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璇
赵桂兰蹲在硕大的洗衣盆前,卖力地搓着,嘴里翻来倒去的还是那几句:洗了20多年尿布了,我这辈子,倒了血霉……唉——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阳光从头顶上洒下来,和水花形成了旋晃的互动。盆里的水随着她的动作不时地溢出来,溅到脚上,她没在乎。她要趁着好天赶快把马强的衣裤洗出来,说不定什么时候马强就没有换的了。她还打算把他的被子拿出来晒晒。那是前不久刚刚换下的,才几天,那上面就布满了新一轮不同的圈圈,有尿,有屎,还有……精斑。就在这时大门被砸得山响,她停了湿漉漉的手,李四媳妇尖厉的嗓门从门外扔过来:马家的马家的,你快出来看看,你家的马强又不要脸了……你出来管管……
赵桂兰一听这声气就不顺:这个死老娘们,又诈尸了!不过她还是转过身扫了一圈,马强真的没在院子里,她这才甩着手,弹射般地跑了出去。
赵桂兰出门拐到大路上,看见马强正拉着李四刚过门的儿媳妇。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媳妇,媳妇,咱俩玩吧!马强涎着口水央求着,大凤边挣扎着边骂。
你个傻子,也不看看自己,还想找媳妇……她见挣不脱,便从嗓子眼里咯出一口痰,啪地糊在马强脸上,马强伸手抹了,然后用手指头细细搓揉着:好玩,真好玩……我俩玩吧!
你去死吧,你——放开。
大凤儿,你怎么骂得那么难听,我家马强再讨人嫌也不至于让他死……儿子咱放开!跟妈回家!
马强看着赵桂兰,慢慢地松开大凤。大凤一扭身,白了他们一眼,然后两只手交替着在衣袖上掸着,仿佛天底下最肮脏的东西钻到她的衣袖里。
恶心死了——
谁恶心?你往我儿子脸上吐痰怎么不说!
流氓!
赵桂兰一听这两个字,脸色铁青:流氓?流氓是看得起你……
李四家的拦住了儿媳,使了个眼色。
赵桂兰擦着强子脸上的痰:赶明儿,妈给你娶个媳妇,比她好。啊——听话。
马强嘿嘿笑着。然后一只手欲要伸进自己的裆里,赵桂兰忙打了他。
那敢情好,找个比我家凤儿还漂亮的,我正等着喝这喜酒哪。
李四家的阴阳怪气。
赵桂兰的嘴张了张,半天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伶牙俐齿的她再没搜刮到一个词。这话捅到了她的软肋,让她生疼生疼的。
她拉着马强往回走的时候,胸口一直有什么梗在那,她对着李家婆媳的背影恶狠狠地骂了句:一对骚货。
进了院子,赵桂兰叮嘱马强:咱别老出去啊,外面那些女的都有刀,会剁人的。她把手横在马强颈上。
马强吓得半天不敢伸出脖。
那我怕,我怕。然后他往赵桂兰怀里拱。
乖啊,咱不靠近她们。她们都是妖精变的。还会张开大嘴,把你生吞了。
马强瞪着惊恐的眼,像半夜里被打了头的小老鼠。
咱不靠近,啊——
赵桂兰把马强拽到一堆沙子旁,让他把小翻斗车装满。马强呵呵地答应着,还好,他终于安静下来了。赵桂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看着眼前高过她一头的儿子,快30岁的人了,智商永远是两三岁,可他的身体却不是两三岁,他身体里时刻燃烧着正常的欲望,只要他看到女人就会凑上前。惹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头见影地躲着他们。赵桂兰不得不像看管犯人一样看住马强,即便这样,他们也没少挨邻居的数落。这常常让刚强的赵桂兰死死不成,活活不起。
她要准备午饭了,只见她里屋外屋地忙着,来来回回地都带着一阵风,她时不时用手背抹下额头的汗。这些年她就这样,用她自己的话说,要是不麻利点,饭都吃不进嘴去。十一点半,马占河准时回来了。马占河是村支书。所谓的村支书不过是个空名。他在这个位置干了将近30年。不出去打工,不想着挣钱,就像一头老驴一心一意地围着村部这盘磨,挣不了多少工资却天天按部就班。用赵桂兰的话说,是躲清静,去装大尾巴狼。赵桂兰还说他是村部里的一条狗。马占河不还言,不搭理,爱咋咋,仿佛赵桂兰骂的是别人。别看马家的日子过得不上不下,别看这几年有大学生村官不断地来,但村里大事小情的还得都找他马支书。这些年了,他的腰杆子之所以支棱着,就是自己多少还有点用。可是一回到家,看见马强,马占河的胸腔里总会拽出别人听不到的一声叹息,随即他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堆萎着。赵桂兰看见这堆肉就来气。今天更是如此。马占河盘腿上炕,刚拿起筷子,赵桂兰就气不打一处来。与其说饭桌上是他们吃饭的地方,不如说是两人交锋的战场。
