绝对和平主义主张:“当必须保卫法律和人类尊严时,我们必当挺身而出。法西斯危险到来,我已不再相信绝对被动的和平主义。只要法西斯主义统治欧洲,就不会有和平。”
事实上,根据爱因斯坦自己的相对论,绝对的和平主义也并不存在。因为,这个宇宙中间,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是绝对的,包括时间和空间。
1947年5月,爱因斯坦应邀为“美国纪念碑建造工会”发起的世界大战烈士纪念碑题词:“我们痛苦而死,是为了让你们获得自由,是为了和平正义能够战胜。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勿忘我们的牺牲加在你们肩上的责任。”
这段题词最后并未被采用,但它比被采用的题词流传得广多了。
2003年8月26日,德国洪堡基金会依例组织洪堡学者环游德国,我因此参观了慕尼黑郊外纳粹第一个集中营——达豪集中营,并在焚尸炉前看见深刻石碑上的那段话:
“勿忘我们惨绝人寰地死于这里!”(Denket daran, wie wir hier starben!)与爱因斯坦的题词异曲同工。弹指11年,每次想起,依然天雷击顶,惊心动魄。
爱因斯坦从未忘记。终其一生,在战争与和平的选择中,他始终是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一个坚定的反法西斯主义者。
他始终站在历史的阳面。
从未改变!
2015年4月13日5稿毕于北京天堂书房
责任编辑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