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军四十年》是由著名作家季宇创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部重要纪实文学作品。本书以淮军四十年发展为主线,全景式地描述了一支从安徽走出的地方武装如何在血雨腥风中登上历史舞台,展现了这一时期清王朝在内外交困的背景下社会各阶层奋力挣扎的历史。作品通过一个人或一支军队的兴衰浮沉,深刻揭示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和悲痛,而淮军开风气之先,洋务自强,抵御外侮,荣辱兴衰四十年的过程,也是近百年来中华民族实现中国梦的历史折射。全书50余万字,史料新颖,视野开阔,内涵丰厚,文笔生动,具有强烈的现实关照和历史深度。本刊选取其中一章,以《淮军进上海》为题,以飨读者。
危险的旅程
公元1862年4月5日,这是新组建的淮军正式开拔的日子。天刚放亮,曾国藩和李鸿章便早早來到了安庆码头。早春的江风迎面吹拂,带着阵阵寒意。第一批前往上海的淮军将士此时已列队完毕,正整装待发。经过几个月紧锣密鼓的筹划,东援上海的行动就要拉开序幕了。
曾国藩身披黑色斗篷,在李鸿章的陪同下,来到队列前,向将士们挥手致意。薄雾笼罩着,四处飘散。熹微的晨光透过薄雾泛着淡淡的乳白色的光芒。
李鸿章显得有些兴奋。仅仅两个多月,这支后来被称作淮军的武装便迅速组建完成。其总兵力为13营、6500余人。虽然组建时间有些匆忙,人数也十分有限,但毕竟从无到有,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曾国藩的表情始终十分严峻,紧锁的眉宇间似乎透着一丝忧虑。淮军建军后,首要的任务便是增援上海。可是如何把这批人安全地送往上海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首先,安庆与上海相距千里之遥,路途遥远;其次,从安庆至上海必须穿越江苏省境,而整个苏南基本上都是太平军的地盘。要想穿越太平军的占领区,安全开赴上海,并非易事。
当时有一条进军路线作为首选,即由和州、天长、六合穿行,至扬州、镇江,然后抵达上海。这条进军路线的基本要点即避开苏南,绕道苏北。因为苏北的一些地区当时仍在清军控制之下。
曾国藩倾向于走这条路线,认为安全系数较大。年初,他向朝廷报告的实施方案也是主张走这条路线。但这条路线的不足之处是路线较长,而且耗时费力。
上海的官绅们显然等不及了。一晃3个月过去了,太平军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高高悬起,随时都可能砍下来。如果说,年初的大雪阻碍了太平军的行动,那么,现在冰雪开始消融,天气逐渐转暖,太平军的攻势随时都可能发起。如果援军再这么慢吞吞地绕道苏北,等到他们到来时,恐怕黄花菜都要凉了。
于是,上海方面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
这个方案就是走水路,利用火轮船,沿长江而下,直趋上海,时间只需三日。可是,这个方案速度加快了,危险程度却增加了。当时长江沿岸几乎都是太平军的营垒,江中还有太平军的水师穿梭巡游,这个办法能把部队安全地送往上海吗?
上海官绅们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他们早对可行性做过论证。其关键之处就在于租用外国的火轮船。
太平军占领江苏大部分地区后,长江水道被严密封锁。有学者考证,当时长江上是“片帆难航”,但洋商却享有特权,他们的船只不仅可以自由往来,而且凡挂洋旗的船,亦可安全通过。因此,一面洋旗就等于是一张通行证,一把保护伞。上海官绅们据此认为,只要租用了洋人的船,再把军队藏入舱内,便可秘密前往上海。
可是曾国藩对于这一水路运兵方案却顾虑重重,湘军高层也都不看好。他们担心的是,洋人靠得住吗?这军队到了船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要是被发现了,那可只有等死了。不过,李鸿章倒是认为可以一试。因为太平军虽然控制长江沿岸,但不大可能冒险向外国人宣战。
当然,租船的费用相当惊人。当时,上海至汉口的一张客票高达700两,而货物每吨的运费相当于中国到英国同等价格,甚至比这还要高。何况运送军队呢?
