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天

2015-07-04 09:24:46谢大立
东风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狱友大胡子响声

谢大立

我的叔叔,如一把弓样弯在秧地里。

秧田里有一种草,叫做稗,酷似秧苗,但绝对不是秧苗。天旱了,涝了,秧苗发黄发蔫,它却挺拔得很。地里不旱不涝,它更是比秧苗长得壮健。所以它是秧苗的天敌,不及时拔掉,它会跟秧苗争营养,秧苗争不过它,最终导致稻子减产,打出的稻米里多出来许多绿色的稗粒,硌牙。

叔叔弓在秧田里,就是在拔这种稗草。下完种,栽完秧,就是没完没了地拔这种稗草。头年拔完了,今年拔,明年还要接着拔。拔得腰酸背痛,腰肌劳损,也得拔。腰酸得实在不行了,我的叔叔就直起腰来歇口气,抽一根他种的烟叶卷成的烟。我的叔叔在抽烟的时候,就看两样东西,一是天上的云,一是飞翔的鹰。看到云的时候,是看不到鹰的,看到鹰的时候,天上是没有云的。我叔叔的家那块,云低,鹰都是在云的上面飞。

这一天,我的叔叔不光看到了云,还看到了鹰,云是由两山间的峡谷里飘过来的,还没有形成云。没有形成云的云,是雾。它们在半山腰飘呀飘,飘呀飘,开始是一坨,慢慢地成一片,又慢慢地成一条,像一条很长的白绸带,由山的右边伸向山的左边,把山捆了起来。有一只鹰,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出现在云彩的上方,真的是腾云驾雾般的潇洒。

同时看到鹰和云,我的叔叔听上辈人说过,那是一种吉祥。因为我叔叔的家那块,只要是有云的天,你一定看不到天,看不到天也就看不到鹰。我的叔叔正为遇到了吉祥,咧开嘴笑,云把自己撕开了一道口子,撕开的口子如万丈深渊,鹰就有如往万丈深渊里跌……我的叔叔一脸惊骇,差点叫出声来,在他的眼里,鹰是已经掉进了万丈深渊,将要粉身碎骨了。

没想到,鹰又一次跃到了云彩的上方,云彩又一次粘合,又一次裂开,又一次让鹰如跌进万丈深渊……我的叔叔看呆了,呆了半晌他明白过来,云和鹰是在玩儿,做着一种游戏。

随后,我的叔叔又看到了几次云和鹰玩这种游戏。他想,以前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呢?是云和鹰以前没有玩这种游戏,还是自己没有注意看?又看到了几次,我的叔叔终于得到结论了,过去,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拔稗草上,心里想的是拔稗草,稗草拔除了,秧苗才能茁壯成长,年终才有个好的收成,碾出的米吃在嘴里才不硌牙……

嗨!我的叔叔有点错失什么的感叹。他觉得看鹰和云的游戏很好玩,甚至是一种享受,盼望能同时出现鹰和云的天气,成了他的一种寄托,鹰和云一出现,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看着看着,忘了拔稗草。长了,稻田里的稗草多了,年底的收成少了,米里出现了硌牙的稗籽……但我的叔叔并不后悔,虽然是少收了些稻子,在他的心里,却又明显地多了些东西。

渐渐地,我的叔叔对手头的活儿开始厌倦起来。这情绪来自一次忘我。那次,鹰和云做的游戏特别精彩,逗得他连番喝彩,使得他认为自己也成了鹰成了云彩,鹰儿飞时他跟着飞,云儿飘时他跟着飘,他的飞和飘是以自己的身子脱离地面为尺度的,可是他飞不了飘不了,几次感觉自己飞起来了飘起来了,最后却又重重地跌在了稻田里,困在稻田里把稻子压坏了一片的我的叔叔困顿,哀声叹气,叹自己连鹰和云都不如,鹰和云还有玩儿的时候,自己成天只有和田里的稗草打交道的份儿。

时间长了,我的叔叔经不住这种厌倦的折磨,认定他所处的环境是鹰和云的世界,自己是人,应该到有人跟他做游戏的地方去。于是,在一个晴空万里无云的日子里,从大山里走了出来。

我的叔叔猫在山洞里,往山下看。山下有他的屋子和秧田,由于他一个月没在秧田里拔稗草了,稗草疯长,已经盖过了秧苗。他所在的山洞,在他过去仰望的云彩后面。他上来的两天,云彩躲了他两天。他真希望云彩能来,有了云彩他就可以学鹰一样,把它们踩在脚下,体验一下游戏的滋味了。他现在也做游戏,但只能做一种游戏——把一袋子钱数过来数过去。本来是十万,他有时候数成九万九千九百,有时候数成十万零一百。他就再数一次,并赌,这次能数到多少?

