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湖南人

2015-07-06 04:19刘念国
华声 2015年22期
关键词:湖南人谭嗣同船山

刘念国

近日,美国历史学家裴士锋的《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中文简体字版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

裴士锋是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史景迁的弟子,耶鲁大学中国史博士,目前执教于阿姆赫斯特马萨诸塞大学。

在《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中,裴士锋追溯王夫之为现代湖南人性格的原型,分析其打破传统窠臼的思想如何影响后代湖南复兴运动,并梳理出上下八十年、纵横三代的湖南学者和行动主义者的传统文化脉络。

除了王夫之,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谭嗣同、黄兴、宋教仁、蔡锷、毛泽东……裴士锋注意到,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来自湖南的改革者和革命者非常多。他以此探讨儒家传统下的地域身份认同,在学术意义上指出这些重要人物构建了“湖南身份”,彰显了“湖南民族主义”,而湖南则形成了反抗与地方自治的“湖南传统”。

裴士锋在本书导论中说:“湖南其实是不为传统所拘的文化中心,是今日現代中国的发展过程中一个自成一体的节点。我们的目光停在通商口岸和首都太久,暂时转移一下视线,把湖南摆在中央,全新的中国近代史叙述,随之呈现眼前。”

万物招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正如裴士锋对王夫之推崇备至一样,说湖南人,绝对绕不开王夫之。

如果说“六经责我开生面”讲的是王夫之的学术抱负与使命担当,那么“七尺从天乞活埋”,就是他不畏强暴的豪情与胆识。

船山学说(王夫之号船山病叟)博大精深,纵及中华上下几千年历史文明,横涉哲学、政治、经济、文学、史学、法学、教育百家诸方面,曾有评论称他“或许是中国文化史上集大哲学家与大文论家于一身的孤例”。

从哲学而言,王夫之对之前中国古代不同哲学流派进行了广泛深刻的批判性总结,并加上自身独到的哲学思考,例如中国人争论不休的“道器”问题——“道”和“器”是中国古代的一对哲学范畴,“道”是无形象的,含有规律和准则的意义;“器”是有形象的,指具体事物或名物制度。

王夫之提出“天下惟器而己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他认为“道”不能离开“器”而存在,提出“无其器则无其道”的命题。这是唯物主义论断,还有他的关于“动与静”、“对立统一”的辩证思维,在那个时代,理论价值极高。

今天读王夫之,更多是感叹于他对真理的追求,对历史的臧否,对“人”的重视。他主张经世致用,他反禁欲主义,提倡不能离开人欲空谈天理,天理即在人欲之中,他对前人一直秉持的“厚古薄今”、“今不如昔”态度,认为是无稽之谈。在他看来,历史在发展,时代在前进,根本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制度和法令,一切制度和法令,总是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变化。

更可贵的是,王夫之的“公天下”思想,这是他政治观的根本出发点和立足点,他提出,“以天下治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君主不可以“一人之正义”而废“天下古今之通义”,应“以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应“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

公元1898年9月28日,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一位名叫谭嗣同的湖南人被砍掉了头颅,此时距离王夫之病逝206年。

用今天的话来说,谭嗣同是王夫之的“铁粉”,他曾说过:“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他对王夫之推崇备至,在长沙办新学,设立南学会,还亲手编写《船山学报》,许多变法理论就直接师承于王夫之。变法失败后,他明知清兵将至,却镇静留守,在狱中,他写下的“我自横刀向天笑”,与两个多世纪前,王夫之所写“七尺从天乞活埋”,何其相似!?

王夫之曾言:“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谭嗣同就是这样的豪杰。谭嗣同就义30年后,夏明翰,王夫之的同县豪杰,面对屠刀还能慨然吟诗,这份血性与豪情,也是有出处的。

梁启超(就是与谭嗣同一起参加变法但后来成功跑掉的那位)写过一部《近三百年学术史》,给王夫之冠以“畸儒”之名,他写道:“船山学术,二百多年没有传人。到咸、同间,罗罗山泽南稍为得着一点。后来我的畏友谭壮飞嗣同研究得很深。我读船山书,都是壮飞教我。但船山的复活,只怕还在今日以后哩。”

是的,在谭嗣同梁启超的时代,王夫之刚刚从历史中“复活”。这位“东方黑格尔”寂寞已久,他生前,也知道这种寂寞,他曾预见:“吾书两百年后始显。”

100多部、400余卷、800余万字……生前,王夫之的著作主要在其家族及亲族好友中小范围传播;他病逝后,其子王敔不忍其父之学湮没无闻,但顾忌到清廷文字狱之酷烈,因此采撷了其中未干犯时忌的著作27种进行刊刻,后来清廷修编四库全书,将王夫之定义性为考据学家,收录了其六种考据著作。这些,都无法代表真正的船山学说,直至一个名叫邓显鹤的人出现。