但是,上海方面认为钱不是问题。
曾国藩仍有些顾虑,可走水路毕竟快捷,所谓兵贵神速嘛,于是勉强同意把这作为预备方案也列入计划之中。
不久,上海方面通过英国领事找到了一家英国洋行——麦李洋行,商讨租船事宜,没想到对方一张口就要18万两,而且丝毫不肯降价。
事情报到江苏巡抚那里,薛焕吓了一跳。这么高的费用,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简直是胡闹嘛!他对上海道台吴煦说。
吴煦也觉得太贵,有些离谱,但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顾文彬等人却不肯放弃。顾文彬是湖北盐粮道,官职并不高,不过他在上海滩却是一个能人,尤擅与洋人打交道,是吴煦班底的重员成员之一。他坚持认为舍此别无良策。他对吴煦说,究竟是钱重要,还是上海的安全更重要呢?
吴煦被他说服了,又去找薛焕请示。薛焕不高兴地问,钱从哪里来?
吴答,顾文彬有办法。
薛说,他有何办法?
吴说,已向洋人贷到了。
薛焕满脸不悦,他知道吴煦手下的这些人个个手眼通天,本事大得很。事到如今,他也不能不同意了,况且,他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薛焕批准后,顾文彬等人很快便与麦李洋行达成了协议,即由该洋行提供火轮船,将所有安庆援兵,包括骡马和军用物资运至上海。运费总计为18万两。作为附加条件,该洋行还提出,如果途中发生意外,火轮船也由上海方面包赔。
就在上海忙于租船之时,朝廷催促发兵的谕旨,也如同催命符似的,一道接一道,“五日之中,严谕四下”。
曾国藩如坐针毡,备感压力。他写信给吴煦,催问租船之事能否定下来,如果定不下来,他就要实施陆路进兵计划。然而,此时租船之事尚未最后定夺,吴煦无法立即回答。
时间紧迫,已经不能再等待了。曾国藩本来就对水路计划存有疑虑,现在干脆不考虑了,他向朝廷奏报,决定实施陆路进兵计划,并令李鸿章率部向镇江进发。
可是,命令刚下达,3月28日,上海官绅雇用的第一批外国火轮船便抵达了安庆。跟船来的是钱鼎铭和潘馥。他们向曾国藩报告说,此次行动共租用洋船7艘,第一批到达的是3艘,每次可载3000人,分三次即可将全部援军送往上海。
俗话说得好,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来,曾国藩倒有些犯难了。因为军令已下,如果改动,恐“有拂兵勇之心”;不改吧,船已到了安庆,又恐“大拂江苏绅民之心”。在当天的日记中,曾国藩写道:“踌躇久之,不能自决。”这天晚上,曾国藩睡得很不好,可能是焦虑的缘故。“二更五点睡,腹痛,不甚能寐。”
第二天早上,曾国藩与上海方面的代表钱鼎铭、潘馥、厉学潮等人共进早餐。直到这时,曾国藩仍然没有拿定主意。早饭后,李鸿章来了。曾国藩便与他商量,要不要改变计划。李鸿章说,江浙绅民身陷水火,急盼救援。这次雇洋船又花费18万元巨款,如果老师不允,这笔钱可就白花了。他还说,江苏官绅拳拳属望,万不可拂,只能因势利导。
曾国藩听了李鸿章的话,觉得有理。在当天的日记中,曾国藩这样写道:“少荃来,与之言江苏官绅殷殷请援之意……决计由水路东下,径赴上海。”
第一批援军开拔的时间定在4月5日,人数为2600多人,分乘3船:亲兵营韩正国率800人乘第一船,周良才率500人乘第二船,程学启的开字营1300人乘第三船。
值得注意的是,首批援军都是李鸿章借来的湘军。这样的安排难免引起猜测。有人指出,李鸿章可能有私心,他想让湘军打头阵而把庐州子弟兵放在后边,意在减少风险,保存实力。当然,这种猜测并无根据,或许李鸿章这样安排是考虑到湘军经验丰富,作战能力强,也未可知。
然而,对曾国藩来说,无论是湘军,还是庐州淮勇,都是自己的家底,并无区别。轮船起锚前,他在李鸿章的陪同下亲自检阅部队,并为将士们壮行。
士兵们依次登上洋轮。曾国藩凝神伫立于寒风之中,目送著他们。直到这时,他还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家当,对即将开始的远行,忐忑不安。不过在即将出征的官兵们面前,他的担心并没有流露出来。当程学启走过来时,曾国藩拍打着他的肩膀,给他打气说,好好干,到了江南你又是一个张国梁!
