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点隐私

2015-07-10 15:31王安林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黑斑豆豆护士长

王安林

天实际上是慢慢地亮起来的。但唐洱不知道。

唐洱将眼睛睁开一点点,在睁开眼睛之前,他探出一只手往床的另一边试探了一下,他是确信床上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了以后才慢慢地将眼睛睁开的。他发现光线很充足,天似乎是突然一下子就亮了的。

现在他放心了,因为天亮了。他试着动了一下左手,左手很灵活地听从着脑子的指挥。他又试着动了一下右手,右手也是很配合他的想法。他没有再去动双脚,昨晚他只是感觉到手的疼痛,与脚没有任何的关系。眼睛是真的睁开了,他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黑斑,黑斑分布得大体还算均匀。他记得自己是清理过天花板的,但好像是几年前的事了。几年以前呢?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久了以后,时间就会像堆放在屋子里面的杂物越积越多。他已经记不起前一次清理黑斑的准确时间。但不管你是什么时候清理过,黑斑还是重新生长出来了。唐洱在想到生长这个词时,浑身的皮肤有一种起疙瘩的感觉。对于唐洱来说,生长不是什么好词,与之相关联的还有繁殖繁衍蠕动,这让他看到了那一幕,无以数计的黑色虫子覆盖了那棵树的树干从而让树干丧失了原有的颜色。

树是一棵好树,唐洱想。那是一棵柏树,种在一个很好看的花盆里面,是他结婚时邻居朋友送的,一直放在两张沙发中间。唐洱看不到客厅。不是现在的客厅,那棵树和人一样,在一个长年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里面待着。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唐洱回忆着,像是在回忆昨晚的疼痛。那是一个可以用破烂来形容的小房子,所以我们怎么可以将沙发待的地方一律称之为客厅。但那棵树真的很漂亮,造型像宝塔四季碧绿。那棵漂亮的树就一直毫无怨言地和沙发待在一起。每逢寒冷的冬天,唐洱坐在阴冷的房间里时,总会拿手去捏树的绿色叶子,他怀疑这是塑料做的假树。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大概是第三年吧,有一天唐洱发现这树有点不对。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树还是绿的,但就是不对,就像一个人精神上出了问题,比如说萎靡不振。树的叶子依然很茂盛依然看不到树干,但那些叶子是集体的打不起精神。唐洱是无意间将手去撩开那些茂盛的叶子的,他看到树皮的颜色是黑色的。他想,怎么会是黑色的?这时他看到那黑色的树皮似乎在慢慢裂变蠕动,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事实证明他的眼睛没有问题,是树干上爬满了虫子,虫子是黑色的,这让整棵树干像一条在蠕动的大黑虫。

唐洱突然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那条大黑虫,他想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昨晚他睡得并不晚。他待在书房里面和她在网上聊了一会。她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们是一对很要好的异性朋友。只能这么说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好像是一对网友!”她在远远的地方说。怎么会是网友,他们认识已经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时间里面,他们会偶尔打打电话也会见见面,见面时大多是坐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然后就是欣喜地看着对方。他听到客厅里面传来电视剧里面的对白:“你怎么可以离开我!”是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带了哭泣。他想象着那个画面。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在将车骑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接到了她的电话。风肆无忌惮地从四面向他吹来,但他的心是温暖的,连那个手机在寒风中也充满了温情。当她在电话里面告诉他,她就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不能见面了,他一下子傻了。她在电话里面对他说,可以再见一面吗?他拿着电话的手似乎是被冻僵了。他看到一个交警站在十字路口,以很明确的手势让某一部分车开向某一条路。他想象她很快就会在这个城市消失,他们再也无法相见了。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说,好的,我来约你吧!但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种疼痛席卷了他。“就是因为疼痛!”对方沉默了。他开始回忆那场疼痛,完全没有先兆,以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让他痛不欲生。在疼痛慢慢消退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需要用时差来弥补了。只是他不知道,这种疼痛还会时不时地伴随左右。

