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专的张力:1949-1965年工人内部提拔技术干部的实践与问题

2015-06-24 14:26
学海 2015年3期
关键词:大跃进工人干部

林 盼

红与专的张力:1949-1965年工人内部提拔技术干部的实践与问题

林 盼

本研究论述的是建国初期(1949-1965)国营工厂从工人内部选拔技术干部的问题。自建国之始,共产党一直尝试着将政治忠诚的选拔原则植入到技术精英选拔的过程之中,努力改变“旧知识分子”对技术的垄断局面,使其能够掌握在共产党所信任的工人阶级手中,这种执政理念的代表性政策是从工人中提拔技术干部,实现技术领域的无产阶级化。但是,这一政策在实施的过程中,却出现阶段性的效果差异。本研究发现,影响工人技术干部选拔的关键因素,是企业内部党政领导权力关系的变化。出于意识形态等因素的考虑,政党主导的干部选拔工作,往往会由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再分配者向工农家庭及其后代在就业、职位晋升等方面提供照顾,表现为一种权力的授予关系。但是,注重阶级出身、政治表现而忽视技术能力的干部选拔,会对行政部门完成生产任务产生负面效应。企业党政领导因外部环境的制度变迁和内在的利益冲突所导致的权力关系变化,与技术干部提拔标准的阶段性转变存在因果关系,由此对工人和技术干部的个人生活机遇造成影响,从而进一步说明了“政治与经济”的二重话语在当代中国错综复杂的关系。

技术干部 制度变迁 又红又专

引 言

在大跃进时期(1958-1961),全国各地的国营工厂,呈现出一派“工人技术干部大跃进”(或称“技术干部无产阶级化”)的景象。这一时期,从工人群体中提拔技术干部,成为国营企业技术人员的主要人才选拔模式;“工人工程师”这个头衔,更是成为工人阶层向干部阶层社会流动的典型标签。例如1960年上半年,上海提拔的2254名工程师中,由工人干部或直接从工人中提拔的占70%①;云南省在建国的前十年中,总共只有30名从工人队伍中逐级晋升的工程师,但在1960年新增加的工人工程师就达到121名,是之前的四倍②。但是,纵观文革前的十余年间,这种技术干部无产阶级化的现象,似乎只是集中发生在大跃进时期。无论是在大跃进之前的社会主义过渡时期(1949-1957),还是在大跃进之后的经济调整时期(1962-1965),都没有出现工人技术干部集中提拔的状况。

本文提到的“技术干部”,指的是国营工厂内的总工程师、工程师、技师、技术员等专职技术人员③。关于工人与技术干部之间的阶层差异,社会学家的观点是,随着工业化社会的技术进步和科层组织的发展,工人和专业技术人员之间的社会经济差异会日渐扩大,表现出鲜明的阶层分化倾向。如陆学艺关于当代中国社会阶层机构基本形态的论述中,将专业技术人员视为现代工业社会中等阶层的主干群体,认为他们大多经过中高等专业知识及专门职业技术训练,具有适应现代化社会大生产的专业分工要求的专业知识及专门技术,拥有较高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产业工人则位于社会中下层甚至底层,收入水平相对较低。技术人员和工人之间森严的壁垒隔阂,并非短时间可以轻易跨越④。如果以这种阶层分析框架套用到对“工人技术干部大跃进”现象的解释之中,则会体现出诸多不相适应之处。例如,中国共产党从执政初期开始,就已经提出了工业化的发展目标。可以说,工业化的远景目标和近期实践,是贯穿着整个毛泽东时期的主旋律。按照这个状况而言,工人与技术人员之间的阶层差异应当日益明显,不应出现大跃进时期工人工程师泛滥的局面。

如何对这一现象进行解释?首先我们排除一种可能,即大跃进时期工人的技术能力和文化水平迅速提高,已经全面达到技术干部的标准。从当时的档案资料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存在,双方的技术和文化“鸿沟”十分明显。所以,这些工人能够获得擢升的机会,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技术能力和文化水平提升到了技术干部的层次,而应当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庇护,从而实现了不符合其自身能力和阶层定位的快速向上流动。

研究中国及其他社会主义社会的学者业已指出,由于在社会主义体制中,国家成为资源再分配的主体,因此个人的生活机遇往往明显地“受到国家再分配体制特定结构条件的影响,而且在更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动态过程和与此相应的国家政策转向的影响,这些政策变化直接而迅速地改变社会结构,并重新评价个人生活机遇中各类社会资源的重要性”,个人生活机遇的机会结构和各种社会资源的价值由此发生直接而明显的改变⑤。如周雪光及其合作者通过模型的建立,推演了政治变迁过程对组织内部升迁的影响,尤其分析强调了不同历史时期国家政策和选拔标准的变化对官员录用和晋升的影响,以及由此造成的不同升迁机遇⑥。从这个角度而言,工人能够在国家社会主义时期拥有高于其经济资源贡献的分配量,国家的制度设计与推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扮演了比其他国家在相同历史过程中更突出和关键的角色……这一阶级的社会和经济特征很大程度上是国家的体制安排和政策铸造的”⑦。