上午9点多钟,汽笛呜呜地拉响了,3艘火轮船缓缓驶离了码头。在春寒料峭的寒风中,刚刚创建的淮军踏上了进军上海的征途。
这是一个危险的旅程。长江沿岸到处都是太平军的营垒和炮台。经过南京时,情况更为险恶。展眼望去,太平军的屯兵遍布江岸,其战船就在洋轮周围驶来驶去。李鸿章的亲信周馥后来回忆说,他与六百多名将士一起挤在船舱中,胆颤心惊,度日如年。舱中人满为患,空气污浊。整个航程,他们都躲在舱内,不敢露面。
途经采石矶时,开字营乘坐的最大的一艘火轮船不慎搁浅,引起一片惊慌。金陵北岸与和州正是太平军重兵驻扎之地。枪炮林立,虎视眈眈,楼橹相望,近在眼前。程学启和钱鼎铭相顾失色,紧张不已。
岸边的太平军显然注意到了这艘搁浅的洋轮。他们朝这边指指戳戳,聚拢而来。洋船的船长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人。他一边要求船上所有的人必须呆在舱内,谁也不许出来,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岸上的动静。当他看见岸上的太平军越聚越多,不禁心跳加快。
但他的紧张是多余的。太平军只是出于好奇,张望了一阵之后便陆续散去了。后来又有几艘巡逻的太平军战船从江上开了过来,船上的人再次紧张起来,好在这又是虚惊一场。因为太平军的战船似乎对这艘搁浅的洋船毫无兴趣,离得老远的就开了过去。
傍晚时分,江水开始涨潮了。火轮船终于脱离了险境。船上的人松了一口气。程学启笑称:
“吾命大矣!”
从4月初至6月上旬,整整两个多月,淮军的全部人马就这样通过洋轮分批运输,陆续抵达了上海。据说,除了闷死一人之外,整个行程,有惊无险。
这一切似乎来得太顺利了!
如此大规模的运兵,而且就在太平军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没有引起对方的丝毫警觉和注意,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可事实就是如此。
人们不禁要问:太平军这是怎么了?李秀成难道睡着了吗?
