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阳 李 智
作为话语事件的真理标准问题讨论
张凤阳 李 智
在1984年《光明日报》社举办的优秀理论文章评选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荣膺特别奖,但获奖名单的公布及奖金的颁发与分发,引来了一场多年未见平息的著作权之争。按照政治系统分析理论,可以把撰写《实》文原稿的胡福明看作民间社会“学术话语”的供给者,而把参与修改《实》文的吴江、孙长江等人看作位居权力系统边缘,并促使“学术话语”转换为“政治修辞”的观念把关性质的“守门者”。两类角色都有其理论贡献,但他们各自的角色认知却发生了某种错位。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无论战色彩的回忆文章合在一起,恰好还原了《实》文撰写、修改及发表的历史实况。据此,不仅可以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贡献度及贡献方式给出典型性的个案评估,还可以在政治过程的意义上对当代中国的权力系统运作机制作微观的剖析和解释。
真理标准 学术话语 政治修辞 政治系统分析
1984年,《光明日报》举行优秀理论文章评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以下简称《实》文)荣膺特别奖。据该文责任编辑王强华回忆,奖金1000元人民币本计划只发给原始作者胡福明,后考虑中央党校吴江、孙长江等同志也对文章做了重要修改,且并非尽编辑义务,应酌情奖励,“给多了不合适,太少了又拿不出手”,就从作者的奖金中分出300元,作为修改文章的“劳务费”。不料,党校的相关同志拒收这笔“劳务费”,事后还有人炒作说,“这是公然篡改历史和严重的侵权行为”,致使出于好意的《光明日报》社“蒙受了一次不白之冤”。①
就言辞表达论,以更高的声调鸣冤叫屈的是中央党校几位参与《实》文修改的理论专家。孙长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把1984年的评奖活动定性为一段“并不光辉的往事”,所作评论不但极尽戏谑,更流露了满腔的义愤:“在对待真理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少亵渎真理的动作。而这种亵渎真理的动作,却是对‘真理’的‘奖赏’”。②一篇关乎思想路线拨乱反正的历史雄文,居然也带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著作权之争,对此,用“话语事件”来形容,于“公”于“私”都再合适不过了。③
《实》文著作权争议爆发后,相关当事人纷纷著述,表达自己的观点。④他们的陈词均强调要澄清史实,但在字里行间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情绪冲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如何评价个人在那场划时代转折中的贡献和地位,才是争议的要害所在。⑤比较起来,立场最为中道和客观的是《光明日报》社总编辑杨西光。考虑到评奖风波及其可能衍生的后续效应,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他在疾病缠身的情况下召集报社相关编辑一起开会,回忆《实》文发表的前前后后,并逐字逐句地审定了这次会议整理的一份《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写作和发表的经过》的材料;同时,还决定把《实》文原稿、历次修改稿及最终定稿作为“附件”辑录于后,装订成一本《实》文“白皮书”存档。⑥这为后人考察《实》文的“原生态”留下了最可信的第一手文献。
作为“党和国家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伟大转折的思想先导”,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的特殊历史意义,今天已是不争的定说。⑦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差不多每到改革开放的逢十纪念,都会听见《实》文著作权的或弱或强的“翻炒声”。耐人寻味的是,这种“翻炒声”基本上限于当事人的小圈子,除个别记者采访报道外,整个知识界扮演了旁观者角色,几乎没有发表任何公开的文字评论。这可能是因为,《实》文著作权之争虽未发展到法律诉讼的地步,但其中暗含的法律纠葛却限定了它的“私人”性质,局外人不好妄议。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实》文著作权之争也连带出一些极富意味的“公共”议题,对此,知识界置若罔闻,并不是一种多么值得称道的中立姿态。问题的症结似乎在于,倘若超越“私人”范围,而将《实》文著作权之争纳入“公共”领域来研判,到底应该选择怎样的分析进路呢?