唐洱想再睡会儿,但那些霉斑却在他脑子中挥之不去,而且与那条大黑虫勾搭在一起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觉得他的首要任务是要去掉这些霉斑。卧室的门关得很好,他听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过去的声音。唐洱不是一个能干的男人。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每天都是这样,在唐洱还躺在床上想入非非时,他的妻子已经出去锻炼身体,她会在公园打会儿太极拳。然后回来就是拖地板擦桌子,只是妻子不会去注意头顶上的天花板。唐洱侧了侧脑袋,他看到床头橱上有一只圆形的小闹钟。他没有看清上面的指针。闹钟是妻子买的。一下子就拿进家门五个,她说便宜,十五元一个,也许是十五元五个。他们原来住的老屋边上有一个大卖场,妻子总爱去那边闲逛,然后很耐心地与摊主们讨论那些货物的质量,一来二去就与里面的一些店主成了朋友。于是那些货物会以便宜的价格出现在家中。一些塑料盆塑料桶,也有金属的;扫帚和拖把,扫帚和拖把不时地变化着样式;挂衣服用的架子钩子,冰箱里面用得着的保鲜膜和保鲜袋,还有大卷大卷的卫生纸和一盒一盒的餐巾纸。妻子说,这些是附带的,也就是说是免费赠送的。妻子说,都是生活中要用得着的。唐洱看着这些东西进来各自占据着一些地方,然后又慢慢地消失。

闹钟当然也不例外,家里面一下子多了五个一模一样的闹钟,这边一个那边一个,让人觉得有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时间。唐洱是一个从来不在乎时间的人,想起昨天晚上的疼痛,他根本无法保证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他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消除这些黑斑。

和边上的人比起来,唐洱一点儿也不像是来看病的。在挂号的窗口,他甚至都拿不准自己应该挂哪个科。这个医院他一点也不陌生,虽然现在大门开得很大,进来有花坛还有停车场,但原来的那个小门还在,小门边上有一棵很大的樟树,树冠让小门更加不起眼。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边门,唐洱想象着许多年以前,他和妻子往往在深夜用自行车载着儿子走进这个小门,自行车就停在那棵大樟树下面,下一般的雨都淋不着。不要说是深夜,就是大白天,医院里面也很少看到汽车,看得最多的就是那种白色上面画了红十字的救护车。唐洱当时想救护车真的好,要是没有救护车,万一得了急病,等到你慢慢地用自行车送到医院,人恐怕早去世了。儿子说,他可不想乘坐这样的救护车。唐洱也不想。可现在医院的大门里面停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好像来医院的人全都有了自己的救护车。

唐洱在挂号的队伍里面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她穿着白大褂从电梯里面出来。唐洱相信自己是认识她的。只是她好像胖了。他们以前是邻居。她的丈夫是个卖猪肉的,姓钱。他们都叫他老钱。老钱很少说自己是卖肉的,他说自己在食品公司工作。就是在猪肉非常珍贵需要肉票才能够买到的时候,老钱也不承认自己是卖肉的。唐洱并不知道老钱究竟具体是做什么工作。老钱并不老,只是他身体好像不好。总是说这边痛那边痛的。唐洱很奇怪,老钱守着一个当医生的老婆,身体却不好。更奇怪的是老钱虽然身体不好,但从来不去医院看病。唐洱只知道他太极拳打得非常好,是杨式太极拳。这让唐洱更奇怪,一个有很多病的老钱每天都会很早起来跑山上去打太极拳,如果碰上下雨天,老钱就在自己家门口那一小块空地上打。老钱如果在打太极拳,随便什么人想和他说话都是不可能的。唐洱想,老钱的身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当唐洱想起老钱的时候,才想起女人姓张。张医生,对,是张医生。唐洱刚才实际上是想不起她姓什么了。应该有十多年没见过面。记忆这个东西有时很奇怪,张应该是个好记的姓,但刚才就是想不起来,得先想起老钱,想起老钱的太极拳才会回忆出张医生。