和尚不亲帽子亲
同治初年的战局,对于太平军和清军来说都充满了变数。湘军攻占安庆,天京陷入危殆之中,而太平军夺取江浙同样给清军以严重打击。眼下的焦点是上海,谁拿下上海,便意味着抢得先机。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李秀成的大军包围上海数月之久,却迟迟未能发动进攻。恶劣的天气固然是一个因素,但更大的麻烦却不在这里。
上海华洋杂处,环境复杂。清妖好对付,可租界里的洋人却不好对付。早在李秀成的大军刚到上海时,洋人就发出了警告,坚决反对太平军进入上海。1862年元旦这天,英国驻华参赞巴夏礼就来到南京,向太平天国外交官递交了照会,要求太平军不得进入上海、吴淞周围百里之内,并声称这是为了在华友邦的利益。
但是,巴夏礼的要求却遭到了太平天国当局的拒绝。干王洪仁玕接见巴夏礼时指出,我们是对清妖作战,任何外人都不能阻止。他还告诉巴夏礼,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太平天国不会让步,但他同时表示太平军会尽力保护外国人的利益。
这次会谈不欢而散。太平天国当局虽然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但他们并不想和洋人撕破脸,至少在1862年初,他们还把洋人看作是自己同拜上帝的兄弟。
西方洋人信奉上帝,洪秀全的拜上帝会也信奉上帝。有道是,和尚不亲帽子亲,天下和尚是一家。在太平军看来,彼此都是上帝的信徒,自然是同道兄弟。
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是在道光二十三年至二十七年之间。这期间,正是他的宗教思想逐渐形成的时期。
人生道路的形成往往存在复杂的因素,但某种契机的出现,往往会产生决定性的作用。就像细胞裂变,有时取决于偶然的变异。洪秀全的情况似乎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科甲考试连连落第,他的人生道路也许会是另外一番样子。遗憾的是,他太不走运了,尽管不断努力拼搏,科举的大门始终对他无情地紧紧关闭。当时广东开放较早,人文荟萃,像康有为、梁启超这样众所周知的大才子都是从广东考出去的,因而要想在广东取得功名,比其他地区难度更大。洪秀全从15岁到35岁,整整考了10年。一次次落榜,一次次复读,每次都是抱着希望而来,带着失败而归。这对一个出身于普通农家、心比天高的年轻人来说,痛苦和打击可想而知。
道光十七年(1837),洪秀全第3次落榜后,一病不起。他连续高烧40多天。在昏迷中,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升了天,还梦见了一个奇怪的老人。
这个老人长得什么样子呢?后来,洪秀全在《太平天日》中告诉信徒们说,此人头戴高边帽,身穿黑龙袍,满口金须,垂于腹上,相貌魁梧,身材高大,双手放在膝上,坐姿甚为严肃——他就是洪秀全心目中的“天父上主皇上帝”。
6年后,洪秀全再次参加了科考。这是他第4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科考,但等待他的仍然是失败的结果。西方心理学家阿德勒(精神分析三巨头之一,新弗洛依德代表人物)有一个著名的学说,人在极度自卑的情况下,往往会产生超越。这是“补偿心理”在起作用。洪秀全的情况似乎也吻合了这一理论。
在连续的挫败之后,洪秀全找到了新的补偿途径,他开始热心地研读起宗教著作。
其实,要说著作,严格地讲那些还谈不上。那只是一套9本的小册子。这是洪秀全第3次参加科考时,在广州大街上无意中得到的。当时,有人在免费散发这套书,洪秀全也拿了一套。这套书的书名叫《劝世良言》。
《劝世良言》是一套宣传基督教教义的通俗读物。他的作者叫梁发,此人是一位华人牧师。他的文化水平不高,英文水平也有限,因此,这本书编得很成问题。它对基督教的解释并不准确,不仅存在不少误读,而且想当然地加进了许多中国本土文化的内容。对此,传教士马礼逊不无遗憾地指出,此书虽是根据他的《圣经》译本编著的,但书中用语“不免染有彼国固有之异教色彩”。
尽管如此,这本书还是给了在失败中走投无路的洪秀全以极大的精神抚慰。他开始大彻大悟,决定皈依“上帝”——当然,他的上帝就是6年前在梦中与他相遇的那个穿黑龙袍的老头儿。
找到了精神支柱,洪秀全開始为自己神圣的目标而奋斗了。他著书立说,传教布道。这期间,他写了一系列的书。其中最著名的有“三道”,即《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和《原道觉世训》。这是洪氏宗教理论的核心所在。在这套理论中,洪秀全自称是天父耶和华之子,基督耶稣之弟。他的使命是救苦救难,并宣称清帝是“阎罗妖”,在诛杀之列,而世人均为上帝的子女,平等的兄弟。他还仿照摩西十戒,订立天款十条,入会者必须遵守。洪秀全的好友冯云山和族弟洪仁玕等人最早入会,成了该会的骨干分子。
道光二十七年,洪秀全前往广州,拜见了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希望得到他的施洗。但罗孝全发现洪秀全对基督教的理解完全是一知半解,有些地方甚至是错误百出,与基督教义风马牛不相及。
其实,这一点也不难理解。洪秀全是自学成才,他的理论是在《劝世良言》基础上创立的。而《劝世良言》本身就先天不足。
基督教认为,天父上帝只有一个儿子耶稣,可洪秀全却创造性地发明上帝有6个儿子。老大是耶稣,老二是他本人,以下类推,他的结拜兄弟冯云山、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为三、四、五、六子。不仅如此,他还别出心裁,声称上帝还有一个女婿,这人就是他的妹夫萧朝贵。
对于这套无中生有,违反教义的篡改,西方传教士当然不能接受。可洪秀全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些传教士未免孤陋寡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我和上帝在梦中见过面的,你们谁又见过呢?