邓显鹤被梁启超称为“湘学复兴之导师”,发现船山遗作后,欣喜若狂,1842年,刊布船山先生著作18种,共150卷,以《船山遗书》命名。

邓显鹤被王夫之深深迷住了,他一边印书,一边到处宣传船山学说,也是他首先将船山先生提到了与明末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并驾齐驱的地位。王夫之至此,已开始深刻影响湖南士子,其中包括一位名叫曾国藩的书生。

曾国藩与王夫之有着深厚而微妙的渊源:曾国藩祖籍衡阳,妻子欧阳氏是衡阳人,少年时代亦在衡阳石鼓书院(王夫之曾任此书院教职)念过书,后来又在衡阳操练湘军及水师。他在衡阳的恩师汪觉庵的小女儿,还嫁给了王夫之六世孙王世全的第四子。

就是在衡阳练兵时,曾国藩见王世全,立下承诺:平定太平天国后,校勘刻印船山先生全集。汪觉庵当时就宣称:“此功或不在荡平长毛之下。”

南京攻克后一年,1865年,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在此大量刊行《船山遗书》刻本,计57种258卷,内容包括经、史、子、集,王氏重要著作基本纳入此书,曾国藩作序。

曾国藩弘扬了船山学说,他也从中汲取了大量营养。从曾国藩日记中可以看到,他一一录下王夫之所言“至诚实有”、“实事求是”、“力行第一”、“乾坤并进”、“一分为二”等,汇入治国用兵的方略。

王夫之对十九世纪中叶之后的湖南和中国,影响有多大?从魏源到陶澍,到曾国藩、郭嵩焘、左宗棠、彭玉麟,到谭嗣同、梁启超,到孙中山、邹容、陈天华、章太炎、章士钊、宋教仁,到杨昌济、毛泽东、何叔衡、蔡和森、夏明翰……他们无不从船山学说中直接间接获取启迪,尤其是船山学说中实事求是、经世致用、否认“天命”、趋时更新的思想,激励着那个年代的人们思考、奋斗、改造中国与世界。

还是船山“铁粉”谭嗣同的评价最为精确:“万物招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五大人才群体引领了中国思潮的发展

有人说,中国的近代史是湖南人写的;还有人说,一部湖南近代史等于半部中国近代史。

在整个近代史中,中国人一直在与列强做殊死搏斗。这一过程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即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这四个阶段是在中国追赶西方、“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过程中,不断深化对自己道路的选择和认识。在这个过程中,湖南人每一次都走在了時代的最前沿,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洋务运动最早是湖南人发起的,其指导思想“师夷长技以制夷”也是湖南人魏源首先提出的。

在洋务运动中,曾国藩做了三件事:第一是办工厂、矿山、现代企业等,同时整个湘军集团都在这样做。可以说,湘军是推动中国向西方学习的重要力量,他们走到哪就把工业办到哪。第二是培养了一批外交人才和洋务人才。如曾纪泽在俄国圣彼得堡与俄国人谈判,左宗棠率大批湘军剿灭陕西战乱,以及收复新疆。第三是奏请朝廷,派遣了第一批留学生到美国。这些做法对近代中国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维新变法的重要代表人物是谭嗣同。他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用自己的生命祭奠改革,鼓舞了众多的中国人投身到改革的队伍中去。第二是他写了《仁学》,融合了古代与近代、东方与西方的思想,为维新变法的理论添砖加瓦。除此之外湖南人还办了湘学报、南学会,在全国都风生水起。

辛亥革命是用革命的手段实现制度的转化,用制度的转变实现“师夷长技以制夷”。武昌起义中的一大批年轻将领都是湖南人。起义的第二天,长沙便响应武昌起义。

辛亥革命中出现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就是湖南人黄兴。他创办了华兴会。在逃亡的过程中,黄兴遇到了孙中山,二人一拍即合,从此华兴会、兴中会与光复会合并,成立了同盟会。虽然华兴会人数众多、势力强大,还有起义的经验,但是他却没有做主席。他说过,“功成不必在我”,“只要国家好了,谁是主席有什么要紧的”,“无我、笃实”、“为国家和民族而活”,这些都是他一生坚定的信仰和坚持。可以说,黄兴为中国走向共和贡献极大。

新民主主义革命实现了民族独立、国家统一和人民解放。在这场革命中,湖南人依然是独领风骚。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毛泽东,他是当之无愧的灵魂的导师和伟大的领袖。另外,当时在政界和军界,湘人占了很大的比重。1945年七大的时候,中央委员40%是湖南人;1956年八大,35%的中央委员是湖南人。

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湖南涌现了五大人才群体,引领了中国思潮的发展。从“经世”到“洋务”,从“洋务”到“维新”,从“维新”到“共和”,从“共和”到“共产”,五个人群、五种思潮,后浪推前浪,推动着中国的变革,推动着中国追赶世界的潮流。

湖南士人活的就是这口气!

何以湖南士人拥有这样一种群体的性格?