张医生个子不高,脸圆圆的,以前不胖时觉得很匀称,那圆脸也让人看了舒服。现在看会觉得像发酵得有些过了的面。但张医生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她从电梯里面出来走得很自信,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面,挺着胸,头向一边偏着。挂号大厅里面大都是病人,对白大褂都表现出一种尊敬。但就是穿白大褂的碰到张医生,也会主动与她打招呼。唐洱想,张医生在这医院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他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棵大樟树,就算是造了新大门,也不敢随便动那棵老树的。唐洱将自己的身体从队伍里面突出出来,他希望张医生能够看到他并且认出他,然后主动与他打招呼。果然,张医生看到了他而且是主动与他打招呼。“豆豆。”唐洱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想儿子果真与自己长得很像吗?“你是豆豆他老爸。”张医生的招呼让唐洱有点失望,但不是很失望。豆豆是唐洱儿子的小名。就像刚才唐洱首先想到老钱才想起张医生。你怎么可以埋怨对方的记忆力呢?这么想唐洱就高兴起来。他知道张医生这么一打招呼,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走出挂号的队伍了。

张医生看到唐洱的样子很兴奋。唐洱想她的兴奋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她说:“来来来,到我房间坐坐。”张医生似乎是想要来拉唐洱的手。唐洱的手上握着自己的病历卡。唐洱觉得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些夜晚。他和妻子带着豆豆。那时豆豆总是感冒,一感冒就是扁桃体发炎,一发炎就是高烧。幸好有张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豆豆生病,张医生总是在医院。唐洱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张医生是看什么科的。张医生说自己是全科,全科的意思就是什么都能够看吧。唐洱心里面是这么想的。张医生经常是胸前挂一个听诊器,在豆豆的身上这边听听那边听听。她总是会让人感到宽慰。“很好,很好,什么杂音也没有!”她好像是在听什么音乐,认真专注而且执着。“打一针吧,打一针。”她似乎是在征求意见,但自己马上给决定了。她说,她喜欢看豆豆打针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就会扔下她的那些病人,抱起豆豆去注射室。注射室那些年轻的护士几乎全都认识了豆豆。只要豆豆在注射室出现,护士们都会争抢着来为豆豆打针。这时候,唐洱和他妻子反倒成了闲人。护士们在争抢豆豆时,唐洱就在心里面比较着这些小护士,他觉得那个有着披肩长发眼睛大大的护士不错。但一个剪短发的过来将豆豆带走了,这让唐洱有点遗憾。但后来唐洱知道了,那个短头发的是护士长。护士长接手了,自然就不敢有人再来争抢。

张医生带着唐洱重新走进电梯。一同挤进电梯的除了能够自己进来的医生病人,还有一辆推车,推车上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女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男人扶着车,男人也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女人的表情因痛苦而变形,“我不想活了!”她的声音很轻,但那个男人听到了。他惊恐不安地向周围看了看,似乎是怕人听到女人绝望的声音。唐洱将眼光错开,他要装出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他怕张医生会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来劝说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唐洱的记忆中,张医生经常会扮演这样的角色。她总是会让人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幸好什么也没发生。张医生也许是没有听到,那声音真的是很轻。电梯缓缓地上升,在五楼停了下来,门打开了,男人推了推车往外走,临出门时还不好意思地用眼光向大家致歉。就在电梯门关上时,张医生说:“是肿瘤科!”

电梯继续缓缓地上升,张医生一直将唐洱带到十八楼。张医生推开一扇门,门上面有一块牌子,写着“康复心理咨询中心”。唐洱看到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有事临时外出。张医生在进门时随手将那张纸条撕了。唐洱想,张医生现在不看病了搞心理咨询,这么一想,张医生就变得神秘起来。张医生一边让唐洱坐一边去给他倒茶。唐洱看到墙上挂着许多图片,大都是说各种疾病的起因预防和治疗。他想找与自己疼痛有关的看看,但没等他找到,张医生已经给他倒好茶。他只好与张医生一起坐到了图下面的沙发上。

“这幢楼是新造建的?”唐洱踩了踩脚下的塑胶地板,似乎是在检查这幢高楼的质量。他记得医院当时最高的是四楼,张医生是在二楼靠左最后一间,房间的窗户是朝南的,只是唐洱去的时候总是在深夜,否则会有很好的阳光。