对于这样的大言不惭,西方传教士们目瞪口呆。他们认为这未免太滑稽了!在基督教的经典和教义中,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上帝是灵体,是无形的,不可能被人看见。
但洪秀全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实际上,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错误。在罗孝全处,他有机会完整地读到了中译本《圣经》,并得到了罗孝全的辅导和讲道。但此时,他已无法更改自己的理论,因为这样会使自己的教徒们产生混乱,不利于他的革命事业,同时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他也不愿放弃自己是上帝之子、耶稣之弟的神圣地位。
在广州度过3个月之后,洪秀全带着遗憾和固执回到家乡。他没有得到受洗,但这并不影响他的事业发展。拜上帝会迅速壮大。
曾经见过洪秀全的外国人这样描述说:
洪秀全号称太平王,身材颇高,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脸上,带着勇敢和自信的神情。他的年纪有四十多岁,胡须和头发已经斑白。据说他有极大的勇气,虽然他的声调带着广州口音,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生在何处。
当时围绕在他身边的不乏各种人才。除了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外,还有“相貌奇丑,极瘦,肤黑如炭”的石达开。虽然石氏是一个文人,太平天国早期的文告大多出自其手,可在军事方面,他的才能一点也不比他的文采逊色。
这是一个优秀的团队。朝气蓬勃,充满生机,气吞山河,摧枯拉朽。他们喊出了“成者为王”的口号。“天下者人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万世不易,世所未闻。”
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1月11日,这一天是洪秀全的生日。拜上帝会在广西金田村发动了“恭祝万寿”起义,建号太平天国。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金田起义。
洪秀全造反了!
这让满清政府极为震怒。早在起义发生前,一个预言就在民间广泛地流传:1851年是甲子第48年,按照谶记,明朝即当复国。洪秀全一度把自己伪装成朱明的合法后裔,就是为了赢得人心,使起义更具权威性。然而,拜上帝会信奉上帝,却把这种“正名”完全抵消了。
上帝学说与中国文化传统格格不入。太平天国信奉上帝,无异于信奉异端邪说,传统的中国士绅对此切齿痛恨。这种数典忘祖的乱本之举,在中国读书人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其恶劣程度远大于谋反。
曾国藩在《讨粤匪檄》中就严厉痛斥:
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说;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试想,中国“千年礼义人伦”即将“扫地荡尽”,就连孔子、孟子都要“痛哭于九原”了,读书人还能坐得住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因而,许多士大夫和读书人纷纷投袂而起,加入到镇压太平军的行列之中。
然而,与之相反的是,洪秀全的举动却得到一些西方人士,尤其是传教士们的喝彩。他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有人甚至断言,太平天国的胜利将使中国变成一个基督教国家,“一个伟大的政治和宗教时代在中国降临了!”为此,他们从各方面给太平军以声援和支持。就连当初拒绝给洪秀全施洗的美国牧师罗孝全也专程赶到南京(被封为洋务丞相,主管外交事务),以实际行动支持洪秀全。