笔者以为,这条进路不是“法学”的而是“政治学”的,至少就其可行性来说是如此。本文拟参照伊斯顿的政治系统分析理论,⑧将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当作观察“学术”与“政治”互动关系的经典案例。按照本论题的设定,处在“输入”环节的是来自民间社会的“学术话语”,而处在“输出”环节的则是打着官方印记的“政治修辞”。如是,我们就可以把时为大学教师的胡福明看作“学术话语”的初始供给者,而把吴江、孙长江等人比作伊斯顿所说的那种位居权力系统边缘,并对外部“输入”进行过滤、加工、控制和把关的“守门者”。⑨两类角色都有其历史贡献,但他们各自的角色认知却发生了某种错位。这或许是酿成《实》文著作权纷争的一个重要缘由。值得庆幸的是,争议各方不无论战色彩的回忆文章合在一起,恰好还原了《实》文撰写、修改及发表的实际历史场景。据此,我们不仅可以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贡献度和贡献方式给出典型的个案评估,还可以在政治过程的意义上对当代中国的权力系统运作机制作微观的剖析和解释。这是本文的立意所在。
从话语事件的角度来考量,《光明日报》社举办的优秀理论文章评选活动是引发《实》文著作权纷争的直接原因。所以,该文责任编辑王强华承担起辩护义务,也就显得无法推诿。相形之下,孙长江斥责《实》文获奖署名“是对历史的野蛮歪曲”,⑩则代表了中央党校一方有关当事人的愤激意见。随着著作权之争演化为一场不小的风波,《实》文原稿作者暨获奖者胡福明要置身事外,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种复杂缠绕的“三角关系”。用“当局者迷”来描述各方的意见表达可能不准确,但说他们的意见表达均未区隔《实》文撰述的两条不同线索,并据以评估各自的角色扮演,却不怎么言过其实。
在可以还原的历史场景中,《实》文写作和修改的主要线索,一条来自权力系统之外,大体上可定性为“民间”;另一条来自权力系统之内,大体上可定性为“官方”。尽管这两条线索的最终交汇及《实》文的匿名发表造成了著作权的模糊,但是按照政治系统分析理路,区分这两条线索对问题的澄清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据笔者的看法,如果把“民间线索”释义为“观念输入”,再将“官方线索”类比为“观念守门”,那么,相关当事人的处身方位不仅容易测度,而且其提供的申述材料还可以用作解开当代中国“学术话语”与“政治修辞”互动之谜的旁证。
《开放时代》杂志1996年第1期、第2期连续刊载胡福明的长文《真理标准大讨论的序曲》,给我们提供了一份得以管窥一个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纪实文献。胡福明在文章中说,文革期间他被列入“匡亚明黑帮”,遭批斗,殃及全家,吃尽了苦头。耳闻目睹那么多的冤假错案,切身感受高校正常教学秩序的破坏,自己当时虽思想幼稚,也讲过一些违心话,但始终不解为什么搞“文革”,及至怀疑其合理性。所以,粉碎“四人帮”之后,他积极参与揭批斗争,并随着斗争的深入而开始思考如何从根本上肃清“四人帮”思想流毒,以推进拨乱反正的问题。1977年2月,“两报一刊”发表《学好文件抓住纲》的社论,提出了“两个凡是”。他觉察到,随着社论的发表,揭批“四人帮”、平反冤假错案的拨乱反正进程骤然减速了。其后,反复的思考告诉他:“两个凡是”的本质是维护“文革”的理论、路线、方针、政策。在解释《实》文选题动机的时候,胡福明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怎样评估胡福明上述解释的可信度?王强华佐证,在他和胡的多次面谈及信函往来中,胡从未挑明将“两个凡是”设定为批判的靶子。不过,没有“挑明”不等于没有“认识”。再说,最早洞察“两个凡是”实质的邓小平,“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也没有向一般同志作宣传,凭什么就苛求一个普通作者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向编辑坦承自己的隐蔽意图呢?至于以打探消息的地方官员为标尺,任意剪裁知识分子所可能达到的认识水准,则更显荒唐。从语言学的角度看,“两个凡是”仅仅是“能指”。可以肯定,胡福明当时确未使用这一“能指”。但是,隐藏在这一“能指”背后的“所指”,即“两个凡是”与文革极“左”路线的内在关联,在胡福明的《实》文原稿和修改稿中也没有涉及吗?