“你有多少时间没来医院了?”张医生的眼光掠过那些图,从窗口看出去,“这楼建起来都快十年了,你看那边还建了三幢楼,现在的病人也真的是多,你就是建再多的楼,病人也会挤得满满的。想想原来那地方是一片柳林,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塘,豆豆最喜欢去那边看那些水鸟,”张医生说到豆豆时,眼睛里面放出一种只有母亲才有的慈爱,“豆豆读中学了,不,应该读大学了吧?”张医生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豆豆的模样。

“马上大学就毕业了。”唐洱不愿意与张医生说豆豆。如果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小伙子站在面前,张医生是不会认识的。而当年唐洱也是这么一个小伙子。他刚结婚,身强力壮浑身是用不尽的力气。他想在妻子身上做出点成绩,但一年过去了,妻子身上该来的还是继续来,两年过去了,想来的还是没有来。张医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关心唐洱的。她非常认真地与唐洱说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她告诉他女人的体温与性的关系,给他画各种曲线图,就像一个魔术师,向他透露了一些不该透露的秘密。唐洱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认识上的肤浅和知识上的贫乏,但也正是这种朦胧让性变得美妙。当张医生将那扇大门完全彻底地打开时,唐洱不仅与妻子之间的热情变得乏味,他对性也丧失了原有的兴趣。

“真的难以想象,那个小胖孩,现在是个大学生了。”张医生的兴趣始终还在豆豆的身上,“豆豆真的是个好玩的男孩,”张医生两只手在不断地互相交叠着,好像那个叫豆豆的男孩就在她手上。“第一次抱他去打针,他和所有孩子一样充满了紧张和不安,他的小胖屁股在我的手里面不断地扭动着,但他为什么不哭?那针打进去一定是很疼的,但他就是不哭,就像一个要面子的男人,只是将恐惧装在心里面,真的像一个男子汉,我想他当时是不是看上了我们那些年轻漂亮的护士阿姨?”张医生在说“我们”时得意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唐洱差一点以为张医生在说自己,他知道自己当时还真的是有点喜欢那个长发披肩眼睛大大的护士,他知道她姓冯,是护士长告诉他的。护士长姓马。护士长说她就是比我多二点水,你看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当时刚好有一个男青年指名一定要冯护士打针,马护士长就说了,真的是奇了怪,也不怕她的针扎得疼!唐洱想象着马护士长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着豆豆的小屁股,咱豆豆也喜欢漂亮阿姨打针是吧!唐洱说:“马护士长打针的手法真的是精湛。”说过,唐洱不好意思地笑笑,笑自己怎么用了“精湛”这么一个文绉绉的词语。

张医生说:“现在好护士越来越少了,像马护士长这样的护士你几乎就看不到了。”唐洱原来并不想与张医生说马护士长,但张医生说了,他自然就接上去。而他的脑子里面还在想着冯护士。

“马护士长还在吗?”

“不在了。”

“是不在医院了?”

“不在了。”

唐洱还是无法保证张医生所说的“不在”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马护士长走了?”他想换一种说法。

“走了。”张医生似乎并不想多说。但她的神色已经告诉唐洱,唐洱的脸色也就凝重起来,他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不适宜追问的,他们沉默了一会,“那么冯护士呢?”唐洱只是想打破沉默。

说到冯护士,张医生的话才重新多起来:“冯护士,我知道当时你也喜欢她。”唐洱想解释,张医生却抢着说:“男人们都喜欢她,你要说不喜欢她,那肯定不是真心话。那次那个缠着一定要她给打针的男青年,是卖海鲜的。”唐洱想,是水产公司的吧,就像老钱说自己是食品公司的。“有一阵子那个男青年每天给冯护士送黄鱼、带鱼、梭子蟹,注射室差不多都成了海鲜摊了。”

唐洱想,能够轰轰烈烈地喜欢一个人真好。在他想象中,一个男青年往医院的注射室送各种各样的海鲜,场面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

“当时大家都认为冯护士是看不上一个卖海鲜的,但冯护士好像很享受男青年对她的殷勤,她会很大方地接受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海鲜,而且还会和人家一起看电影下馆子。我们经常看到男青年送冯护士来上夜班,甚至还会看到冯护士在医院的大门口和那个男青年吻别。毫无疑问,大家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了,让人没想到的是冯护士真正喜欢的却是她的邻居,一个大她许多年纪的有妇之夫。”张医生说到邻居时,脸色明显带有一种鄙视,“那个男青年当然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他也是忍无可忍。有一天晚上,他去接冯护士上夜班时比平时提早了整整两个小时,特别让人担心的是他在出门时,在自己的口袋里面装上了一瓶硫酸。”张医生突然说自己口干,但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杯子。原来她进来时光顾给唐洱倒茶,压根儿就忘记了给自己倒水。

