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耀春
意大利时刻:16世纪法国对意大利文化的接受*
刘耀春
在15世纪,文艺复兴运动蓬勃发展并取得辉煌成就,意大利成为欧洲文化革新的中心。到15世纪末和16世纪,欧洲各国开始关注意大利的文化成就并努力学习和吸收,其中尤以法国对意大利文化的接受最为积极和突出。本文主要从人文主义文化、俗语文学与语言问题以及古典建筑三个方面考察法国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文化的接受。笔者认为,法国文化精英对意大利文化的接受并非“全盘照抄”。他们对意大利文化进行筛选,并结合法国本土文化元素进行再加工。另一方面,意大利文化的大规模引入在法国文化精英中激发了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尤其导致了“法国意识”的萌发,16世纪由此成为“发现法国”的世纪。重要的是,这种强烈的文化民族主义或“原始民族主义”,成为现代政治民族主义的先声。
法国 意大利 文艺复兴 古典建筑 接受
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意大利人在文化革新方面领先于欧洲各国,杰出的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把这一时期称为“意大利榜样”(Italian model)风靡欧洲的时期。①在这一时期,意大利的语言、哲学思想、戏剧、舞蹈、风俗等也对法国产生了深刻影响,以致我们可以将此时期称为法国文化史上的“意大利时刻”。本文旨在考察16世纪法国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文化的接受,限于篇幅,笔者不打算进行面面俱到的考察,而是集中于三个重要方面:人文主义文化、俗语文学和古典建筑。
与中世纪盛期的经院哲学一样,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新学术”,即“人文主义”也是一种国际性学术文化运动。在讨论法国对“新学术”的接受前,我们有必要了解这一接受的前提条件和情境(milieu)。
在文艺复兴时期,欧洲逐渐出现了一个联系紧密的国际学术交流网络,即当时人们所说的“学术共和国”(republic of letters)。②而这个学术共和国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仰赖一种新的文化技术,即活字印刷术。随着印刷术的发展和普及,大量价格相对低廉的书籍开始在欧洲各国流传,同时,文人学者间的思想交流和书信往来也变得更加频繁。结果,人文主义在很短时间内就成了一个遍及欧洲的精英文化运动。古代学者和当代意大利杰出人文主义者的著作在法国文人学者中广泛传播。16世纪法国学者路易·勒胡瓦(Louis Le Roy, c.1510-1577)指出:“我们看到,(古代的)语言复活了,不仅古人的事迹和著作重见天日,还有许多新发现的美好事物。在这一时期,语法、诗歌、历史学、修辞学和辩证法(即五门‘人文学’,人文主义一词就是从它衍生而来)被阐释、注解、校勘和不计其数地翻译发扬光大。……印刷术极大帮助了这项工作,并使它的发展变得容易。”③16世纪法国文人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c.1483-1553)对当时的文化氛围也做了生动描写:“如今,所有的学科都恢复了,对语言的学习确立了:希腊语(没有它,一个人将耻于说他自己有学问)、希伯来语、迦勒底语以及拉丁语。印制如此优雅和准确的书籍的技艺正在传播,这种技艺是凭借神圣的灵感得以发明的,与此相反的是,制造大炮的技术则是受到了魔鬼的启发。全世界到处都是博学人士、极其博学的教师和藏书丰盈的图书馆。我认为不论是柏拉图的时代,西塞罗的时代,还是帕皮尼安的时代都未曾有过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治学设施。”④
法国接受意大利学术文化的另一重要背景是国际政治格局的变化。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领兵入侵意大利,意大利进入史学家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Francesco Guicciardini, 1483-1540)所说的“意大利灾难”时期。法国是军事上的胜利者和征服者,但在文化上,法国人却被意大利新文化征服。
长期以来,意大利人文主义曾被错误地解读为一种与“神本主义”对立的思想体系或哲学体系,这种观念如今已为多数学者摒弃。意大利人文主义肇始于复兴优雅的古典拉丁语和文体的努力,这自始至终都是这一学术文化运动的基本特征。意大利人文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是一种新的历史文化观和对古典文化的推崇。15世纪的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为了使自己区别于先前的学者,称自己的学术为“人文学”或“新学术”。他们搜集和整理古代典籍,模仿古人用古典拉丁语进行各种文体的创作。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将古罗马时期视为文明的黄金时期,认为现代学者必须向古人学习,首先要掌握优雅的古典拉丁语和模仿古代作家优雅的文体写作。搜集和整理古代典籍成为当务之急。在15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中,罗伦佐·瓦拉(Lorenzo Valla, c. 1407-1457)和安杰罗·波利齐亚诺(Angelo Poliziano, 1454-1494)是训诂学(philology)的翘楚。瓦拉将其精湛的语言考证技艺用于罗马法研究和基督教文献考证,他的《君士坦丁的馈赠》和对《圣经》的考证名噪一时。波利齐亚诺则提出了一整套校勘古籍的方法。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学习古典文化和革新拉丁语方面的成就在意大利以外亦得到学者们的普遍认可。