屋门前,突然来了两个人,是两个警察,转了几圈,离去了。

屋门前又来了四个警察,进了他的屋子,从屋子里走出来,离去了。

天快黑时,又来了两个警察,进屋后,就不出来了。

他们是在等他,要抓他,为的正是他数来数去的这袋子钱。这钱是我的叔叔的老板给他们发工资的钱。老板到银行里取钱,选他当保镖。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一百的钱,开始只是求老板让他玩玩,过过拥有很多钱的瘾。老板一哼,用看坏人的眼光看他,并训斥他,吼他是不是想干坏事?老板的话提醒了他,在老板不注意的时候,对准他的太阳穴来了一拳。老板趴在了地上,他拿了钱,一阵飞跑,跑回了家。备了吃的住的,猫进了门前高山上的这个洞里。

我的叔叔猫在洞里过上了有很多钱的日子,他为拥有这许多钱常在梦里笑醒。即便不在梦里也常在嘴里念叨我有很多钱了,我有很多钱了。出山的这段日子他已体会到钱太重要了,在城里有了钱可做的游戏太多了,太精彩了。精彩的极点是和女人的游戏,他花三十元钱就和一个女人做过一次。他就算计手里的这十万元钱可供他和多少个女人做那种游戏。我的叔叔算术成绩不太好,总是算不清,算来算去就睡着了。有一次睡着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找到了他,那是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如禾苗被雨露阳光滋润的感觉。醒来后我的叔叔想,自己不是一株禾苗是啥?钱对自己这株禾苗不是阳光雨露是啥?我的叔叔就决定,风头过去后他再带着这些钱到城里去享受被阳光雨露滋润的日子。

面对山下他屋里的警察,我的叔叔并不拿他们当一回事,甚至在心里说,只要我不下去,你们是抓不到我的。这是因为我的叔叔所猫的山洞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山洞。山洞口子小肚子大,口子小得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才能爬得进,口子且被一丛茂密的刺玫瑰挡着,很难被人发现。就是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想到他会藏在里面。即使是想到了,也不会有人肯往里爬的。肚子大就更是有些特别了,我的叔叔拿它与老板的别墅比过,起码有两个老板的别墅大,里面的东西比老板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稀奇,有的像凳子有的像床,有的像老板花很多钱买来的钢琴,他想到钢琴是他用一块小石头在上面敲了下,发出的声响像神了那种琴发出的高音洞。他能把里面的东西看得这么清楚,是洞还有一个大的出口,出口在另一面的悬崖绝壁上,一天中有那么一会太阳还能照进来。且那壁像刀削的一样陡峭,除了云能上来外,别的都上不来。

云时不时地飘上来,往他的洞里挤。把他的洞穴挤满后,从另一端的小洞口挤出去。他当初发现这个洞穴就是因为洞里有一种雾样的东西往外冒,他出于好奇钻进洞里的。突然一天,我的叔叔有点不安起来,会不会有人从这些往处冒的雾也发现这个洞穴从而怀疑他就在里面呢?这么一想我的叔叔就再没有心情玩那个数钱的游戏了,为这些飘进来又飘出去的雾伤起脑筋来。他开始是在绝壁的这一头阻挡那些雾往里飘,为阻挡他把衣服脱下来使劲打那些雾。打不服它们他堵它们的出路,当他看到雾还是一缕一缕地从他码起来的石缝里往外流时,他又别无它法地回到绝壁这头坐下来发呆。

一天我的叔叔正在发着呆,山谷里又开始起云了。云从地上起来,一缕一缕,像从村里人家冒出的炊烟,一起往起冒,冒着冒着就成了云。啊,云就是这样形成的!形成前是雾。是从溪涧里地缝里树叶间冒出的雾,雾们集在了一起就成了云。一时间我的叔叔好像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呢?道不出来,他深深地一叹。这一叹,他的心里终于明了些。昔日从山里走出去前的那些想法的形成不正是如这雾一样吗?一点一点一天一天集得多了,就作出了那个决定。他现在似乎有点后悔作出那个决定了。从前的日子无忧无虑多好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过苦恼。

