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我爸爸

2015-07-06 00:51李谦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东爷爷爸爸

李谦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家世代佃农的出身还是很值得自豪的,我爸根正苗红,是方圆几十里鼎鼎大名的“战天斗地老队长”,对于四十岁上才得的我这么个老来女,那真是宠上了天。

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极度匮乏,而我是个例外,兜里不仅时常揣着爸妈给买的几粒糖果、一包饼干,还拥有另外一份私密的馈赠。

老章是村里最受歧视的一个老光棍,据说他年轻时喝过洋墨水,还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媳妇,可惜她早早就死了,留下一个儿子,二十多岁的时候也一命呜呼,而且竟然是被鬼活活吓死的。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躲着老章,唯恐沾上晦气,只有我偷偷跟他亲近。他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镜腿缠着布镜片有裂纹的老式眼镜,眼镜后面的一对瞳仁既和善又忧伤。他总是趁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塞给我好吃的,有时是几粒花生,有时是一枚熟鸡蛋,还偷偷教我背唐诗。

当然这一切可不能让我爸发现,否则不但东西会被丢进粪坑,还会挨一顿臭训,然后再气势汹汹地凶老章一顿,骂他拉拢腐蚀好苗苗。老章则垂手躬身站着,一声不吭。

那天,我跟一群小伙伴在村中间的大槐树下玩丢手绢的游戏,轮到我了,我蹦跳着,边唱歌边趁大家都没留神,迅速地把手绢丢在比我大三岁的小东身后撒腿就跑,小东立即捡起手绢就来追我,我拼命地跑啊跑啊……突然一头扎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一双有力的手臂使劲裹住我柔声说:“别慌,别慌!”

是老章!他脸上有几分惶遽,拉起我的毛衣在我的胸口贴肉按揉着。我觉得胸口很舒服,却仍然在剧烈喘息着,老章赔着笑脸说:“不玩了,咱不玩这个了行不?我给你们摘黄瓜吃去!”

小东蛮横地说:“不行!坏分子想收买我们,别做梦了!”他突然大喊起来:“坏分子摸绢绢的咪咪啦,快来人啊!”

老章的手立刻停下了,脸色煞白地辩解着:“别胡说,这不是闹着玩的!”

被他打扰了玩兴的小伙伴们更加得意,纷纷把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喊,很快就有村民围了上来,老章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爸阴沉着脸闯进人圈,抬起大脚照准老章的胸口狠狠踹了下去,老章一声惨叫,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那天回家以后,向来疼我的爸爸变了脸,一再逼问我老章干过几次这样的事了。我慌得不行,一会儿说五次,一会儿说三次,最后躲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才算逃过了这一关。

幾天以后就是中秋节了,我爸组织了几个五保户孤寡老人一起吃月饼包饺子,家里就剩下我和妈妈。一轮大月亮升到了柳树梢,妈妈推开门张望了好几次,忽然拉着我出了家门,她一路躲躲闪闪绕来绕去,贼一样溜进了老章家破败的小院。

我还是第一次进老章的家,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谁呀?”

妈妈拉开灯,昏黄的灯光下,老章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好像衰老了很多。妈妈把一个白毛巾盖着的大兰花碗放到桌上,小声说:“大叔,这儿有一碗饺子,还热着。”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月饼放在碗的旁边。

老章挣扎着想坐起来,努力了半晌却没成功。妈妈拉着我退到门口,小声说:“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吧,没钱就跟队里支……”老章喘了几声,说:“谢谢你。让绢绢过来点儿,给我看看……”妈妈慌里慌张地看着窗外:“我得走了,她爸要知道就坏了。”说完拉着我逃出了门,一路走得飞快,我要小跑才能跟上。这不怪我,那一年我才七岁。

我跟着妈妈跑进家门,顶头正看见爸爸那双狞恶的大眼珠子。妈妈惊呼了一声,爸爸看都不看她一眼,冲着我说:“以后再去老章的家,我打断你的腿!”虽然我当时满口答应,可仅仅两天后,我就背叛了爸爸,进了老章的家。

那天天气特别好,我蹦蹦跳跳出了家门去大街上玩,路过老章家的时候看见他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正望着我,手里拿着一本小人书,说:“绢绢,爷爷屋里还有小人书,你不要我就给小东了。”

我心里呼啦燃起了火苗,嘴里咕噜着回绝的话,脚却不由自主地跟在老章的后面进了他的小屋。屋子里异常清洁,老柜子上相框里的俊小伙在对我微笑,小人书就放在柜子上,老章让我跪在椅子上自己去拿,我听话地爬上了椅子,老章突然从我身后抱住了我,脸贴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挣了一下,突然一声巨响,爸爸炸雷一样的声音怒吼着:“老流氓!强奸犯!我打死你!”