在15和16世纪的意大利,人文主义的中心通常是共和国或君主宫廷的秘书厅和大学,在法国,早期人文主义的中心则是巴黎大学和法国宫廷。⑤1480-1540年是法国人文主义发展的关键时期,此一时期法国的人文主义经历了两代人。第一代人文主义者的活动中心是巴黎大学,代表人物是纪尧姆·费歇(Guillaume Fichet, 1433-1480)和罗贝尔·加更(Robert Gaguin, 1433-1501)。费歇在德国技工的帮助下创办了一家印刷所,刊印古代作家和当代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的著作。加更的学术兴趣集中于历史研究,他出版了凯撒和李维著作的法文译本,并撰写了探索法兰克人起源的著作。
第二代法国人文主义者的领军人物是雅克·勒费弗尔·代塔普勒(Jacques Lefèvre d’Étaple, c. 1455-1536)和纪尧姆·布代(Guillaume Budé, 1467-1540)。代塔普勒的学术兴趣偏重古代哲学,他编订了一些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晚年,他的学术兴趣逐渐偏向神学,其重要贡献是将《圣经》译为法语并注解了保罗书信集。⑥相比之下,布代在人文主义领域的成就更为显著。布代以15世纪意大利学者罗伦佐·瓦拉和安杰罗·波利齐亚诺为精神导师,并努力掌握了两门古典语言(拉丁语和希腊语)。他的学术研究集中于训诂学,认为“训诂学(语言文字学)是复兴和复原的手段。”⑦布代不遗余力地学习古典语言,他的希腊语造诣可媲美伊拉斯莫。布代的大部分著作集中于考证和校勘古代典籍以及古代历史和文化的研究。1508年出版的《民法注解》(Annotation on the Pandects)对罗马法做了革命性的考证研究,此书奠定了他在法国人文主义学术领域的首领地位。此后,他又出版了《论钱币》(De Asse et partibus eius, 1514),考察了希腊和罗马时代的钱币和度量衡,因而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部罗马征服的经济史。⑧他还著有《论学术研究》(De Studio littrarum, 1527)、《希腊语注解》(Commentary on Greek Language, 1529)和《论训诂学》(Philologia, 1530)。布代还从语言考证出发,撰写了论述文化演变的著作《从希腊文化向基督教的过渡》(De transitu Hellenismi ad Christianismum, 1535)。⑨
总的来说,上述著作表达了一种温和的态度:向古代作家学习,完善法语,使其成为一门可与拉丁语媲美的规范书面语。但这种温和的态度很快转变为竞争和刺耳的不和谐声。
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I, 1494-1547)是著名的“文艺复兴君主”。他喜好意大利文化,尤其偏好意大利的新艺术和建筑风格。弗朗索瓦一世在卢瓦河畔修建了一座梦幻般的香波别墅(Chteau of Chambord),其整体风格依然具有浓郁的中世纪特征。1527年,他命建筑师在巴黎近郊的布罗涅森林(Bois de Bologne)修建了马德里别墅。1528年,他聘请意大利建筑师塞尔利奥等人在巴黎郊外修建了一座宏大的行宫——枫丹白露宫该王宫采用了古典风格,时人称其为“新罗马”。这里收藏了大量古代文物,有人戏称该王宫是“所有古董的避难所”。建筑设计和装饰主要由意大利艺术家承担,从而促进了意大利绘画和建筑风格在法国的发展和传播。1531年,应弗朗索瓦一世的邀请,意大利画家罗索·菲奥伦蒂诺(Rosso Fiorentino)和弗朗切斯科·普里马蒂乔(Francesco Primaticcio)来到巴黎,从事枫丹白露宫的装饰。在这里,意大利画家与先前在法国活跃的弗莱芒画家和其他工匠竞争,并占据优势,形成了著名的“枫丹白露画派”。
①Ferdinand Braudel,OutofItaly, trans. Sin Reynolds, Tours: Flammarion, 1991.
②Peter Burke, “Erasmus and the Republic of Letters”,EuropeanReview, Vol. 7, No. 1 (1999), pp. 5-17; Anthony Grafton,WorldsMadebyWord:ScholarshipandCommunityintheModernWest,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9-34.
④⑨Jean-Claude Margolin, “Humanism in France”,TheImpactofHumanismonWesternEurope, London: Longman, 1990, pp. 166-173, p. 177.
⑤John Sandys,AHistoryofClassicalScholarship, Vol. 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08 (reissue 2011), p. 165.
⑧Gilbert Gadoffre,LaRévolutionCulturelledanslaFrancedesHumanistes, Genève: Droz, 1997, pp. 262-273.
⑩Peter Burke, “Humanists, Reformers and French Culture”, in John Cruickshank, ed.,FrenchLiteratureandItsBackground, Vol. 1,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38.
〔责任编辑:成 婧〕
*本文的初稿曾在2014年6月7至8日由首都师范大学举办的“网络与流动:第二届全球史学术论坛”上宣读。另外,本文是我早些时候发表的《法兰西时刻:中世纪盛期意大利对法国文化的接受(1000-1350)》(载《学海》2014年第2期,第175-181页)的姊妹篇。本文得到国家基金项目(项目号:14BSS042)和“2008年度四川大学青年人才基金”的资助,谨此致谢。
刘耀春,历史学博士,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liuyaochunscu@126.com。成都,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