由雾变成的云在山谷里越聚越多,作起跑式一部分朝山谷的另一头,一部分朝他的洞口。他过来人似的像对一群孩子们样地对着山谷里喃喃地说,还是呆在谷里吧,谷里才是你们呆的地方……可是不待他说出口,谷里的云就像两群脱了韁的马群分别朝着山口和他所在的洞口涌过来。他又像先前那样,脱下来衣服于头顶一甩一甩地阻挡它们。与先前不一样,他现在完全是为它们着想,为它们的前途着想。

我的叔叔没有挡住云,没多长时间它们就离开了山谷。叔叔知道,无论是从峡谷里出去的还是从洞里出去的,它们都是奔前山去了。这个时候我的叔叔对云的担心完全胜过了对自己的关心,他尾随着云来到了别一头的出口,并爬到外面来。云的厚已使他根本看不到他的房子了,可他能看到太阳,看太阳一点不受云的影响,也就是说我的叔叔是站在云的上面。站在云的上面的我的叔叔更加为云的命运担起心来,它们此刻在我叔叔的心里就像是一群生龙活虎的孩子,是有生命的。

突然,脚下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响声,他知道是雨滴落在地上的响声,有了这响声,就没有了其他的响声,他知道,雨的大前所没有。又一会儿,响声换成了另一种响声,吼声。他也约莫能猜到,那是山洪的声音。响声没过多一会,他就只看到他的房子了,他还看到从他的房子里走出来了两个人,是那两个警察。太阳照在他们的身上脸上,他们望着太阳,一个说,这山里的天也和山里的人一样,有云就有雨,雨下完了,云也没有了。一个说,谁说没有,那白的是啥?一个说,那是没雨的云,卸去了负担的云……我的叔叔就看那云,在自己的脚下,确实有那么一道云,白的,悠悠地飘着,一会儿,一只鹰加入了它的行列……

我的叔叔正在想,这只鹰是不是他常看到的那只鹰,山下人的话声让他赶紧缩进了洞里。缩进了洞里,心还狂跳不已。因为他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已断定他就藏身在这山里,已封锁了所有的能走出大山的道路,隔天就要组织民兵搜山。我的叔叔就如惊弓之鸟了,找了几块石头把小洞口堵死了,并且再不到小洞口去了。数钱的游戏也不再做了,因为他觉得那些钱完全是一叠废纸。自己藏在山洞里要出不去,有钱没地方花,钱不是一堆废纸是啥。

终于的,我的叔叔在洞里呆不下去了。原因是他带上来的东西吃完了,再呆下去就要饿死了。好在那些钱我的叔叔一个子儿也没花,他就为自己想了一个开脱的办法,在一天的中午从洞里走出来,走到他的家门口对里喊,警察同志还在吗?警察出来,他对他们说,只是想玩玩这无数的钱,老板不同意他玩,他就把老板打晕了,把这些钱拿了过来,他现在玩够了这些钱,可以还给老板了……

警察说,很好,还给老板,会减轻罪过。

我的叔叔养了一头牛,一头猪,十只鸡。

农闲时,他把牛绳绕在牛角上,让牛在山坳里吃草玩耍,牛吃饱了玩够了,回到屋前的一棵大树下躺下,等着他用它。猪也是白天他让它在山坳里找吃的,晚上回到他给它搭建的猪棚里。鸡更自由,到处飞高窜低吃虫子,公鸡为他报晓,母鸡咯咯嗒嗒为他下蛋。

下秧田除稗还是他经常干的事,只是他现在不把这事作为一种负担了,想干时多干点,干累了,就直起腰杆子望天空,天空中还是有鹰有云彩,他现在不光是看鹰看云彩,还和鹰与云彩一起玩上了,让鹰听懂他说话,和鹰交朋友。在鹰和云做着游戏时,他和鹰一起对付云,在云彩咧开一道口子,形成万丈深渊时,他就向鹰喊话,鹰就在他的提醒下一跃,站到云彩的上面去。