“只有千百万人民的革命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尺度。”
自吹自擂证明不了真理,大规模的宣传证明不了真理,许多人的赞成证明不了真理,强大的权力证明不了真理,而且,已被过去的实践证明了的真理,也不是今天检验真理的标准。
“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
马克思主义的导师提出了检验真理的实践标准,并自觉运用实践标准检验自己的理论,发展自己的理论,以至修改个别结论。
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学说一开头就是完美的,决没有把它看作“绝对真理”,而始终用辩证的观点看待自己的学说,用实践来检验自己的理论。
马克思主义首先是科学,所以才能成为无产阶级改造世界的强大思想武器。科学的态度是实事求是的态度。马克思主义与任何盲从、迷信是水火不容的。哪里有盲从,哪里有迷信,哪里就没有科学,哪里就没有马克思主义。
按照现今的评估标准,《实》文原稿的政治色彩很浓,并非“纯正”的学术话语。可当时来自多方的修改意见,却认为该文偏重理论,现实针对性还不够。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认识落差。就胡福明来说,他生活在大学校园,身上确有知识分子的书卷气和文人气,但坎坷而丰富的人生阅历,也使他像同辈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很熟悉中国的政治修辞和论战策略,再加上强烈的公共关怀,他用当时所能掌握的哲学理论和叙事方法,写出具有鲜明政治意向的《实》文原稿,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对本研究而言,重要的在于指出,《实》文原稿是一位“民间”知识分子在权力系统之外写就的独立作品,尽管作者后来也步入了政坛。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沈宝详的观点和胡福明的回忆视为“守门者”系统分析预设的重要旁证或佐证。1978年4月,胡福明在京开会期间,遵照杨西光的指示精神,开始对《实》文进行新一轮修改。此轮修改不仅增加了一段开篇导语,而且大幅调整了文章结构。不妨说,这位来自“民间”的知识分子,也有幸“客串”了一把“守门者”角色。以胡福明的修改稿为基础,又经过《光明日报》社理论部马沛文和王强华加工的4月20日《实》文发排小样,第一次出现了“凡是”的字眼。该文稿强调,马克思、恩格斯依据实践发展修正《共产党宣言》中的个别结论,这种态度给我们以很大启发:
在当代中国发展进程中,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是一个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话语事件。对这个事件作全面评估,超出了本文的研讨范围。以下,笔者仅就本文确定的论题,从三个方面做简单小结。分别而论,这三个方面的小结,有的直接源自前文的分析,有的则是供后续研究参考的引申意见。
1.关于《实》文的著作权之争
作为里程碑式的经典文献,《实》文在客观必然性上是应运而生的时代产物,在主体创作意义上是凝结多人智慧的集体作品。此乃无异议的共识。1984年《光明日报》优秀理论文章评选获奖名单的公布及奖金的颁发与分发,之所以引来多年未见平息的著作权纷争,除开隐秘的特殊原因,也许同相关当事人角色认知的错位不无干系。基于政治生活系统分析的理论预设,似可确定,撰写《实》文原稿的胡福明是来自民间社会的“学术话语”的初始供给者;而参与修改《实》文的吴江、孙长江等人,则是位居权力系统边缘并促使“学术话语”转换为“政治修辞”的观念把关性质的“守门者”。孙长江强调中央党校相关人在《实》文撰述过程中的“原创”地位,显然是误会了自己的角色扮演,且其携带情绪冲动的辩词,也与《光明日报》社存档的《实》文创作时间和文本形态有很大出入。反过来说,胡福明在个别问题上对孙长江的《实》文修改稿持保留态度,又是知识分子式的“学术性”较真,并未完全领悟“政治修辞”在权力博弈中的“策略性”奇效。深深涉入《实》文著作权之争的王强华和沈宝祥,同样存在角色定位模糊的问题。事实上,无论来自民间社会的“观念输入者”还是位居权力系统边缘的“观念守门者”,都对《实》文的问世做出了重要贡献,只是其贡献方式存在差异罢了。
2.关于“学术”与“政治”的互动关系