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联军入侵中国。4年后,咸丰皇帝被迫逃往热河。这时,太平军与洋人似乎有了共同的敌人。这种共同的目标使他们之间的兄弟友谊在信仰的基础上又进了一步。
洪秀全常爱说的一句话叫“西洋同家人”。他的将领中,许多人也认为如此。1853年,咸丰三年,镇守镇江的太平军名将罗大纲就在给英方的信中,把洋人称作“兄弟”。这是目前已发现的太平军给“洋兄弟”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英吉利国诸位兄弟”,“既系同拜上帝,皆系兄弟”。
10年之后,当洋人与太平军翻脸后,太平天国慕王给戈登写信时,仍然把洋人称作兄弟,“须知我等同拜上帝、耶稣,一教相传”。他还在信中强调说,“我国系与清朝争取疆土,与外邦毫无嫌怨”。
这些想法在我们今天看来,实在是幼稚可笑。然而,在当时,太平军的将士们却坚信不移,如同着了迷、中了邪一般。
早在1861年,太平军为解安庆之围发动西征时,陈玉成大军挺进汉口,打到黄州后突然屯兵不前了,除了因为李秀成大军未能及时赶到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不想与租界里的洋人发生冲突。他们的迟疑,延误了战机,从而使曾国藩、胡林翼得以喘息,绝处逢生。
现在,李秀成似乎又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他不想与“洋兄弟”正面交战,希望通过外交手段,妥善地处理好与“洋兄弟”的关系。
但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误区!李秀成正在犯着与陈玉成同样的错误。战争的时间是以分秒来计算的。三个多月,这意味着什么?
更令人疑惑的是,淮军开进上海,其间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大规模持续运兵,即便有洋船掩护,要想完全不被发现也是不可能的。难道太平军一点情报都得不到吗?不,恰恰相反。从李秀成与部下的信件中可以看出,李秀成在上海城中是有内线的,清军的一些动向他也有所了解,为何独对此事毫无觉察?根据合理的推测,我们有理由相信,李秀成极有可能不是不知情,也不是疏忽了,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是因为他太相信自己的“洋兄弟”了,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洋兄弟”早已在暗中与他的敌人悄悄联合了。
在1862年寒冷的早春中,李秀成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犯下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叫花子兵进上海
1862年4月8日,这是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上海十六铺码头突然热闹起来。几艘火轮船冒着滚滚浓烟,缓缓地靠上了码头。
第一批淮军开到了上海!
上海人盼星星盼月亮的救兵终于到了!
对于身陷危城中的上海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一些官员和市民们兴冲冲地赶到码头,来迎接他们的救星。可是,当这些大兵从轮船上走下来时,上海人不禁有些傻眼了。这些个从船上走下来的大兵竟然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军官们穿着破旧的麻鞋,士兵中有的连鞋也没有,干脆光着脚板。由于长途旅行,他们脸色腊黄,精神不振,嘴里叽里哇啦说着胯里胯气的土话,肮脏的包头布以及破旧的短褂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他们队形不整,武器也很杂乱。那模样儿简直不堪入目,活脱脱一群手拿刀枪的叫花子从天而降。
上海人心里犯起了嘀咕:天哪!这难道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救兵吗?这些人能打仗吗?
