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魁[宁波大学文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论余华《第七天》的重复叙事意蕴
⊙林英魁[宁波大学文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重复叙事艺术的运用是余华小说创作的一个突出特征,并且已经成为余华小说的一种风格。本文拟从《第七天》词语、话语及场景的重复这三个角度来分析小说重复叙事外在的形式美,并由外在形式深入考察《第七天》中重复叙述的单纯及其所蕴涵的丰富意味。
《第七天》余华 重复叙事
余华的小说,通过对词语、话语和情节事件的重复,形成了其小说的独特风格,即“重复的诗学”①。词语、话语的不断重复在文本中不断呈现,使有限的情节得以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多重的叠加或者展现,丰富了小说肌理。余华的《第七天》的重复叙事在叙述上具有返璞归真的单纯和明净,又蕴藏着深厚的感情和思想内涵,并在重复叙事中凸显了作品的沉重感。
(一)语言重复
词语是构成作品的细胞,读者在阅读时首先就是调动视觉神经接触词语,从语言这一表层入手,然后才会深入作品。从形式到内容,这也是一个普遍的阅读过程,符合人的阅读心理机制。《第七天》中词语重复手法的使用,并非是将同一段话原原本本地反复讲述,而是每一次重复讲述的角度、层次都有所不同,从而使一个事件的意义得到多层次、多方面的展示,产生令人震惊、回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在《第七天》中写到了李姓男子因身体遭受侵害而进行了持久的抗议的情节。文本如此描述:
局长和副局长开会商议后,把张刚调离公安局,调到下面的一个派出所,李姓男子的“一双睾丸”追随到了那个派出所……局长副局长们体恤下属的苦衷,把张刚调到看守所,李姓男子的“一双睾丸”追随到看守所……局长副局长们觉得看守所确实不容易,这“一双睾丸”也确实该换个地方。可是没有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愿意接收张刚,他们知道张刚一来,这“一双睾丸”必来。②
这里“一双睾丸”前后六次出现,从表面上看,似乎显得累赘,但若删去,整句话在节奏和旋律上就缺乏美感,成了一句毫无光彩的复句了。通过重复,作品深刻有力地嘲讽了局长和副局长处理案件的拖沓无能和对社会民众诉求的漠视和冷淡。
(二)语语重复
布斯在《小说修辞学》说过:“无穷无止的重复本身就是高度提纯的产物,它以向某一叙事方向的不断回归而实现对原叙述旨趣的强化。”③话语重复是指某一段相同或含义相近的话不断地被人述说。《第七天》中存在着大量的话语重复,这些叙述语句的一次次简单重复,形成了回环复沓的效果,使作品富有回环往复的诗味。当杨飞在“死无葬身之地”寻找父亲的游走里不知不觉来到那两个下棋的骨骼跟前,两个人正互相指责对方悔棋而争吵不休:
两只手的主人叫了起来:“不能悔棋。”
一只手的主人也叫了起来:“你刚才也悔棋了。”
“我刚才悔棋是因为你前面悔棋了。”
“我前面悔棋是因为你再前面悔棋了。”
“我再前面悔棋是因为你昨天悔棋了。”
“昨天是你先悔棋,我再悔棋的。”
“前天先悔棋的是你。”“再前天是谁先悔棋……”④
两具骨骼不休的争吵,一次次的重复,可以让人想见两人纠葛之深,强化了读者对两具骨骼悔棋画面的印象。而两人在“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谁悔棋激烈争吵的场景,更加深刻地讽刺了现实世界里李姓男子因为遭受身体侵害却得不到赔偿的痛苦无奈。通过“死无葬身之地”和现实世界的对照,作者有力地讽刺了现实世界的荒诞和不公。就叙事效果来看,两具骨骼的话语重复构成了音乐般的节奏,推动了叙事的发展,并且充分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使叙事有了很强的感染力。
(三)情节,事件及场景的重复
作为叙事手段,情节、事件以及场景的重复是指多次叙述具有相似特征的事件而形成重复,以此构成故事的频率,形成一个故事特有的叙事节奏。在《第七天》中,事件场景在现实世界和“死无葬身之地”形成了重复。如对“谭家菜”经营状况的重复描写。在“第一天”,作者写道:
……他们来自广东,他有时会对我感叹,他们一家人在这个城市里人生地不熟,没有关系网,生意很难做……有一次他对我说,公安的、消防的、卫生的、工商的、税务的时常来这里大吃大喝,吃完后不付钱,只是记在账上,到了年底的时候让一些民营公司来替他们结账……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很多公司倒闭了,来替他们结账的公司越来越少,他们还是照样来大吃大喝。他说,他的饭店看上去生意不错,其实已经入不敷出。他说,政府部门里的人谁都不敢得罪……⑤
在小说的“第五天”里作者写道:“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务这些部门。”而“在那边开一家餐馆,消防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餐馆有火灾隐患;卫生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卫生条件不合格。你只有给他们送钱送礼了,他们才允许你开业”⑥。