在当代中国,一些知识分子转换角色,进入权力系统,成了职业性或准职业性的政府决策“智囊”。他们的政治影响比较直接,效果也比较明显。但是,姑且不论他们是否还保持着严格意义的知识分子身份,就算保持,仅仅将关注的目光投向这类精英人士,充其量也只能抓住体现知识分子政治贡献的一个次级方面。如果在典型意义上把知识分子看作一群以创造知识和解释观念为业的“学人”,那么,追问并考察最能体现其职业特征的学术研究是否以及如何构成了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一个支援因素,便成了厘清“学术”与“政治”关系的一个核心要点。研读历次党代会报告和中央全会决议,我们都会发现一些新术语。这些术语分布在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领域,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党的治国方略的变化。经验观察又告诉我们,知识分子的职业活动,不独表现为纯学术的发明和创新,而且表现为公共议题的凝练与展布。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出现在党代会报告中的许多新术语,作为公共议题的概念化表达,事先都曾在知识界被提出过和讨论过。或许,这种相关性才是折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政治贡献度及贡献方式的一个更重要的方面。因著作权纷争而得以还原的《实》文修改和发表的历史实况,为我们解开“学术话语”与“政治修辞”的互动之谜,进而在过程意义上分析和诠释当代中国权力系统的微观运作机制,提供了有趣的佐证或旁证。
3.关于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的后续综合效应
①参见王强华《解开“真理标准”文章作者之谜》,《纵横》2004年第10期。
③“话语事件”是法国思想家福柯提出的概念,意在强调,“话语”不是单纯的文本语言,而是隐藏着权力身影的实践活动。(参见福柯《知识考古学》,三联书店,1998年,第27页)
④孙长江的相关评论以“真理的风波”为题收录在他的论文集《真理的求索》(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之中;胡福明观点的集中表达,见于其连续发表在《开放时代》杂志1996年第1期和第2期的长文《真理标准大讨论的序曲》。这方面的回忆性文章很多,其中最具综合意味的论著,是沈宝详所著《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始末》(中央党校出版社,2008年)和王强华所编《引发真理标准讨论文章问世纪实》(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8年)。参见赵智奎主编《改革开放30年思想史》(上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4页。
⑤这种评价不仅涉及《实》文的作者,而且涉及邓小平和胡耀邦在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中的作用。(参见《邓小平是真理标准讨论的发动者和领导者——王强华访谈录》,载王强华编《引发真理标准讨论文章问世纪实》,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8年,第65-71页;沈宝详《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始末》,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73-78页)
⑦赵智奎主编:《改革开放30年思想史》(上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4页。
⑧伊斯顿将自然科学的“系统”概念引入政治学论域,建构了一个关于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框架。其基本思路是:“可以把政治生活看作一个行为系统,它处于一个环境之中,本身受到这种环境的影响,又对这种环境产生反作用。”伊斯顿用“输入”、“输出”、“反馈”等概念来描述政治系统与外部环境的互动过程。(参见伊斯顿《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19页)
⑨伊斯顿解释说:“守门者位于政治系统外围边界之上,不对这些角色进行更为详尽的考察,就难以理解这个基本的控制因素,也难以理解对输入系统的要求的数量和种类的控制,也不知道对什么事情加以讨论。”(伊斯顿:《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98页)
〔责任编辑:成 婧〕
张凤阳,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210046;李智,政治学博士,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师。南京,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