他们总爱把自己预置于宏大的宇宙情境之中,渺小的个人空无依傍,遂生出巨大的孤独感,然后浩然正气沛然而出,充塞天地之间,舍我取谁的豪情顿时化作担当牺牲的勇气。

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认为,那就是自屈原贾谊以来,湖南士人只能在苍茫的江湖世界的宇宙情境中,去遥想远在中原的家国世界的命运。

他们的思想必定从天地廖廓的渺远之道入手,把入世义务和个人责任的终极根据同此苍茫宇宙之大道联系起来,赋予一个永恒的意义。

也就是说,湖南士人在家国世界安邦济世的行为,一定要有一个在江湖世界道通天地的哲学依据。

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觉得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就没有正气,没有正气便行不刚烈,行不刚烈则不能成大事。

所以湖南士人无论是立志、励志还是酬志,都会习惯性地先把自己放在同家国世界的中心有一定距离的江湖世界里,苍茫独立,寻找终极意义,在巨大的孤独感中养吾浩然之气,然后以比任何人都敢于担当的勇气和牺牲精神走向他与家国世界的斗争。他甚至于连这斗争的胜负都不在乎,尤其是结局的功利目的,那更不在话下。

屈原斗争的结局是怀沙自沉,牺牲生命而完成其道德人格;王夫之武力抗清失败,退而著书,窜身瑶峒,绝迹人间,席棘饴荼,声影不出林莽,对中国文化进行沉痛反思,完成四百多卷著述,殁后遗书散佚,二百年无人知其名姓,却有一股天地正气长存人间;曾国藩率湘军同太平军殊死作战,屡败屡战,对战争之结局并无胜算,但“奋起以卫吾道”而已!谭嗣同变法失败,自请流血以昌国,甘当死者以酬君;黄兴于缔造民国有首功,每役必身先士卒,最后鞠躬尽瘁,作为民国的道德完人而名垂青史;蔡锷拔剑南天,反袁护国,以一隅而抗全国,“明知无望,所争者非胜利,乃四万万众之人格也”,则更是这种殉道精神的体现。

湖南士人求道、践道、卫道、殉道的精神之勇毅刚烈,是大大强于中国其他地域士人群体的。这可能同湖湘地区这一江湖世界,同中原的家国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有关。

距离太近则易俗,未免功利主义掩过超越的宇宙意识;距离太远则易飘,高蹈远引而失去对家国世界的责任感。湖南的距离正好,中心对它有足够强大的吸引力,所以湖南士人无不以北渡洞庭长江为实现个人抱负的人生动力;但它又确实是边缘,三面环山,一面阻水及与苗、瑶、土家、侗族杂处并混血的地缘文化环境,相对封闭,自成世界,容易养成特立独行的人格。

加之自屈贾以迄岳麓书院,湖湘文化中特别重视道德人格的建树,并把这一道德人格同宇宙中生生不息的气、常存不灭的理联系在一起,使湖南士人在求道、践道、卫道、殉道时,常常视死如归,甚至于到了以流血牺牲杀身成仁为至高无上的美学境界的痴迷程度。

湖南士人不仅蹈厉敢死,而且死得英勇壮烈。谭嗣同“流血请自嗣同始”,唐才常笑而受缚,大呼“天不成吾事”而就义。此二人都是可以逃脱却选择死亡的维新烈士。辛亥革命党人禹之谟受绞刑时质问刽子手:“我要流血,为何绞之?吾热血不流,辜负我满腔心事!”

辛亥革命时期为警醒同胞而采取自戕行为的著名“蹈海三烈士”陈天华、姚宏业、杨毓麟都是湖南人。“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这就是清末留学日本的湖南才子杨度写的《湖南少年歌》。

湖南士人生命情调中有一种铁血精神,有一种军国意志,有一种强悍的性格,湖南人自谓为“霸蛮”。这种生命情调,使湖南人自19世纪下半叶起,成为国家栋梁和长城。哪里有危机,哪里就有湖南人的身影。《湘军志》云:“南至交趾,北及承德,东循潮、汀,乃渡海开台湾,西极天山、玉门、大理、永昌,遂度乌孙水,属长江五千里,击柝闻于海。自书契以来,湖南兵威之盛,未有过此者也。”

湖南士人生命情调中的铁血精神,有一种大悲怆与大沉痛。

或许我们不能确切地说清楚这种大悲怆与大沉痛是否同湖湘学派有什么关系。但我们知道,湖南士人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暗含着这样的激励:你虽身处江湖,但一定要心怀魏阙;你不会是最初被委以重任的人,但你一定会在不堪收拾的时候自己站出来,去完成那些只有湖南人才敢去做的事!

湖南那样的山水,那样的江湖,那样的气候,那样的传说,那样的民风,是必然要激荡出那样的清怨之气、孤愤之气、风骚之气、南楚霸气和天地正气的——湖南士人活的就是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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