今天又差点惹祸,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哪怕张罗个带孩带崽 的……这一天天的,我哪能看得住……
马占河没说话,用眼睛扫了下马强,马强正看着他,讨好地笑着。然后张大了嘴:媳妇儿——我要……
快吃,吃完看甄嬛啊。
马强听了这话,立马放下碗,打开了电视坐到电视机前。他对这个程序超级熟练,一点也不用人指使。不一会,屏幕上出现了一群穿红着绿的女人,马强的眼睛看不过来了,一时间安静得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赵桂兰凑近了马占河,低声说……唉,咱花点钱哪怕从人贩子那里买个女的也行,省得他到处惹祸……你没见今天李四媳妇那样,得意得什么似的,好像天底下就她当婆婆了,分明是在故意气我……恨不得把咱强子送到牢里。
马占河把碗一墩:行了——
赵桂兰哪里肯示弱,一提这老娘们你就跟我撂脸子,又戳到你心肝了。有能耐你再干她一下,弄出个好样的,我认,也省得我遭这罪了……我这辈子……
又来了,又来了,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
马占河不想听了,磨身下地。提着鞋跟往外走。赵桂兰还没发泄完,绝对不肯放过。她拦在马占河面前,烈士一样。
好玩,好玩,又干起来……哈哈!马强拍着手欢叫着。马占河回头瞪了他一眼,马强像一只小狗,乖乖地重新坐下,继续盯着屏幕。
此刻赵桂兰眼里的火随时能把一切点燃,还有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了个盛饭的铲子,马占河要是再走一步,头就有开花的可能。和这个女人过了这么多年,他太了解她了。这时吹来一阵风,把赵桂兰的头发掀了起来,露出里面大面积的灰白。那片灰白上没有一个字,却让马占河一下子读懂了个中情节。
一股腥臭随即扑来,马占河的鼻孔张了张,他的目光落到井台上的洗衣盆里,那里泡着马强的裤子,黄漾漾一片,瞅着就令人恶心。
唉,难为她了,又是更年期,我不跟她一样的。
他们回屋的时候,马强的两手握着自己的裆,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号叫着。马占河看了一眼电视,只见皇上正光着上身搂着一个女人……
他无奈而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马家在马镇有点说道,清朝最后一位秀才就出自马家。马占河应该是这位秀才第几代后人。马占河从小就不凡,这在他上学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了。老师预言这孩子差不了。这话无疑照亮了寡母秦采凤的日子,她越来越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人前人后,支棱得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马占河上初中时的那个中午,他回家取锄头带头参加下午的劳动课。发现家里大门紧闭,院子里静得能听到蚂蚁的脚步声。他警觉地跳到后窗,紧接着他听到了母亲轻轻的呻吟,还有一种陌生的、粗重的喘息,他感觉到了什么。屋子里的人显然很警觉,接着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他不想看到那一幕,他正欲逃离,却发现自己踩着一双男人的鞋子……
在扔到水塘之前,他仔细地打量过这双鞋子,那是当年很流行的回力鞋。白底,白帮,红杠,这样的一双鞋一直是他的渴望。顺着这双鞋,他还看到一张脸,那是一张没被日头晒红、时刻板着的脸。
那晚,他对秦采凤说不想上学了。秦采凤很慌乱,不安地搓着手,然后用犯了大错的眼神断断续续地乞求:咱孤儿寡母的,怎么也得靠个人,要不……有个大事小情的,指谁?