然而,通过对建国初期经验资料进行解读,可以看到国家在实施技术干部无产阶级化的政策设计上具有前后一致性,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差异与变化。如果个人生活机遇是国家政策直接映射的结果,那么不应该产生阶段性的起伏现象。笔者以为,出现工人技术干部的提拔程度摇摆不定的状况,主要是由工业单位内部党政领导的权力关系变化所造成的。

有学者认为,在高度集权化的计划经济中,虽然生产资料名义上归全民或集体所有,但作为一个庞大的资产所有权拥有者,国家必须以某种形式将这些资产委托他人来管理。因此,国家和单位之间,构成了委托人—代理人的关系⑧。体现出来的状况是:国家通过“单位”将城市居民管理起来,物资供应通过“单位”进行再分配。单位组织不仅是国家的行政机构,“同时也是社会资源或财产的占有者。各种各样的社会组织,不再是人们组织起来运用资源实现利益的一种形式,而是转化为国家实现统治的一种组织化手段”⑨。可见,“单位”如同处在政治统治链条关键位置的“微型国家”,成为国家对社会进行行政管理的组织手段,也是社会成员参与政治过程的主要场所,“国家借助单位将整个社会压缩、改装之后与国家同构在一起,单位就是国家与社会一体化的具体场域”⑩。国家—单位组织—单位成员之间所形成的强制性的上下依附结构,使得单位成员的生存和发展完全依附于单位,单位也对国家无限依赖,导致个人的生活机遇与国家利益的诉求发生关联。

过渡时期,由于苏联工业模式的影响,以及出于恢复生产、稳定政局的目的,党在工业领域的控制力度始终有限,并没有借助基层党组织对企业的生产工作与干部选拔进行实质性的干预,呈现出“党政分离”的态势,旧时代留下来的阶级出身不佳、政治表现一般的技术专家在这一时期占据着技术工作的权威地位。能够成为技术干部的标准主要是候选人的技术能力和文化水平,体现出“绩效主义”的提拔原则。

大跃进时期,由于执政党在思想、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各个方面的控制力明显增强,“党政合一”理念的确立与实施,形成了一元化的党委集权态势,造成了工业领域党委领导下厂长负责制的建立,党委书记成为工厂实际上的“一把手”;“又红又专”干部评价标准的建立,使得资源如何进行再分配的原则,呈现出高度政治化的特点,阶级出身、政治表现等政治指标成为主要的评判标准。

经济调整时期,由于之前大跃进运动所推行的将意识形态的政治、精神动员部分取代管理和技术运作机制的做法,导致了经济生产方面的负面效果。因此在经济调整时期,党在工业领导的控制与干预出现了收缩局面。由于生产和技术工作的全面“放权”,绩效主义重新成为技术干部选拔过程中的主要标准。但是,党委领导对工厂事务的决定地位并未改变,党政部门之间在各自权限的边界展开博弈,使得技术干部的提拔工作连带受到了影响。

本文通过上海档案馆馆藏的工业系统档案材料,以建国初期(1949-1965)工人技术干部的提拔为讨论主题,对企业内部党政关系的变化过程,以及由此造成的个人生活机遇的变迁之间的关联进行呈现,所要探讨的议题包括:选拔工人技术干部的理念是如何形成的?为何在过渡时期和大跃进时期实施同样的政策,最后却造成了不同的效果?大跃进时期“技术干部无产阶级化”的状况为何稍纵即逝?我们应当如何对此进行评价?

过渡时期企业管理结构的“党政分离”与工人技术干部的提拔阻力

大跃进时期“党政合一”局面的产生与制度变革

党政分离所造成的国营工厂党委权力难以施展的状况,在大跃进时期出现彻底的转变,最主要的原因是政党权力的扩张推动“党政合一”局面的产生。由于政党对工业部门的干预,借助“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和“又红又专”干部选拔原则的出台,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制度设计上,都使得从工人中直接提拔技术干部的工作几乎不再受到阻碍。

党委领导下的工人技术干部“指标式”提拔

由于工人技术干部提拔指标的存在,原先制定的参选标准一降再降。起初,大部分工厂规定,四级以上、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技术工人才有资格参加选拔,其流程是首先根据技术标准进行衡量,研究选拔名单,然后由组织部门反复摸底,结合研究其政治历史材料,全面地分析考核,通过各项运动,如技术革命、技术革新以及社会主义教育等运动,搜集和了解他们对三面红旗的认识和态度。通过家访,从其所在里弄居委会了解过去和现在一贯以来的政治态度和历史情况,然后再确定提拔人选。