作者通过对现实世界和“死无葬身之地”谭家菜经营的全然不同的场景的描绘,揭露了现实世界政府部门滥用职权的状况,推动读者对合法公正的理想世界图景的向往。“这些重复不仅作为叙事手段在余华的小说中出现,而且已经深入文本,成为结构之元。”⑦通过重复,余华将叙事结构层层推进,而又极力控制叙事,保持小说叙事依旧始终围绕主题展开,扩展了作品的艺术张力,形成独特的艺术样式。
(一)重复旋律--丰富叙事过程
“修辞学上讲避免语言词句的重复是说给中学生们听的,作家行文中语言的重复则是一种风格,一种节奏,是形式、音响、意境情绪的再现。”⑧《第七天》中的重复叙事手法有着类似交响乐中主旋律不断重复的意蕴。《第七天》中的“重复叙事”已经成为作品的一种风格。这种风格以简洁明了的形式,形成了小说张弛有致的叙事节奏。
小说不断重复的词语类似跳动的音乐符号,一次次的简单重复、回环复沓正如音乐不断重复的旋律,产生了类似戏曲念白的重复效果和前后牵制的艺术功效,增强了语言的音乐性、表现力和形象性,使章节段落均有长短、快慢、抑扬等鲜明节奏,改变了叙事惯常的节奏和逻辑,形成强烈的音响效果,起到强调作品写作意图的作用。
(二)圆环结构--拓展意义空间
在叙述结构上,余华打破了以往传统完整的线性结构,采取截取跳跃方式,择取简单话语片段不断重复,最终使故事从起点回到原点,构成一个圆环结构,使文本呈现特定的循环,产生回环往复之美。这种圆环结构是由话语重复造成,但重复叙述却因事件背景、原因和故事情节发展的不同而使内容有所变化。虽然《第七天》中的圆环结构并不完整,但依旧可以发现圆环结构痕迹。例如在强拆事件中遇害的小敏父母,作者在“第一天”对强拆事件进行了叙述,在“第五天”作者叙述了在“死无葬身之地”遇到小敏父母的场景。通过话语重复,现实世界和“死无葬身之地”的事件形成循环,完成了作品的圆环结构架构。
圆环结构使《第七天》产生回环激荡的旋律。通过同样的话语,使各个内容不同,性质却一致的事件的循环,强调不同受害者同样的不幸遭遇,折射当下的政治面貌和社会生存图景,引发读者进一步反思,从而拓展了小说的意义空间。
(三)指向中心--强化主题功能
余华小说中的重复叙述,既简单又丰富。“简单即叙述的单纯,反复的对白成为主体叙述性语言,深度呈现人物的特征、性格,推动小说的叙事行为。它的丰富,也恰恰是这种简单不断重复和重复内容的重叠和变化,丰富了故事内涵,引起故事内部的裂变、拓展和生发,从而丰富作品。”⑨有如音乐在自身的重复积累中达到丰富。
简单的重复如果只停留在语义、结构表层,则只能成为乏味的语言游戏,只有指向中心,对主题产生强化作用,才使重复富有意味。《第七天》不断通过相同词语、语句,形成对现实世界中不公正社会现象的重复叙述,指向“死亡”这个主题中心。这个中心不是叙述者的直接表述,而是通过小说的叙述语言的不断重复来暗示。整个小说完全围绕死亡来写,死亡也构成了小说故事的联结点,各种死亡都汇集到“死无葬身之地”。在“死无葬身之地”,处处充满和谐的氛围,这是作者塑造的与现实世界的冷酷、丑陋相反的至善世界。通过这两个世界的描绘,作品呈现出复杂丰富的社会生活画面,体现了作者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和鲜明的理想主义情怀。
杨义说过:“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超越了具体的文字,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中蕴藏着作家对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⑩余华在《第七天》中广泛通过词语、话语的重复叙述手段,并用繁琐的对社会不公事件的重复让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余华走进现实生活及写作态度的反映。这些性质相同的词语、话语的重复叙述,改变了叙事惯常的节奏和逻辑,打破小说的叙事常规,在技巧和内涵上丰富了《第七天》的可读性,延伸了《第七天》的内涵和意义,最大限度地发挥了“重复”这种叙事的表现力,形成了他作品的一种独特风格。
①余弦:《重复的诗学——评〈许三观卖血记〉》,《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4期。
②④⑤⑥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30页,第140页,第24页,第157页。
③[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页。
⑦姜欣:《重复叙事的演绎者——论余华小说中的重复叙事》,《名作欣赏》2011年第12期,第20-22页。
⑧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63页。
⑨周琰:《重复叙述的单纯和丰富——试评余华20世纪90年代长篇小说》,《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
⑩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9页。
作者:林英魁,宁波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