我惊惶地回头,看见爸爸带着一帮人拎着镰刀锄头扑了过来,老章像个麻袋包一样被人推倒、猛殴……

那天晚上,爸爸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我老章以前是怎么摸我的,这次又是怎么抱我的,有没有脱我的裤子……我争辩着:“没脱裤子,就是使劲抱着我……”爸爸皱着眉说:“抱完了就该脱裤子了,就这么说!以前他也一定脱过你的裤子吧,是啥时候?”我使劲回忆着:“有一次我在他家门口玩,我想撒尿,他帮我脱过裤子。”爸爸一拍桌子:“就这么说!”

妈妈在一边听不下去了:“老徐,这是人干的事吗?你一定要害他我也不敢管,可这事闹出去,还让咱绢绢做不做人了?”

爸爸眼睛一瞪:“败家娘们儿少跟着瞎掺和!”妈妈立刻闭了嘴,她一直是这样,虽然年轻美丽,还读过高中,比爸爸小十来岁,可父母都是臭老九,在家里压根没地位,爸爸的话就是圣旨。爸爸软硬兼施让我把这些写在练习本上,不会写的字用拼音。

那天村子里第一次来了警车,老章被五花大绑地带了上去,除了妈妈,全村人都跑去看热闹,我也跟着伙伴们去看热闹。老章的眼镜不见了,听说是被我爸踹碎了。他失神地望着东边的山头,有人小声说,那是他儿子坟墓的方向。

警车开走了,我想跟小伙伴们去玩跳房子,小东鄙夷地说:“不带你,我妈说,你让坏分子祸害了,埋汰!”

其他小伙伴纷纷用手在脸蛋上刮着羞我,我的脸涨得通红,哭着跑回了家。

我的童年过早结束了,从此后没有伙伴,没有同学,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经常有婶子大妈们趁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悄悄问我,老章摸过我几次,都摸哪儿了,还有一些我压根听不懂的问话。每被人盘问过一次,我都一遍遍回忆,摸哪儿了?裤子被脱过几次?被问的次数越多,我的思维越混乱焦虑,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堅信,老章的确祸害过我,多次扒下我的裤子……

在这样严重的心理负担压力下,我的性格越来越古怪,脾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小到夜深人静窗外一声乌鸦叫,都能吓出一身冷汗,心悸失眠到天亮。

爸妈带我去省城的大医院做了检查,确定是先天性心脏病,而且目前国内没有医院能做这个手术。医生同情地告诉爸爸,患这个病的人,能活到二十五岁都是奇迹了。

爸爸急得要疯了,他到处淘弄偏方,逼着我喝下一罐一罐的中药汤,听说老山参最补心,他居然不顾五十多岁的身子骨儿,背着药篓子去大山里采药,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有一次是被人抬回来的。他进原始森林,遇上了野猪,那条命也是捡回来的。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爸妈决定搬家到城里去,一来大城市有更多的机会治好我的病,二来我也好离开乡亲们的口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年被爸爸批过害过的人出狱的出狱,发达的发达,村里到处是仇恨的眼睛,他不得不选择离开故土。

老章没回来过,大家都说他死在狱里了。这些年里,这个名字是我们家里最大的禁忌,只要一提我保准犯病。

我到了城里学校读书,成绩提高很快,乌七八糟的过去没人知道,病恹恹的身体却得到了同情、呵护,老师和同学们对我都特别友善。高三结束,我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人也出落得气质脱俗,心脏却更孱弱了。

快到中秋节了,这天,我接到了一封海外来信,里面夹了几页英文资料,那是对美国一项医学重大突破的报道,攻克的正是我这个类型的先天性心脏病。资料下有一张写满中文的信纸,说是偶尔知道了我的情况,愿意提供所有开销并协同办理各种手续,给我治病。

爸妈喜极而泣,他们在城里一直做小生意,虽然生活还过得去,可并没太多结余,那笔手术费用,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回信表达了我们全家的感激之情,对方的回信很快也来了,却提出一个条件,他可以无偿帮助我,但是需要来我家考察一趟,向我父母当面提几个问题。

半个月以后,一位气宇轩昂的人来到我家,落座以后先是问了几个家常问题,然后话题一转:“徐先生,当年你曾致使一个孤寡老人入狱八年,是为了掩盖一桩杀人罪,是这样吧?”

全家人都愣住了,杀人?

