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艳丽 (云南大学 650091)
小说《静》的叙事张力
钱艳丽 (云南大学 650091)
沈从文写作于三十年代的小说《静》,以平静的笔触叙述一个逃难困顿的家庭的故事,在“静”中蕴含着丰富的阐释空间。本文尝试从小说的叙事张力角度,通过叙事视角的变换、叙事与留白的结合、叙事与抒情的衔接三个层面,分析其丰厚意蕴的产生机制。
《静》;叙事张力;留白;诗化小说;悲悯情怀
沈从文写于1932年3月的短篇小说《静》,讲述的是一个家庭逃难而被困于小城的故事。一个春日,十四岁的女孩儿岳珉与母亲、大嫂、姊姊、五岁的侄儿北生困于小城中,爸爸及两个哥哥都没有音信,母亲生病静卧,大嫂及姊姊去城北卜课,岳珉走到楼上的晒楼眺望屋外的景象。作者的叙述有着一贯的平静与节制,然而“沈从文在这篇作品中成功地营造了一种静穆的气氛,一种由各主角无缘无助的心境衬托出来的悲情”“如此富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而这丰富意蕴最突出的一点,即是小说中叙事的张力。
作为英美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艾伦·退特在《论诗的张力》中提出了“张力”(tension)的概念。它取自英文词“内涵”(intension)和“外延”(extension)去掉词缀后的核心词,意为紧张关系。退特认为:“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延和内涵的有机体。”后来,英国学者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中将其释为“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和摩擦”“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突和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这之后,“张力”也被运用到了除诗歌外的其他文学批评中。《静》这篇小说的特色即在于其叙事方面蕴含的丰富外延和内涵,在“静”中彰显出“不平静”。本文试图从叙事视角变换、叙事与留白、叙事与抒情三个层面,分析其叙事的张力及由此诞生的丰厚意蕴。
在对整个故事进行全景式的勾勒中,叙事者采用了全知视角,读者藉以了解了故事背景:一家人逃难来到这个“并不是家乡,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的小城,目前贫且病,又与家中的男性失了联系四十天了。由于此种全知叙事,读者很容易就能进入故事的假定性情境,了解了这一家人的来路与此时的困顿。
在故事的展开中,叙事者适度采用了限知视角,以岳珉眺望的景象进行铺叙:无人的渡船,洗菜的小尼姑,飘荡的风筝,盛开的桃花……城中一切的人事都显出生活的平静与常态,与战事和逃难无关。在眺望中,她对眼前的美好景象生出几分欣羡之情。作为一个暂时与逃难生活隔离的少女,她对生活也感到了丝丝喜悦,并心存幻想。所以她“想起许多事都觉得十分可笑,就微笑着,也学到低低的喊着‘四林’‘四林’”。
小说的结尾:“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竖立在她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全知叙事中呈现的岳珉视线之外的死亡,与岳珉视角中的清净明丽的春景,二者之间蕴含着一种美丽与哀愁。美景却非良辰,赏心却无乐事。美方逝,哀待至,她们含着无限期待的等候,在这小城静静的黄昏之中,透出一种平静的感伤。
而在这种全知视角下,结局突转,逝者已逝,而生者还寄托着无限的期待,这种幻想与真相的对比,更显出人生变幻的无情,给读者一种惊异之感。两种视角的交错运用,显出的艺术效果正如岳珉般的对于生活的懵懂,生活的真实的荒诞显现,从而让故事产生一种“间离效果”,并从中透出叙事者的悲悯情怀。
“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沈从文的小说叙事是节制的,有时,笔墨简略,其中隐藏的深意容易被忽略从而引起不解或误解。小说营造了静穆,叙写了无助,而在这之外却留下了许多的空白,召唤读者的参与和完成。
站在晒楼上,岳珉“想起这小尼姑的快乐,想起河里的水,远处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亲的病,这女孩子,不知不觉又有点寂寞起来了。”眼前之景让她微笑,也让她觉得寂寞。逃难至此,眼前景也许是她逃难前的的回忆,也许是她对于将来生活的那点想象。但在此刻,她只是一个别人生活的旁观者,生活的偶然将她的命运抛掷到这样的小城,观看属于彼岸的生活风景。可是,“美丽总令人忧愁”,当命运的无常再度袭来,谁又是新的旁观者?
小说的结尾,故事戛然而止却又余韵悠长。困顿城中的三代人,等待家中的男人带来消息。在楼下的压抑的空间里,母亲尽力掩藏病情加重的事实,女儿们尽力假装不知,城外的卜课,楼上的眺望,编造的梦境,无一不是在一个悬置的空间里,对生活的可能性进行着有些卑微的希冀。一群女人被搁浅在生活的河滩,家中的男人一个已逝,其余的不通消息。是继续搁浅,还是谁将她们渡至彼岸?她们静静等候,而这个困顿于小城的家庭去向何处,不容预言。
小说的叙述近于无事,小城的小小一家,简单的哀乐与希冀。是战争的背景促成了故事,而叙述者不写战争,只把战争当成一种生活的偶然,观照常态生活在偶然之下的变。生命在惘惘的威胁下,显出自己的那点哀戚。所以小说叙述的是无事之事,在留白之中,营造的却是在未知命运面前的怅惘与悲剧感。
小说中有浓郁的悲剧感,但是依然有牧歌氛围似的诗意,这也正是诗化小说的特色。这个概念最先由周作人提出,而却在沈从文的笔下得到真正实现。《静》正是淡化了情节,而重视意象的抒情,意境的营造。
凡俗人世中,楼下生病的母亲、忧愁的姊姊与大嫂,楼上懵懂的岳珉与北生,远处洗菜的小尼姑,骑马的新娘,睡觉的摆渡人,楼外又清又软的小河,碧绿的草坪,盛开的桃花,金黄的菜花,长卧着的白布,飘荡的风筝,散步的马儿,唢呐声,吵闹声,回声,谈话声……没有叙事,只是在风俗画式的勾勒中,显示出尘世中涌动的那点快乐与哀愁,显示出带着不同命运的人的那点心境。因此,他的叙事在抒情中得到最终完成。
战争背景下,区别于其他作家同类题材中的惨烈与悲痛,作为叙事者,在这其中依然显示出的是平静的观照,所以小说流露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情调。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谈到,这种对于情节中心模式的突破,来源于中国古典文学的“风骚”传统。“史传”传统强调对于历史的补阙,对形而下的描摹,而“风骚”传统强调的是自我情感的抒发,形而上的意义探寻。叙事者以意境营造代替战争叙事,将节奏缓慢的叙事转换成对空间的书写,对生活复杂性本身的展示。他以一种道家的超然笔墨来叙写他所见所感的生活,其间点染出沈从文式的人道主义。面对命运的无常,历史的宿命,如同庄子的“虽是冷眼看穿,却到底热肠挂住”,沈从文的抒情式叙事也展现着对人类命运的悲悯。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7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夏志清,刘绍铭等译.中国现代小说史[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龙慧萍.沈从文诗化小说的叙事学研读[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5).
[5]王本朝.沈从文小说叙事中的“突转”模式[J].作家与作品,2014(10).
钱艳丽,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