李鸿章从上海人的眼里看到了疑惑,也看到了轻蔑,但他不以为然。在上海官绅举办的接风宴上,他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贼妈的!”他还给部队打气说,“兵贵能战,不在好看,待我一战,再笑不迟。”
李鸿章心里憋着一股气。其实,他自己最清楚,别看他的这些兵衣衫不整,装备落后,但却不乏能征善战之士,许多人都打过硬仗,甚至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敢打能打,虽不中看但却中用。只要稍加训练,即可投入战斗。
李鸿章对此充满信心。抵沪不久,朝廷便委任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代理省长),取代了薛焕。这在李鸿章前往上海之前,曾国藩就已安排好了。薛焕的担心终于成为现实,但他只能逆来顺受。
据周馥回忆说,李鸿章抵沪后办公地点设在东门外建汀会馆。作为一省最高长官,他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尽管公务繁忙,但李鸿章却把军事放在首位。从安庆出发前,曾国藩就交待他说,此去上海,专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置后图”。也就是说,除了军事之外,其他各项都可往后放一放。
曾国藩的话,李鸿章深以为是。一到上海,他便以主要精力抓训练、抓战备,以期尽快提高淮军的战斗力。
部队驻扎下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效仿湘军——筑“墙子”。所谓筑墙子,就是修筑工事。对于老湘军来说,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工作,可那些新招募的淮勇,却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说,吃饱了没事干,修这劳什子弄啥?
于是,士兵們老大不情愿,修起来也马马虎虎,敷衍了事。李鸿章有一次来检查,发现工事不符合标准,不禁大为光火,严加训斥。他还告诫士兵们,没有坚固的工事,就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杀伤敌人。这是湘军用血换来的教训,也是他们克敌制胜的法宝。他还以自己过去“浪战”的教训为例,说明筑墙子的重要性。
“贼妈的!”他大声骂道,下令将不合格的工事全部推倒重来。他还让湘军老兵给予示范和监督。所有工事均严格按照湘军规制:高八尺,厚一丈,上设枪眼;营壕分内外两层(有的三层,视情需要),外壕宽八尺,深一丈五,内壕减半;外壕之外还设有各种篱笆、陷马坑、梅花桩,等等,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墙子筑好后,夜间由士兵们分工负责,层层驻守;白天则是依托墙子进行各种攻防阵法演练。每天,天刚麻麻亮,轰然一声,起床炮便响了起来。接着,士兵们开始操练。他们随着口令,在墙上跳上跳下,大声呐喊,进退自如。防守时,砍杀、射击、投火球、抛石块等;进攻时,则翻跃墙子,利用各种阵法的变化,次第有序地展开攻击。
为了提高部队的耐力,淮军还不时进行长途拉练。士兵的腿上绑上了沙袋,每次急行军不少于三四十里。
这种训练很有实战性。不久,便取得了成效。有一次,薛焕借故来到军营,想打探一下虚实。自从淮军进入上海,李鸿章便李代桃缰做了巡抚,这让薛焕一肚子怨言。他来到军营,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却大吃一惊。眼前的情景充满生机,士兵们正在训练。有的在走操步,有的在练搏击。口令声此起彼复,砍杀声震天动地。薛焕驻足观看,有些难以置信,只见兵丁们在一丈多高的墙子上跳上跃下,动作灵活,身手矫健,抛出的火球和石块居然达到了20多丈开外。他还看了工事,工事修得坚固、实用,显然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
薛焕惊叹了。他原先手下的上海绿营兵,尽管衣着整洁,看上去煞有介事,但全是花拳绣腿,和这些叫花子兵根本没法比。
见到李鸿章,薛焕好半天没说话。李鸿章问他观感如何?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兄弟佩服!”
此后,薛焕的口气完全变了。他逢人便说,安庆来的兵,纪律精严,军威壮盛,还真不能小瞧了!