爸爸满头大汗,几乎不敢看对方的脸,艰难地说:“我……我没杀人,章啸天不是我杀的……”

来客微微冷笑:“徐先生,我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自然是知道内幕的。如果你还是不懂得忏悔,我是没办法帮助你女儿的。”

他站了起来,爸爸急了,一把拉住他:“不,等等,我……”

妈妈已经抹起了眼泪,屋子里只有她的抽泣声。爸爸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是的,我……是我干的。我害死了章啸天,还……陷害老章入狱,因为,我怕有一天,绢绢会被他拐走。”

我大吃一惊,尖叫起来:“爸爸!你不能为了治好我就承担这样大的罪名!”

来人不理我,继续逼问:“徐先生,当时的详情是怎么样的?”

爸爸的嘴唇剧烈哆嗦着,拼命吞咽着唾沫却说不出什么,我站起身大声说:“先生,如果我和我爸爸违犯了法律,您可以起诉我们,不能这样折磨人,穷人也是人!我就是他的命,为了求您救我的命,他编出什么样的谎言都有可能,但这对您有意义吗?这对他公平吗?我宁可放弃生的机会,也不愿看着爸爸被人这样逼问!现在请您离开吧。”

来人赞许地听完了我的话,转过头看着妈妈:“玉兰女士,您是最大的知情人,二十年了,您是想看着女儿马上就死呢,还是宁愿帮着您的丈夫继续隐瞒下去?”

妈妈求救似的看着爸爸,还是没发出声音。

爸爸抬起了头:“你们一定要救我的女儿,我……我什么都说。当年我跟玉兰结婚七八年,始终没有孩子,我偷偷去医院查过,医生说我是死精症。”

爸爸说,当年他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为了面子没跟任何人提及。然后他发现妈妈跟老章的儿子章啸天有了私情,他对情敌恨之入骨,却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他想要一个孩子。他一直忍着,等到妈妈有了身孕,他才做了决定。

我扶着摇摇欲坠的妈妈,脑子里乱成一团,可那些可怕的回忆还在继续:“那天我派章啸天去看青,到半夜,我就摸了过去,他睡得很死,我点了蜡,再摇醒他……我戴了一个鬼脸面具,披着马尾巴做的假发,他当时惨叫了几声,鬼呀鬼呀地喊,慢慢倒下,抽搐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妈妈哭倒在椅子上:“天亮的时候接班的人看见啸天死了,眼睛却瞪得老大,大家就说是吓死的。因为有人听见他喊的那几声了。其实我猜到了是你干的,你把鬼脸和马尾巴埋在院子里,被我偷偷看见了……”

这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那是一个清癯超逸的老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是老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爸爸妈妈双双跪倒磕头赔罪,从进来的那一刻起,老章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我:“我早就告诫儿子,悬崖勒马,可他不听我的。他临死的前几天特别兴奋,反复唠叨着,章家不会绝户了,他这辈子没白活一回。我就暗暗担忧,等到他猝死,我去收尸的时候,跟老徐对视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他干的。可我没证据,除了坏分子的身份,我一无所有。等到绢绢生下来,一看模样,我就知道这是我们章家的孩子。”

我忍不住问道:“那您总是跟在我的后面让我慢慢跑,还帮我按摩心口,是因为……”

老章点头说:“啸天妈妈的家族有先心病史,所以她二十四岁就去世了。啸天也是这样,他生前每次剧烈运动,我就要帮他按摩心口,能缓解发病。其实就算他不被害死,也活不过二十五岁,这是我们家族的宿命。可是孙女你放心,到了你这儿不会了,爷爷的亲人都在美国,爷爷也在那边定居了,这次我带着我的侄儿过来就是救你的。只是我一直耿耿于怀,想听到杀人凶手的亲口忏悔……”

我拉着爷爷的手痛哭失声:“爷爷,我爸爸,他很爱我……”

爷爷拍着我的肩头:“乖孙女,我早就知道了这些年他为你做的一切,所以就算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我也决定原谅他了,何况也已经过了追诉时效,当初你爸爸毕竟有过错在先。”

我陪着爸妈一起跪下去,给爷爷磕了三个头。爷爷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小人书,说道:“还记得这个吗,孩子?十五年前的今天,我用这本书把你诳进了我家门,其实我是想让你爸爸看你一眼,看你给他跪下,因为那天是他的忌日……”

我想起了多年前爷爷那情不自禁的一抱,不由得热泪横流,投进了他老人家温暖的怀抱。

〔本刊责任编辑袁小玲〕

〔原载《百花·悬念故事》

2014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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