马占河突然想到了前年村里打狗,那个回力鞋子的主人领着一群人冲到马家院子,大黄好像知道自己要遭不测,一双可怜的眼睛不时地盯着马占河,并慌乱地在他脚边蹭着。那人喝令着,不时用手把气派的军大衣往上掂掂。有人把一杆枪瞄准了大黄。就在气氛紧张异常的时候,秦采凤拽着那人的衣衫,流着泪说自己一个寡妇,儿子小,晚上就指它给个动静。求你们放了它吧……
大黄躲过一劫,秦采凤今天这样一说,马占河更觉得自家的命捏在那人的手里了。
他觉得有口气窝在胸口,他把胸脯拍得咚咚地,你不是有儿子吗,他死了吗?他不是喘气吗?
秦采凤依然用最大的耐心,她马上换了另一个角度,显然有些慌不择路,我……儿子,我改……我保证……她低三下四地乞求,像闯了大祸请求家长饶恕的孩子。然后秦采凤的泪水一滴滴砸向了马占河。
马占河最不想看了。要知道他多么想删除那一天,就像梦游,就像大白天撞了活鬼。他在心中多少次地否定。可秦采凤不打自招,小声小语没半点底气的样儿,让他陡生出了怒火和叛逆。
反正这学我不上了。
这个决定无疑是插在秦采凤心上的一把刀。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马占河的这个决定把她的前景杀刺得支离破碎,同时也让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僵持了好久,秦采凤的白发和日渐迷茫的眼神最终让马占河从骨子里软了下来。不过他给自己定了目标,混到那个穿回力鞋主人的份上,至少给自己雪了耻。
下了学的马占河跟着叔叔学会了方地基,这对于聪明的他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无非是把最简单的数学题变了个方式用在了大地上。他还学会了瓦工,闲着没事的时候,他还画画,刻挂钱,随便捡个烂树根,他就能悟——琢成一个好看的龙啊凤啊什么的。这一切秦采凤看在眼里,更令她痛心疾首。
那一年,马占河去给前村的孙家方地基,走时孙家的二女儿孙姣姣递给他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纸条。让他明天下午到后山的小树林。马占河当时捏着这张纸条,手烫了下。最后他还是去了。临走时把衣绳上还没干的褂子扯了下来,而这一切没逃过秦采凤的眼睛。这两年,他们基本上不怎么交流,却每日都在观察和偷窥对方。谁也不甘落后,像两个忠实的敌手。对于马占河的变化,秦采凤是欣慰的,毕竟儿子到了这个时候。更令她自信的是,儿子要长相有长相,要手艺有手艺,对方怎么也得是个百里挑一的姑娘。别看自己寡妇家家的,对于这一点,她相当自信。
当她知道是这个孙姣姣的时候,她有些不安了。她不安的原因是孙姣姣出去当过服务员(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梳着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爆炸头。秦采凤倒没见过她的爆炸头,但在她的感觉里,一定不是什么好鸟。儿子竟然和她好上了。那一定是她上赶子。儿子在这方面是个小青帮,对于见过世面的女人来说,扳倒他就像路边折枝柳那样轻松。
不行,她要干预这事。然而已经晚了。
两个人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男女之事,当然马占河也顺理成章地把孙姣姣领到秦采凤面前。秦采凤这个悔哟,她直拍大腿,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刮子,就在眼皮子底下,还是让这小妖精抢了先,晚了,实在是晚了。她看见孙姣姣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鼓起。你再看她的眼里非但没有半点害羞,还有示威的意思。秦采凤当时就觉得屋子里一片黑,有炸弹瞬间落在屋顶般,她在一片在瓦砾当中顿时茫然四顾。
马占河和孙姣姣最终分手了。秦采凤拿出了拼死的架势。马家给孙家的理由是,马占河马上要去学校当代课老师,有了这样丢丑的事,学校是不会用他的。
孙姣姣死活不肯打胎。她说她要生下来,要抱给秦采凤看,看她生下来的是不是他马占河的种。
孙姣姣闹了一阵,人就不见了。突然有一天,有个陌生人背着个包裹来到了村子,直奔马家。秦采凤料想到有这一天,她分外地冷静。当她凑近了孩子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只见那孩子的眼睛黑亮黑亮的,不哭不闹,还转着小脑袋打量着四周,真有把这当成家的意思。特别她和秦采凤对视的时候,秦采凤的心哆嗦了下,那一张一合的小嘴仿佛随时要开口跟她说点什么。