这一天,他正和鹰对云彩玩得上劲时,有人来了。是他的狱友,他得意得有些忘形地对他们说,快来看,鹰儿懂得我说话,看鹰儿在我的指挥下是怎样戏弄云彩的……狱友中的大胡子不高兴得带几分生气地说,我们不是来看你和什么鹰儿说话的,也没有那闲心,我们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为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我的叔叔这才如半空中的云变成了雨落到了地上一样,怔怔地把几个狱友的脸挨个看上一遍后,从秧田里走出来。

叔叔的狱友们大概是跋涉得累了,在叔叔的家门前随便找个能坐的地方坐下,大胡子说,你不会是一出来就把在里面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吧?我的叔叔一怔,怔得很严峻。怔里透露出他的脑海里在极力搜寻着什么。严峻,是他知道他面对的虽是一帮牢释人员,但也是一个对江湖义气四个字看得极重的群体。片刻后,我的叔叔就想起来了。那是他刚进去不久的事,他们听说他是因为杀人越货进的监,拜他为老大。监里的规矩,谁在外面玩得大,谁就是老大。他们说,出去后你带着哥们一起玩,玩大点,玩出一片属于咱们的天下,过上好日子。他不敢违拗,随口答应了他们。

我的叔叔就一笑,接上了大胡子的话:哪能呢!边说边给狱友们张罗茶水。大胡子不依不饶地说,你敢说没忘?没忘怎么先出来几年,一次也没去看过我们,知道兄弟们也出来了,也没跟我们任何人联系过。我的叔叔忙陪不是说,对不起,对不起,怪我把日子过糊涂了……大胡子说,不对吧,是有意躲着兄弟们吧?

大胡子说着,像发现了什么,变坐为站。他本来是随便歪在叔叔门前的一堆柴禾上。站起来后的大胡子在我叔叔的门前边转悠边东张西望地说,你牛养上了,猪养上了,鸡也养上了,难怪你把日子过糊涂了的……我的叔叔一笑说,养牛是为了耕田,养猪是为了过年,养鸡是为了换几个油盐钱……

够了!大胡子脸一黑,打断我叔叔的话。随后他对其他几位说,老五,你牵走他的牛;老六,你宰了他的猪;老七,你去抓那些鸡……他们一声好,随即行动。牛、猪、鸡仿佛能听懂人话,鸡一阵扑腾,瞬间飞上了树巅;猪钻进了莽莽刺林,没了影儿;只有牛,红着一对眼珠子站着不动,牵牛的老五试图解它角上牛绳,它角一挑,老五趴在了地上,牛嘴一拱,老五杀猪一样地叫着在地上滚起了雪球,牛又逼近其他几个人,几个人落荒而逃……

我的叔叔走到牛跟前,在牛的头上摸摸,对牛说,不得无礼。牛回到它原先站着的树下,眼睛仍然是红的,一身警觉。叔叔又对离得远远的他的狱友们笑笑说,畜牲不懂事,让大家受惊了,对不起,对不起……知道对不起,还不快把你这头野牛拴好。狱友中有人说。牛一声怒吼,他们一惊,随后有人说,野牛听得懂人话,我们还是走吧!他们就一步三回头地走。

我的叔叔说,这么远来了,饭都不吃就走像什么话……要走也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走,大家还记不记得你们给我取的那个外号?狱友们站住了,交头接耳,似乎在互问,我们给他取过外号?什么外号?叔叔说,望天,你们后来都喊我这个名字,你们喊了我几个月的名字怎么能说忘就忘?我那时没事了就通过那个小窗口望外面的天,你们就喊我望天……

狱友们又一阵交头接耳,有人说,刘望天你是不是因为我们给你取了外号记恨我们,才不想理我们?我的叔叔说,哪能呢,我谢你们还愁没有方法,怎么能恨你们?开始我从那个窗口外看,只是嫌号子里黑,你们喊我望天使我想到这里的天,还有天上的鹰和云彩,还有我在这里和鹰和云彩一起过的日子,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日子……这日子怎么样,你们也看到了,你们要愿意,在我这里住下来,和我一起种这几亩地,闲了,喝茶看云彩和鹰,你们要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们,我们仍然是朋友,你们在外面玩得累了就来我这里歇歇……

狱友们怔住了,就这一怔的工夫,鸡从树上飞下来,猪也跑出来,和牛站到一起,像一个阵式。牛又一声吼叫,仿佛在说,还不谢谢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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