经济调整时期党委领导下的“党政分工”:有限干预与妥协

在党委的强势推动下,国营工厂普遍掀起一股提拔工人技术干部的风潮。然而不久之后,随着大跃进所造成的经济结构和生产效率等方面的危机开始显现,提拔“红而不专”的工人技术干部的合法性开始丧失。在党中央确立经济调整的新政策之后,党政之间的关系也在《工业七十条》中重新进行了确认。由于党委权力从生产领域的暂时性退潮,“专家治厂”的概念回到主流政治舞台,讲能力而不讲出身的精英选拔模式再度得到了确立,技术干部的评价标准从政治忠诚退回大跃进前的“绩效主义”。

从生产的角度而言,用工人技术干部取代旧技术专家的做法几乎无法得到正向的经济收益,甚至是得不偿失的。主要原因在于工人技术干部在文化程度上远不及知识分子,难以在技术方面对工厂生产提供实质性的帮助。表1可以清晰地看到双方所存在的巨大差距。

表1 1961年上海轻工业局属厂知识分子与工人技术干部教育程度和外语能力对比表

来源:《上海市轻工业局关于1958-1960年三年干部工作情况和问题的材料》,1961年7月,B163-1-851-109,第17页。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工业七十条》规定厂长对于行政事务具有指挥权,但党委对行政部门的主导权力仍然保留。条例规定,党委有权“检查和监督各级行政领导人员对国家计划、上级指示、企业党委决定的执行”,这里的“检查和监督”的边界十分模糊,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没有出台细则,对于党政之间的权力边界进行划定。因而,与过渡时期企业内部“党政分离”局面不同,厂长所拥有的行政指挥权,更像是党委将一部分生产性事务进行分割,让渡给了行政部门。这种局面可以称之为党委领导下的“党政分工”模式。

结 语

从本文给出的经验资料可以看到,自建国之始,共产党一直尝试着将政治忠诚的选拔原则植入到技术精英选拔的过程之中,努力改变“旧知识分子”对技术的垄断局面,使其能够掌握在共产党所信任的工人阶级手中,这种执政理念的代表性政策就是从工人中提拔技术干部,实现技术领域的无产阶级化。问题在于:一,共产党在过渡时期和大跃进时期同样实行了提拔工人技术干部的政策,为什么在前一时期未能取得明显效果,在后一时期却出现提拔“大跃进”的状况?二,大跃进时期提拔工人技术干部的行为,确实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技术干部群体的阶级成分和政治面貌,那么,这项看似行之有效、达到执政者设计初衷的政策,为何没有持续下去,却在经济调整时期又重新树立起“绩效主义”的干部选拔标准呢?

关于第一个问题,本文在理论梳理和资料论证的过程中已经提到,将“阶级标准”引入技术干部的选拔工作,是在政党的主导下、出于意识形态的目的而产生的。因此,影响工人技术干部选拔状况变化的关键因素在于企业内部党政领导之间的关系。如果党委的权力地位占据上风,有能力对行政、生产事务进行干预,那么通过“阶级标准”将工人提拔到技术干部岗位,就成为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反之,一旦党政领导的权力关系发生有利于行政部门的状况,那么技术干部的提拔标准,就会从生产绩效的角度进行制定。教育程度和技术能力明显处于下风的生产工人,很难获得越级提拔的机会。

①《关于反映工业系统技术人员队伍政治情况的报告》,1960年8月26日,上海档案馆藏A36-1-206-109,第1页。本文所采用的档案资料均来自上海档案馆,下文若不加说明,则所注明的均为上档馆藏档案号。

②王明伦、李应:《大力培养工人出身的工程师》,《创造》1960年第12期。

③《上海市化学工业局1960年科学技术干部基本情况统计表》,1960年11月,B76-1-480,第1页。

④载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4-35页;参见刘欣《当前中国社会阶层分化的制度基础》,《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5期。

⑤周雪光:《国家与生活机遇:中国城市中的再分配与分层1949-1994》,郝大海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21页;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张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32页;李博柏、魏昂德:《政党庇护下的职位升迁:通向中国管理精英的庇护性流动之路(1949-1996)》,边燕杰、吴晓刚、李路路主编:《社会分层与流动:国外学者对中国研究的新进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04页;边燕杰、舒晓玲、罗根:《共产党党员身份与中国的变迁》,同上书,第232-233页。

⑥周雪光、赵伟:《英文文献中的中国组织现象研究》,《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6期;周雪光:《国家与生活机遇:中国城市中的再分配与分层1949-1994》,第15页。

⑦陈峰:《国家、制度与工人阶级的形成——西方文献及其对中国劳工问题研究的意义》,《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5期。

⑧刘欣:《当前中国社会阶层分化的制度基础》,《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5期。

⑨李汉林:《中国单位社会:议论、思考与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4-136页。

⑩路风:《单位: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形式》,《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1期。

〔责任编辑:毕素华〕

林盼,历史学博士,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后研究员。上海,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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