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伟 (黑龙江大学艺术学院 150000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 100000)
视觉符号的情感建构与认同机制
郑 伟 (黑龙江大学艺术学院 150000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 100000)
视觉符号在使用过程中对人的情感建构和身份认同产生重要影响,本文以宗教传播活动中的视觉符号为例,指出视觉符号的互动过程会形成人对自身宗教身份的认知,并通过各种视觉艺术形式建构的拟态环境强化宗教情感,而情感可以参与意义的认知,也就可以参与建构意义所代表的社会角色,个人的宗教身份认同在与视觉符号互动的过程中得到确认。
视觉符号;情感;认同机制
本文是2015年黑龙江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符号学视域中的视觉艺术研究”(编号15YSE08)阶段性成果。
视觉传播活动以视觉符号的使用为基础,大规模、密集的视觉符号使用是现代社会信息爆炸的表现之一。人们生活在形形色色的视觉冲击之中,情感和思想都会被视觉符号传递的信息所影响,这种影响甚至会涉及到人的自我身份的认知与生活实践。关于视觉符号与视觉传播形式对人的影响,现代大众传播媒介营造的视觉奇观带给人的切身感受很容易让人产生共鸣,相对于现代社会相对松散的受众组织和阶层,宗教的视觉传播形式更具组织性和针对性,围绕多种视觉艺术形式建立起的视觉符号体系,在情感建构和认同机制的作用表现方面更加明晰。例如在基督宗教传播中,建筑、绘画、雕塑、各种仪式用工艺品等视觉媒介建立起可见的彼岸世界,使基督徒通过身处其中的信息交流和情感认同形成并强化关于自我宗教身份的意识。
传播活动的载体是符号,在教堂、壁画、圣像、雕塑等宗教传播的视觉媒介中,耶稣、圣母和圣徒的形象、光环和十字架等都是基督宗教传播的视觉符号。研究传播活动对人的自我认知的影响不能不提乔治·赫伯特·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创立的符号互动理论(symbolic interactionism),这是一种对人的思维、自我意识和社会关系等问题进行思考的方式。在米德看来,人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符号互动后,会逐渐形成对某些术语和行动的共享意义,从而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来理解事物和现象。互动的一个重要产物就是有关“自我”的认知,从自我出发的理解是人社会生活的主要思维方式。在面对由各种符号构成的社会事物时,个人对事物的认知以及所持的价值观会对他的行为产生影响。这些都是在与他人的互动当中产生的。“自我”(self)这一概念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社会性事物,是个人对其他事物做出判断时最常采用的参考框架。它是在我们自己与“导向性他者”长期互动的过程中得以界定和发展起来的。1“导向性他者”(orientational other)是指对生活产生重大影响的他人,既可以是身边的人,也可以是具有影响力的历史人物;他们在具体的认知过程中既可以在场,也可以缺席,但是他们一定是可以帮助区分“自我”和“他人”,从而构建出个人对自己的身份的认识。
个体的人对基督徒这一身份的认识也是在“导向性他者”的作用下逐渐形成并强化的。在以宗教生活为核心的中世纪,教皇与教会中神职人员是人在世俗生活中的“导向性他者”,他们的存在使信徒服从于教会和世俗皇权设定的不同等级的生活;而上帝、耶稣基督、圣母和圣徒是信徒们精神生活领域的“导向性他者”,这些形象不但通过教义、经文不断灌输,也大量地通过视觉符号的形式呈现在人的眼前,使这些只存在于精神中的形象与人产生仿佛是面对面的交流,激发神秘的宗教体验,使人陷入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的二分,从而确认自身作为基督徒的意识状态。因此,符号互动是形成基督徒对自身状态和自我意识的主要方式。
在分析宗教与人的关系问题时,很多学者都倾向于将宗教的来源或者宗教行为的本质追溯到作为个体的人的能力和人的情感之中。宗教学的奠基人麦克斯·缪勒在其享有盛名的著作《宗教学导论》中将宗教定义为人的“信仰的天赋”认为宗教是“一种心理能力或倾向,它与感觉和理性无关,但它使人感到有‘无限者’的存在,于是神有了各种不同的名称,各种不同的形象。”2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在论述宗教的本质时用“绝对的依赖感”来解释人的宗教需求,指出“上帝在宗教中不是一切,而是一,宇宙是多。你们能够相信他,不是任意的,或者由于你们想要从他那里得到安慰和帮助,而是由于你们必须。”3英国哲学家罗素也认为“人们信仰宗教的真实原因同论证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之所以信仰宗教,乃是由于情感的原因……宗教基本上或主要是以恐惧为基础的。”4尽管这些哲学家在总结宗教的本质时得出的结论不同,但一个明显的共同点是都凸显了作为个体的人的能力、需求、情感和意识等。相比文字语言,视觉语言符号传播的内容更容易直接作用于人的情感和经验。