在张医生去给自己倒水时,唐洱自然很紧张。他想自己难道是为冯护士担心?实际上他是为自己担心,他甚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想象那瓶硫酸现在是装在他的口袋里面,爱一个人的结局难道就是这样?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个女人当然不是他现在的妻子。唐洱觉得自己将一切都给了她。什么叫一切,那时他有什么?房子、钱或者是地位、名誉,他什么也没有。那给她的是什么,不就是一颗心吗?当他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互相搂着走进电影院时,他觉得心空了。心空了还有什么?他想到了绳索、安眠药、悬崖、水井……他甚至想到了那把水果刀。刀是可以让一个人疼痛的,但这种疼痛与打针时的疼痛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所以疼痛的感觉并不一定需要用刀来实行。那个晚上,他的心疼痛得像要炸开,这才是真正的疼痛。他没有想到硫酸,想到硫酸是后来的事,是因为那棵漂亮的柏树,柏树上长满了虫,唐洱之所以想到硫酸是想用硫酸来消灭那些可恶的黑虫。他是从朋友的化工厂要到这瓶硫酸的。朋友当时狐疑地看着他,因为有许多痴情男女都将自己的满腹冤情化解在这种化学反应中。唐洱将自己对柏树上那些黑虫的恐惧告诉了朋友,朋友这才放心地将那瓶硫酸交到唐洱的手中。

张医生倒好水回来了,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再与唐洱说冯护士的事,这样,有关那瓶硫酸最后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就无从知道。但唐洱知道自己要来的那瓶硫酸根本就没有使用。那天当他面对那盆柏树时,心里面突然生出一种厌恶。那种厌恶不仅仅是针对柏树上那些让人恶心的黑虫。那些黑虫现在密密麻麻地重叠在柏树的树干上,一层一层。想起柏树当初的美丽,他拿硫酸的手有些颤抖。最后他是将那盆柏树整盆儿给扔了。唐洱本来是想与张医生说说自己昨天晚上的疼痛,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唐洱回到家时,妻子已经将中饭都摆放好了。一个沙锅在餐桌中间弄得热气腾腾的,边上还有几个小菜,样子就没有那么张扬。两只碗是空着的,边上各放着一双筷子,都在静静地等待。妻子看到唐洱,并没有急着去盛饭,她更关心的是丈夫的身体。

“看过了?”她帮着打开水龙头开关,将水流调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看了。”唐洱并没有直接将手放到水流中,而是自己又将开关调节了一下。他让双手在水流下象征性地过了一下,似乎只是为了应付妻子打开水龙头的动作。他知道妻子会告诫他,从医院回来,会带回来许多病菌,要用洗手液反复洗手,不能少于五分钟。

“有什么问题吗?”今天妻子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

“没有问题。”唐洱觉得自己的回答似乎不够礼貌,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确实是没有问题!他想起早上起来时,他满屋子地找工具想清理天花板上的黑斑。他找来了扫帚拖把抹布,但他只是试了几下,妻子就将这些工具夺下来。妻子说:“昨晚疼成这副样子,你还敢干活?快去医院看看,别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妻子手脚麻利地帮他找出病历卡,而且一定要陪着他去医院。唐洱说:“哪有什么疼痛,你看我手脚都好好的,”他一边说一边甩动着四肢,真的是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昨晚大概是做梦吧。”但妻子说什么也不行,一定要陪他去医院。唐洱说,我一个健健康康的大男人,还身边陪个人,算怎么回事?

