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伽丘的屈服

2015-07-04 11:51冯磊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但丁严复孟子

冯磊

关于欲望与禁锢之间的关系,仅凭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但是,如果翻开薄伽丘的《十日谈》,大略地读一下“绿鹅”的故事,相信多数人是可以恍然大悟的。

有个名叫腓力·巴杜奇的人,立誓要把儿子培养成不近女色的圣徒。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把两岁大的儿子带到了山上,每天诵经、祈祷,讨论的都是圣洁、光荣的话题。

儿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决定带着儿子到佛罗伦萨城里去走一遭。目的,似乎是要测试一下自己的实验成果。年轻人从来没有见到过外面的花花世界,面对宫殿、教堂等华丽的建筑,他禁不住眼花缭乱。

再后来,十八岁的青年男子看到了街上美丽的女孩子,他禁不住浮想联翩:“爸爸,这是什么?”

一心希望儿子远离女色的他心头一震,“这是绿鹅,孩子。”

让巴杜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儿子自此难忘“绿鹅”。面对严厉的父亲,他甚至要求带一只“绿鹅”回家去,由自己饲养她。——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苯巴胺的缘故,他的同龄人正满街追逐着“绿鹅”。或者说,他们家里总要饲养一只这样的“绿鹅”的。

欲望是禁锢不了的,哪怕是你在远离红尘的境界里长大。

閑来无事的时候,我喜欢在书架上找闲书看。国内的典籍,我喜欢明代的白话小说和唐人传奇。至于国外的,则非《十日谈》和《天方夜谭》莫属了。

薄伽丘笔下的爱情,与但丁的爱情大为不同。熟知《神曲》的人们都知道,但丁笔下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他那些苍白的天使,实在难以打动后来人。而薄伽丘笔下的爱情却是有血有肉的,无一不充满着生机勃勃的欲望。在《十日谈》里,薄伽丘写尽了俗世的欢乐。在他的笔下,爱情或者情欲,几乎就是一个中心的议题。尤其让那个时代的卫道士难以忍受的是,在故事里,他一遍遍地嘲讽教廷、教士们的虚伪。

这个讲故事的人,戳了时代的马蜂窝。

《十日谈》问世以后,薄伽丘饱受非难。为此,他不得不中断写作。1362年,有个狂热的苦修派天主教僧侣对《十日谈》这株“恶草”深恶痛绝,在临死之前,他委托另外一名苦修派僧侣对薄伽丘进行咒骂和劝诫,以此发泄自己内心的愤怒。面对这个濒死者的诅咒,薄伽丘的精神上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他退缩了,他忏悔了。最后,他表示愿意把自己的所有作品付之一炬。甚至,他愿意皈依基督教会,愿意“赎罪”。

1375年,在好友彼特拉克去世之后不久,薄伽丘在孤独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薄伽丘死了,但《十日谈》却没有被人们遗忘。在15世纪,《十日谈》印行达十版以上;在16世纪,《十日谈》又印行了七十七版。这本书所高调宣示的人文主义精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以至于在评价薄伽丘的时候,后世的人们会把他和他的前辈但丁放在一起,称《十日谈》为“人曲”。

数百年后,回顾这段历史我们发现,人类的自我解放之路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人类社会的每一丁点进步,都是建立在先贤与哲人们的痛苦之上的。

因为有了“人”的发现,“人”自身的活力和价值得到肯定。此后,讴歌生命、讴歌智慧、讴歌美好情感的观念逐渐汇成一股洪流。

1818年,诗人拜伦游历意大利。在那里,他凭吊了先贤的遗迹,并挥笔写道:“甚至他的坟墓也横遭挖掘/听凭疯狗般狂人的凌辱……”

狂热,一直是文明的大敌。

《十日谈》的遭遇,让人联想到朱元璋对《孟子》的删改。畏惧民本思想的皇权,甚至把孟子从文庙的配祀里赶了出去。

孟子何辜?

关于《十日谈》的叙事,真正让人难以释怀的,乃在于薄伽丘的屈服。他的忏悔让很多人为此耿耿于怀,让人不禁想起翻译《天演论》的严复。后者,晚年一度成了袁世凯恢复帝制的工具。

但是,这点瑕疵显然并不影响作家的光辉。作为一个被阴影包围和迫害的人,薄伽丘已经尽力了。他的无力和退缩,甚至他晚年的忏悔,都无法抵消《十日谈》对后世的正面意义。

严复也是如此。作为最早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知识分子,严复的价值绝不在于去做一个革命者,他本身也绝不是一个革命者。他的价值,乃在于对文明的传播,对一个古老民族的启蒙。

【左汝正荐自《滨海时报》2015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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