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雄
一
将往日收起——
听凭汉水再次漫过秦巴的脚趾。漫过我们的家园176.6。竖起来,深渊一样的高度。三千里路的落差需要我们腾出足够的陡峭与海拔
水里的城池,楼檐,老街,瓦舍,炊烟……
昨天被一片空白覆盖、充满
记忆中的道路,蜿蜒在巷子里的石板上。远遁的足音消逝
在时间那柄锋利的鱼肠剑里,不能自拔
我们弄丢了回家的地址。黑暗中
记忆反复剪辑、出没
一帧帧失联的影像,检索出故乡和往事的轮廓
曾经的橘园、麦地、稻田、绿荫、鸟语和波浪卷起的天空
曾经的桨叶划过的风声。将我们搁浅
遥远的孩提、岩洞和岸和我们的手足
曾经的迁徙与疼痛。母亲已将渔网补好,父亲放下
果园和连绵的阴雨天。生命里的呼吸,总想获得一点宁静
将心底的波澜抚平、宽恕
与一块土地相遇、相知,为什么又要离开
就像一个人的生命,交出又要收回
汉水留下秘密的齿痕与指纹
再让一滴水,找到我们身上的裂隙和缺陷。有了落差的距离
时间像一个先知,充满一口深井
二
卸下老屋的脊檁和亮瓦,卸下炊烟与水边的日子
祖宗的牌位、空椅、家什和老人的寿器
再把故乡的潺潺水声和那轮皎月,一并叠进行囊。像他们的
身体一样移走、搬空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咳嗽的回音
甚至没有脚印和灰尘。房子空了,村庄空了
都空了。春天,被剩下的矮树、野草,若无其事的一阵阵空涨
水边等待的秋叶,在一片浩瀚里安静地枯萎
腾空了,腾空了。连林子里的鸟声也腾空了
梦里的家园只剩下一堆堆废墟
像一个个罹难的勇士,安静地承受落叶与孤单。你俯下身子
把一株倒伏的花椒树扶起。像扶起一片空旷
水漫上来——黄昏,取走最后一幅水墨和山中小径
无法移走的岸、石头、苇叶、树枝、花香、墓园、脚印
将停止呼吸。唢呐和笛孔上的簧片,虚构成另一种声音的风景
离人已收走舟楫上的龙首
我们离开。每一颗水珠,从此都得隐姓埋名;每一粒尘土
都会被流速带走。那些山风啊往事啊
都找不到停泊的港湾;那些安静、辽阔、浩荡……
会在别处每天升起
是谁将黑暗打破。无数的回音难以分辨
天空戚戚,难以割舍的乡邻、亲情。这易碎的时刻我们怎么保持完整。水中的故园,我会在梦里找到你的地址
投递我的牵挂和注视
三
截断。汉水陷入远方的梦寐,离开日晷上的阴影
河流将时间跟踪、交汇,最后终究失忆
烧掉纸上的庭院,是想祭奠谁的亡魂。一个地名的形成、陷落
和消失,并非如此简单
守着水边那爿太阳和月亮,我们容纳了所有瞬间
却不能抵达。匍匐于内心的界限
像昨晚的水域,我们无法掌控且无计可施。在他乡的屋檐筑坝
汲水,灌溉自己。舀一勺明月喂养你的影子
折戟的光线荒诞而虚弱,仿佛照耀在梦里的露珠
经不起推敲。黑夜莅临,离愁无言以对
在汉水的另一截,在他乡撒网,已捕不到故乡的鱼了。一渊
清水被一口枯井定制、接走
惊蛰、芒种。撇开了山蚂蝗和蒺藜
开始学习平原的种植术。在错愕的年轮里重新寻觅生计
重新量度别处的天空是否广袤宽敞。可你的初衷一再落空、渺远
你已无暇晾晒那半片思乡的渔网
秋深了。一个离人,刚捡拾完梦里的落叶
再无法入眠。他还要去捡拾
窗外的月色与霜痕。意义和空白相互占领,一代又一代
命中注定,甚至尚未出生就已被完成
四
一条 河流的倒影。人类栖息地的永久归宿
日晷上相互印证的齿痕。沉没。惊恐中,我们被迫交出内心
浩荡的边界与岸,将你的一生空虚地浮起。或者——
化作岁月的尘痕,被上升的水位清除
沉溺于河流的去向,日子留不住谎言
离人注定只有永远的异乡。用汉江的一块石头贯穿
时间终究拾回一个圆满的黑暗,让他的子嗣承受、蔓延
我只想在一颗残损的水珠里找到怀念
丹江口。那个数次搬迁,那些永远的异乡人
他们把一生的荒凉,交给了迁徙、漂泊。一种浩瀚被谁哺育;一种悲悯,谁来祭奠、承担。通往墓园的小径
死者被生者重复。他们是谁的后裔
从他乡的黎明中醒来,梦中种植的水稻、棉花
开始抽穗、扬花、打苞。被嫁接的日子,去掉多少伪饰
才能拔节。围绕故乡的,总有一小块荫凉,让你安静、彳亍
所有的路径,都会在梦里结束
五
有一种温度来自人心。他们与移民守着
同一个圆心旋转,他们与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
并不构成虚无。水漫上来,所有隐藏的、呈现的、消落的
都值得尊重
无名的手、依恋、绝壁、蓑草
或者,云雾中那些没有边界,无法感知与回收的水珠
只剩下了晶莹。把灵魂扎成火把,别人才能在黑暗中看清远方
而你没有等到回声
转瞬。将一个匆忙的背影定格在某个村口
一个停滞的凝望,就这样守候在永远的水泊里
天空降下苍白,时间陷入一种浩瀚的孤单,同行的波浪
会否送来辽阔的抚摸
记忆中的脚踝、膝盖、胃和肋骨
通过这场旷世的蜕变、濯洗,世界获得了更广阔的意义
与黑暗链接,我们才能找到未知的线索。才能打开
内心隐秘的地图。并彼此慰藉
六
人类,逐水而居而衍。没有哪条河流如此繁复
我只看到了沿途的干枯。水波推动的隐喻
在风中晃动,隐秘的途径已跨越时空。我们头顶的积雨云
早被那口枯井指认
废墟被时间定义。曾经的嘈杂、体温
仍然挂在门楣,等抄经人取走。除了意外,一切存在
都是相遇的理由。水只是把它们变得简单。让淹没的迁徙的
有了深度和宽容
关门岩的先知一语成谶。水泊中的草根
会在鱼腹里苏醒。韩家洲人放弃两千年的习俗与惊悸
上岸,只带了先祖的默许和一只火炉。古人遮进水泊的荫凉
被世代渔父孺子打捞、繁衍
家园沉没。剪断了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血脉
时间就是一叠空纸。“大波悄然涌起,又无声降落从未诞生,也从未死亡”。没有了肉体和欲望,我们一样衰老
一样宽敞——
隐匿的词根在不停滚动,一颗水珠有很多注释
生命就隐伏在陡峭的涛声里。喧嚣之后,一切都将沉寂
水会携带我们悄无声息地经过、抵达。把离愁藏进异乡的屋檐
隐忍陌生的风霜,一再割伤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