视觉艺术被视作是“不识字人的圣经”,因为眼睛所捕获的信息最容易引起情感和知觉的反应。对于信徒个人来说,虔诚的宗教情感通常更容易在视觉媒介中产生共鸣并获得加强。例如17世纪的宗教雕塑“往往旨在引起人们的情感共鸣,因而这类雕塑往往具有移情作用来激发和维持人们对宗教的虔诚……阿尔加迪创作的《圣·保罗被斩首》雕塑被安放在教堂的高祭坛后面,以引而不发的克制与姿势刻画了这位来自波洛尼亚的圣人和他临死前经受的可怕痛苦,他的殉难被塑造成虔诚的典范。”5而情感上的虔诚是基督信仰坚定的直接表现。
视觉媒介对基督徒情感的唤起通常是与宗教经验和视觉感受夹杂在一起的,人们在接触这些作为基督信仰传播媒介的视觉艺术时,最初总是先从感官的直接经验逐步进入到对上帝信仰的领悟,按照神学家奥特的说法,处于宗教氛围中的人的情绪状态是一种对上帝信仰的“初始经验”与“初始真实”,奥特用海德格尔式的语言将这种情绪状态描述为“我的在和我身处的在”,并致力于分析人如何在自己的“在”中与上帝之“在”相遇。奥特指出初始经验总是在最亲近的范围即情绪状态里获得,上帝的恩宠或贬抑、自己的喜好与厌恶、恐惧与希望、欢乐与痛苦,这些初始经验的形态总是发生在某种特定的情绪之中,人在其中体验的对象包括自己和处于相互关系中的其他人,当然也包括对上帝的体验,因为这些都是要与人产生交流的对象,对这些对象的理解必然对人的行为产生影响。
奥特指出:“我可以在对他人的理解中清晰地辨别我所交往的事物。可是,我无法清晰地辨别我与事物交往的情绪、那些初始经验和我凭借它们所体验的真实。在我所感受到的希望、温爱、欢乐与痛苦之中含有某种充盈着真实和经验的东西……因为情绪、初始经验总是渗透我们与可以辨别的事物的交往——有不可说的一隅突入可说的、可以清晰地辨别的东西的领域。”6显然,关于上帝的信仰就是奥特所指的那“不可说的一隅”,然而用语言不可描述的神秘意义却可以于人的情绪状态中去体验,人的需求、痛苦和快乐的根源都可以在这种经验中被转化为是对真实的理解,在中世纪,这种信仰的真实也主导了人对周围世界的真实看法,甚至影响了人的行为和生活方式,这正是一种“拟态环境的环境化”的表现。
视觉艺术激发的情感主要是来自人类的审美经验,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对意义的确认。苏联符号学家洛特曼在试图建立文学作品类型学时,认为“最终决定一篇文章性质是宗教、教育或文学的,并不一定是该文章所固有的属性,更可能是处于特定的文化环境中的读者的隐含态度。”7伊格尔顿评价洛特曼的理论除了突出符号的认知和交际功能之外,还特别强调了“意义也与读者的‘期待视野’相关”,洛特曼将接受理论的内涵融入他的符号理论,认为“正是读者,依据某些由他或她所支配的‘接受代码’(receptive codes)”8才能从作品中解读出某些可以理解的意义。也就是说,作为视觉媒介传播接受者的个人对意义的解读不是完全被动的,某种意识是可以通过不同方式主动强化的。
著名的分析哲学家、美学家纳尔逊·古德曼在其代表作《艺术的语言》一书中指出了艺术语言在产生意义的过程中情感所发挥的作用,认为“审美经验中的情感是识别作品具有和表现何种特性的手段”“情感参与认识之中”9。在意义的解释过程中,古德曼把情感看作是与视觉符号的其他属性共同发挥作用的要素,认为情感与其他解释手段相互联系,“没有将任何东西建立在情感与认识中的其他要素的区别的基础上,相反是强调情感应归入这些要素之中。重要的东西是,认识过程中的比较、对照和组织通常影响参与其中的情感。”10在意义生产的过程中,某些情感会得到强化,另一些情感则会被弱化,而也有一些情感可以显现为整合的特性,这些都是参与了意义的解释。同时他也指出“情感的量度和强度并不是其认识效力的尺度。软弱无力的情感与压倒一切的情感一样都可以传达信息;而发现作品表达了很少的情感或者完全没有表达情感与发现它表现了很多情感一样,都可以是在审美上有意义的。”11对于视觉艺术来说,审美上的情感会与宗教情感产生共鸣,这种共鸣直接导致了基督徒自我意识的强化。
古德曼艺术语言理论的基础是将艺术定义为符号系统,艺术作品具有的色彩、线条、形状等视觉属性也是符号所直接拥有的。古德曼特别提到了视觉艺术符号相比文字语言符号更容易让观者产生共鸣,宏伟的教堂建筑和彩色玻璃投射的光晕都可以激起教徒对神圣世界的向往;一幅图画中的色彩和形体也可以成为对真理的启示。客观地说,由于情感的参与,视觉符号更容易开启心灵深处隐秘的东西,使观者内心与符号表达的意义彼此相应。情感在认识过程中不是干扰,也不是一种独立在理解之外的因素,而是与知觉、概念等认识手段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因素,意义在一种混合物的基础上产生,视觉艺术及视觉符号尤其如此,意义的解释不应该排斥明显的感情成分。
