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北
从小到大,在大多数熟识的人眼里,我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用功读书,认真作业,附带着折煞旁人的分数,都成为我闪闪发亮褪之不去的专属标签。在长辈们赞许和同龄人艳羡的目光里,我时常感到一种独一无二的优越感,感到世界的认可,以为这样就可以肤浅地实现自我价值。然而,有时蓦地一刹,我也会觉得那些目光如刀尖一般灼人,狠狠地在我的记忆里划出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因为他们不知道,身为“好学生”的我,也曾经在一场大考中,作过弊。
作弊可耻这件事,从我们踏入校门的那一刻,便如箴言一般陪伴着每个人的成长。从小我便知道,考试的公正性和客观性要求我们通过心无旁骛地答题来展现自己的真实水平。幼时的同窗多半亦对此有着很深的执念,但凡考试时便只带笔盒垫板,目不斜视地答卷出场。那时候年龄虽小,尚不明白许多世事,却活得单纯和坦然,自己不曾触碰那道被尊为“道德”的底线,也很难想象周围会有他人在考试中采取这种“卑劣”的手段以获得好成绩。那时的我们,甚至只把“作弊”二字当作老师不切实际的臆测,认为那或许是“前人的历史”,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处分决定让我们惊诧不已。大概是五六年级的时候.同班一位平日里文静内向的女孩因为担心成绩过差,家长会后会遭到家长的责骂,而在考试时带了小抄。那是一次简单的语文测试,所得成绩并不计入成绩册,亦不作为家长会上需要着重讨论的内容。那个娇小的女孩子却带着十足的忐忑,被门口路过的巡考老师抓了个正着。在十年前的小学,校领导们很难意料竟有学生会在三令五申的情况下“走上错路”,当机立断召开全体学生大会,给了女孩子留校察看的处分,该科考试成绩计零。开会那天,我们搬着小板凳坐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将近一千人的庞大方阵竟然鸦雀无声。寒冬腊月,冷风呼呼地吹着,我坐在女孩的斜前方,悄悄侧着脸从余光里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双臂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目光里毫无神采,带着些许的绝望。会议持续了很久,其间她的名字三番两次被各个校领导依次提及,然后批评,再批评。我同情地抿着嘴,看着前排几个调皮的男孩不时地扭头望着她取笑着,瞬间就意识到了作弊的代价。它不仅让人失了分数,甚至让人丧失了尊严。
经过了那一次大会的洗礼,我们这一茬孩子都对作弊产生了深深的恐惧。那个女孩为她一时错误的选择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仅遭到了责骂,父母甚至拒绝为她负担重点中学的择校费。上大学后的某个假期,我在街上碰到在闹市区的街角摆摊卖衣服的她,聊起来,她竞已是一个一岁孩子的母亲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憎恨当年那个令她彻底绝望的大会,但却为她一时的侥幸和选择深深地惋惜着。否则,现在的她恐怕和我们一样,还在某所大学里,享受着自己无忧无虑缤纷多彩的青春吧!
只是,她不会知道,眼前这个看似顺风顺水,生活得安心舒适的女孩,也同她一样,存考试前做出过错误的选择。只不过比起她,我更幸运一些,并没有被当场抓了现行。可是同样地,我亦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无法言说的代价。
那时的我即将升入初三,正是老师与家长眼中最为敏感和关键的时期。五月的阳光像炽热的日光灯一样浸渍着人的眼睛,也叨扰着人倦怠的灵魂。草长莺飞的春天一逝,我们便如干枯的茄子一般被昏热的阳光榨千了学习的欲望和精力,每天只恨睡眠不够,一个个蔫蔫地在课堂上耷拉着脑袋。
月考的成绩出炉后,班里瞬时分化出了一半冰山一半火焰。吊儿郎当的我自然而然地被划分到了“冰山”组。那时的我因为想要更多地享受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光,执意选择了住校,只有周末才归家一次。而拿到成绩的那天,不偏不倚刚好是应该回家的日子。我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畏惧着母亲一目了然的失望和言不由衷的劝勉。随即,我决定“先发制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几千字的“承诺书”,用诸葛亮《出师表》一般的赤诚承诺着期末一战,必将不负众望,取得一个符合众人预期的好成绩。
有了“承诺书”的支持,母亲果然没有对月考的失利表现出过多的关注和介意。显然,她并不知道我在学校百无聊赖的生活,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依旧如过去般踏实认真地埋头苦读,因而偶然失利也并不能多加指摘。若是她得知我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唯一的休息空档还潇洒地扔下作业和同学在操场上放风筝,只怕就没有如今这般淡然和开明了。
无论如何,我深深地明白,期末考试这场“翻身之战”只可成功不能言败,不然再多的“承诺书”也无法挽回众人对我在学校表现出的懈怠和放纵的宽谅。因而,我开始在六月初灼人的热浪中冥思苦学,却深感放纵容易收敛难,一时间胡子眉毛一把抓,反而每一科都变得格外让人头疼。
眼见考试日期愈来愈近,紧迫感也愈演愈烈。某个热气腾腾的午后,我独自坐在教室里,突兀地想到语文的文言文还没有背。这么多天来,似乎最没有挂念过的就是语文。文言文填空虽然分少,可是足以反映一个人的学习情况和用功程度,身为语文老师的“爱将”,这个部分一定不能丢分。我咬着嘴唇,呆呆地趴在桌子上,踢踏着年久落漆的凳腿,思忖着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把所有冗长的课文塞进脑袋里。
思来度去,也想不出比吞下叮当猫的记忆面包更切实可行的方法。霎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像夏日惊蛰一般击中了我的神经——我想到了小抄。几乎是在同时,思维便自动否认了这种惊天奇想。我不愿小学那个女孩经历的“浩劫”在我身上重演,更不愿因为一场小小的考试打破自己近十年来的坚守和原则。天使和魔鬼在脑海中拼命地战争,我觉得自己几乎疯掉。
最终,理性在对于再次失利的恐惧下趋于弱势,我选择了妥协。
考试时,我捂着小抄的手心不停地分泌着因紧张而产生的汗液,几乎把小小的纸片完全浸湿。到了文言文填空的部分,我匆匆扫了一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填上几个原本就会背的空。剩下来的三四个,我知道答案就在我手心的纸条上,甚至知道具体在哪个位置。可是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为紧紧地攥着答案就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相反,我始终心跳加速,浑身冒着虚汗,为自己尚未付诸的行动羞愧不已。趁着老师松懈的片息,我小心翼翼地瞄了几眼纸片上的小字,心惊胆战地抄上了一个空。剩下的两三个,我咬着嘴唇选择了放弃。
我从未想过作弊竟然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它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安全感,反而让我因为起伏的心态彻底考砸了我所擅长的语文。与令人失望的成绩相比,拿着小抄时那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更让我觉得折磨。从此我便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此后的求学历程中,我再未想过作弊。原因并非如曾经般因为我放不下自己的坚守和原则,而是因为这个自欺欺人的过程让我如此痛苦。哪怕在上高中之后,班里的一些同学甚至习惯性的用手机作弊,我猜想他们大概不会再有如我当初般的负罪感和强烈的愧疚,但是依然不能允许自己再去触碰那道让我纠结不已最终为自己感到可耻的底线。
偶然有一次,我和一位考取了名校的好友聊到了自己那并不光彩的经历,感叹着同班的一些同学,不用怎么复习也可以在各种期末和模拟考试中取得比自己更好的成绩,自己却因为永久的心结再也做不出那样的选择。她听后莞尔一笑,望着玉渊潭波澜无垠的碧水,轻轻地说:“所以我们最终考上了名校,而他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