“我说不用去医院的,”唐洱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他要装出胃口很好的样子来表明自己所说的没事,而实际上他是没什么胃口的。整个房间很整洁,他知道妻子一定是花费了许多时间用于打扫,但卧室天花板上的黑斑还在,那黑斑让他心里面很不舒服。

妻子给他盛了一碗汤,说:“医院人很多吧。”

唐洱喝了一口汤说:“碰到张医生了,我们的老邻居。”

“你说是碰到张医生了,真好,”妻子表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这样你会省去很多麻烦,她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会帮你去挂号取药,呵,有她在,根本就用不着挂号,你只要一步不拉地跟牢她,”妻子已经忘记了唐洱身体的疼痛,“她还是那么胖么?”

“你们什么时候见过?”

“没有,我们怎么可能见面,”妻子明显有点不知所措,“我只是这么想,我在想象她那脸的形状,到了现在的年纪,应该会有点胖。”

唐洱也只是随便问问,他根本就不会觉得妻子会与张医生见面,城市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不在一起工作又不是邻居,很难再见面,也许只是在街上远远地看到,车呀人呀的,一下子就给淹没了,打招呼的可能都没有。但妻子有什么必要惊慌呢?妻子每天坚持早锻炼,打太极拳让她保持了自己的身材,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猜测一个女人的身材是不礼貌的。

“不过,还真的是显胖了,”唐洱打量了一眼妻子,“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朝着哪个方向生长。”

“你是说我吗?”

“当然不是。”唐洱放下碗筷,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一碗饭吃完了,看来刚才的胃口不好也不是真的,“张医生说起豆豆了,在她眼里豆豆还是个小胖孩,一直没有长大。”

唐洱往卧室走去。他并不是想午睡,他的心里面还想着天花板上面的黑斑。现在他越来越觉得那黑斑不是长在天花板,而是长在他的心里面。那些黑斑自然还在,他早上出门前用一些工具划拉过的痕迹也还在。黑斑好像很顽强,以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遮掩住天花板原有的颜色。唐洱似乎看到那些黑斑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是什么呢?霉菌,一种菌类,会不会以一种几何的倍数在繁殖,一层一层,最后将整个天花板完全占领。

“张医生他们都好吗?”妻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收拾碗筷,而是尾随在唐洱后面,“张医生他们都好吧,”唐洱想,早上他只是见到张医生,“张医生没有说老钱的身体?”唐洱回忆了一下,是呀,他和张医生说了一上午的话,但张医生从来就没有提起老钱。

“没有。”

“哦,你也没问。”

“她不说,我怎么问,你知道,十多年,快二十年没见还是不问的好。”现在唐洱再次想起老钱,这些年他会怎么样?在唐洱的印象中老钱的身体一直不好,虽然每天在打太极拳,但说不准病还是会加重,躺在床上动不了了,或者他们已经分开了……唐洱想起护士长,她走了。还有那个姓冯的护士,那个男青年竟然想对她用硫酸。

硫酸!唐洱充满仇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黑斑,他记得自己上次是将那瓶硫酸放在了阳台的洗衣板下面,也许他可以用那瓶硫酸来对付这些可恶的黑斑。他想象着硫酸泼到天花板上可能产生的反应,那些霉菌惊慌失措,不,那些霉菌连惊慌失措的机会都没有。

唐洱觉得他的想法是切实可行的。他转身向阳台走去。妻子对于丈夫的举动觉得不可思议。她一直尾随着丈夫。唐洱还真的是在阳台的洗衣板下面找到了那瓶硫酸。瓶子不大,是一只手就可以捏起来的。但当时朋友说这硫酸的浓度很高。他有点害怕了。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敢打开那瓶盖。

“你想干什么?”妻子看到唐洱拿出一个瓶子,又将瓶子放回到原处。她有点不明白丈夫的举动。因为她也不知道这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唐洱并不想向妻子解释什么。他知道每个人对事物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他拍拍手说:“好了。”

“什么好了,是说疼痛吗?”

唐洱对妻子笑了笑。这是他今天对妻子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他没有回到卧室,而是去了书房。他坐到电脑前。妻子说:“你的疼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电脑前面坐久了的原因?”唐洱再次对妻子露出微笑,他说:“我上网查下资料,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清除这些霉菌。”

“他说的是天花板上的黑斑。”妻子这么想着,于是放心地坐到客厅去看她的电视剧。当然,她也曾经想起过邻居张医生和她的老公,但谁的心里面没有点想法呢。电视剧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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