在人类的信息传播过程中,情感是传播者和受众共享的人类经验,不但是传播的内容,也参与解读传播的意义。在基督宗教传播的范畴内,情感与宗教经验融合在一起,直接参与了基督徒自我意识的建构,并且这种建构并不是简单的自发性的,而是符合基督宗教作为一种文化传播的各种内在要求——尤其是有关爱、牺牲、救赎等伦理道德层面的情感要求。因此,与人类体验的任何一个层面一样,情感本身其实也可以被看作是人为建构出来的概念,在基督宗教视觉媒介的传播环境中,这种作为基督徒的情感很大程度上会由各种视觉艺术所激发,具体来说,主要是由各种构成视觉艺术的视觉符号及其理解所建构起来的。
在有关情感的社会构建的研究方面,美国学者詹姆斯·艾沃瑞尔(James Averi ll)是最为知名的研究者之一。他指出“情感是一种信念体系,它指导人们如何界定其所处的情境。从本质上说,情感(emotion)就是控制人类感受(feeling)的内在化的社会规范和准则。”12虽然情感表面上是一种生理上的自然反应,应该是个人的独特的东西。但是社会规范和准则却主导了人们能够形成何种情感,并且如何对情感做出回应。这是需要在一定社会和文化语境内逐渐学习才能获得的。艾沃瑞尔把人类理解情感的能力归结为是由社会因素构建起来的,并且是在人们长期的社会交流和互动过程中构建起来的。显然,在这种情感建构的过程中,同时建构起来的还有某种情感所代表的社会角色意识。
基督宗教的视觉媒介主要通过移情心理来唤起宗教信仰,在面对圣母哀怜圣子之死、耶稣基督受难、圣约翰殉道等题材的壁画和雕像时,基督徒表现出的哀痛与普通人的感受是不尽相同的。对于基督徒来说,教义和《圣经》的内容是他们在基督宗教的文化语境中长期习得的,他们能够轻易地辨认出这些形象所具有的宗教意义。中世纪的教堂在人们的社会交流和互动中扮演着重要作用,教堂中的各种视觉媒介沟通的就是人与上帝之间的交流。这些受难的形象激发出基督徒的悲痛和虔诚,这种虔诚的情感又强化了他们作为基督徒的自我意识。而那些不具有基督宗教知识背景的普通人面对这些受难的形象可能更多的只能从审美体验层面去理解,激发的情感更多的是人类共通的情绪体验,而不会是只属于基督信仰的虔诚的情感。比如中世纪雄伟恢宏的教堂对于当时的人们是万能上帝在世间神圣的所在,而对于今天的游客来说可能只是一处令人惊叹的人文景观;教堂中真实到可怕的耶稣受难的形象,足以让基督徒心灵战栗和忏悔,而异教徒只能看到鲜血淋漓和身体的残酷。因此,面对视觉媒介的不同情感态度也是是否具有基督徒自我意识的直观反映。
归根结底,情感可以参与意义的认知,也就可以参与建构意义所代表的社会角色。对于超验的关于彼岸世界的信息表现出的情感直接反映了人在精神层面对自我与上帝之间关系的认识,个人作为基督徒的自我意识也在面对视觉媒介的过程中得到确认。
注释:
1.[美]斯蒂芬·李特约翰.人类传播理论[M].史安斌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第94页.
2.[英]麦克斯·缪勒.宗教学导论[M].陈观胜,李培茱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10页.
3.[德]施莱尔马赫.论宗教[M].邓安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第76页.
4.[英]罗素.宗教能否解除我们的困惑[M].黄思源,卓翔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10.第58、61页.
5.[英]马丁·坎普.牛津西方艺术史[M].余君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第230-231页.
6.[瑞士]奥特.不可言说的言说:我们时代的上帝问题[M]. 林克,赵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第33页.
7.[法]A·J·格雷马斯.符号学与社会科学[M].徐伟民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第166页。
8.[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100页。
9.[美]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通往符号理论的道路[M].彭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189页.
10.同上第190页.
11.同上第191页.
12.同1第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