不久,有一天,英国海军中将何伯也来到了淮军军营。李鸿章陪同他观看了部队的操练。看完之后,何伯连声good。事后,他在接受一家外国报纸采访时评价说,李鸿章的兵“训练有方,士气高昂”。这家外国报纸一向看不起中国军队,这一次居然毫不吝啬地送上了众多溢美之词。
各方的看法在迅速改变,上海老百姓也不例外。他们提起淮军,都说纪律严明,比起绿营兵不知好多少倍。
事实也正是如此。李鸿章率部进入上海后,一边抓训练,一边抓纪律。得民心者得天下,李鸿章深知这一点。他说:“军事以得人心为本。”部队初到乍来,人生地不熟,收买民心尤为重要。“我们是上海士绅请来的,”他对部下说,“如果我们做不好,将有负众望。”
于是,他三令五申,严禁部队骚扰地方。
“违令者将严惩!”他反复强调这一点。他还令人把有关《营规》《军规》刻印出来,到处张贴,并让士兵们高唱《爱民歌》。歌词如下:
三军个个听仔细,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人。
百姓被贼吃了苦,全靠官兵来作主。
第一扎营不要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房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莫派民夫来挖壕,莫到民家去打馆。
筑墙莫拦街前路,砍柴莫砍坟上树。
挑水莫挑有鱼塘,凡事都要让一步。
……
这首《爱民歌》可以说面面俱到,对部队的军纪做了详尽的规定。一方面宣扬了部队精神,一方面约束了兵丁的行为。歌的最后,还进一步升华了主题: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
日日熟唱爱民歌,天和地和又人和。
值得注意的是,歌中提出了“军民一家”和“天地人和”的理念,如果抹去年代,即便放在今天也不过时。而且,令人称道的是,《爱民歌》的形式极具创意,它直白浅显,通俗易懂,对于没有文化的底层士兵来说,是很好的教育方式,而贯穿其中的爱民思想更是受到各界欢迎。在一片嘹亮的歌声中,叫化子兵俨然成了一支爱民子弟兵。这种形式对后世影响也很大。袁世凯创练北洋新军时,其军歌就吸取了这种形式,而毛泽东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亦留有《爱民歌》的印迹。
然而,这些并非李鸿章的发明创造,包括那些《营规》《军规》《得胜歌》《解散歌》,等等,都由曾国藩亲手订立。李鸿章不过是照搬而已,但在收买人心和处理军民关系上的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同治元年的上海,“洋化”程度已经很高。十里洋场,高楼林立;码头上停靠着各色外国货船和兵轮,商店里充斥着眼花缭乱的洋货;洋行、赌场和教堂,比比皆是,到处可见金发碧眼的洋人,“哈罗”“哦开”等洋泾浜外语更是成为时髦,不绝于耳。
李鸿章这个土包子到了上海,很快就开了眼界。他对那些洋式的新玩艺充满了浓厚的好奇和兴趣。当然,最让他动心的还是那些新式的洋枪洋炮。在来上海前,他就对洋人的新式火器有所耳聞,但直到亲眼所见之后,才有了切肤之感。
有一次,英法海军舰长邀请有关人士登舰参观。李鸿章装扮成一个随从,混在参观的人士中。这是他第一次与新式的现代化舰船亲密接触。李鸿章不胜好奇,参观的过程中不住地问长问短。事后,一个外国舰长打听此人是谁,有人告诉他,一个随从啊。舰长评论说,可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将军,而那位带队的倒像是一个随从。
“是吗?”后来,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李鸿章,李鸿章听后哈哈大笑。他说,这个洋人倒算是有点眼力。
当然,这只是一件小小的轶闻,但那次参观却给李鸿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个月后,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还念念不忘此事:
鸿章尝往英法提督兵船,见其大炮之精纯,子药之细巧,器械之鲜明,队伍之雄整,实非中国所能及。其陆军虽非所长,而每攻城劫营,各项军火,皆中土所无……
如今史学家们在研究这段历史时,常常都爱提及这件事,并不厌其烦地引用这封信。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说明李鸿章进入上海后,观念是如何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而这种改变的直接后果就是引发了一场“讲求洋器”的革命。
如果说,淮军在进上海之初还是一支以冷兵器为主的落后的军队;那么,几个月后它已经拥有了一支洋枪队,并迅速脱胎换骨,向以热兵器为目标的近代化迈开了步伐。
应该说,这是中国军事近代化的一个伟大开端。
走在前边的就是李鸿章和他的淮军。
〔本刊责任编辑君 早〕
〔原载 人民文学出版社
《淮军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