来人说你看这孩子,才生下几天就这么精神,我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样的,你们马家出秀才,这个肯定错不了,你就留下吧。秦采凤说,要是个男孩她会留的,可一个丫头片子……再说了,还不一定是不是马家的。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她没再看第二眼,让来人把孩子送人,还说日子不对。来人急了,把孩子往炕上一放,丢给她一个愤怒的背影。
秦采凤一时麻爪了。过了好一会,她冷静地看了一眼钟,知道马占河快要下班了。这几天,马家喜事不断,一是儿子当了代课老师,二是有人给马占河介绍了对象,媒人说女方很满意,这两天要来看家。喜得秦采凤连做梦都带着笑声。喜归喜,她心里还是有着某种担忧,日里夜里没人的时候都在求神。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孙家把孩子送来了。这要让村里人知道了,马占河别说工作,恐怕日后连媳妇也不好找。
不能,不能让马占河看到孩子,赶紧想办法。当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时钟上的时候,她知道属于她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她跳上炕,打开了柜子,把那个小包裹放了进去,她怕她出声,又在上面盖了一床被子。然后她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从容地烧火做饭。马占河果然准时地回来了,进门就打开收音机。秦采凤端上了饭菜,马占河一声不响地吃着。突然间他感觉有某种异样,他把目光落在炕上的柜子上。它们和往常一样,四四方方地立在那里。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秦采凤眼里有些慌乱。
什么声音叽叽咕咕的。
收音机,不就这声。秦采凤把收音机拧大了声,马占河的眉头皱着,目光投向了院子,扫了一圈之后见没有什么,重新坐下来继续吃饭。
秦采凤说,明天姑娘来看家……今天你早点回来把杖子夹上。马占河的筷子停了下,说真的,他的心没在这件事上,他不知道孙姣姣哪去了。他多么想知道,可是,他真的怕。确切地说,他还是个孩子,还不具备处理这件事的能力。他不知道孙家人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学校,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他,甚至按住他,像捏个小蚂蚁一样咬牙切齿地把他弄死,然后他成为学校众师生和镇里人嘲笑的对象……他一想到这,怕得要死。别看他当上了代课老师,其实他没有多少喜悦,他的心里时刻像揣了个小兔子,终日忐忑不安。
他怎么知道,秦采凤已经摆平了这事,她把家里的最好的责任田给了孙家,并把家里的积蓄拿了出来,她是跪在孙家人面前的,口口声声地说看在一个寡妇的份上,放过儿子……多年来,她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利用了寡妇这个特殊的身份,尽管很多人认为她的日子过得并不比别人差。可是当秦采凤在诸多事项上把自己冠以寡妇之后,人们似乎什么事都可以网开一面,以此来证明自己胸襟的博大。当然她也承诺将来给这个孩子一定托付个好人家,任何人都没有怀疑……
这些她没跟马占河说,一是她觉得没必要,二是她和马占河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迅速地长起了一片荆棘,秦采凤试图伸出手阻止这片荆棘继续蔓延生长,她扎得鲜血淋淋,却依然不能办到。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话越来越少,她时常摸不准马占河的脉,她更怕他突然有一天再与她背道而驰,那她更活不起了。孙家后来多次问孩子的下落,秦采凤说等我要死的时候一定告诉你们……反正你们不用担忧,孩子活得好好的。
多少年之后,秦采凤清清楚楚记得那天中午的情景。她是看着马占河走远的,她贼一样地看了下四周,然后关了大门。当她打开柜子时,先是柜门刮了她一下,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心头不禁猛地一个哆嗦。她顾不得擦拭,急急地拽出那个包裹,只见那孩子脸色已经青紫,没有半点呼吸。秦采凤摇晃着她,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
她哭喊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着给你找个好人家。谁想你这孩子……就这么没福啊,呜呜……我可没要杀你啊。
秦采凤哭诉了会,冷静了下,然后找来个大筐,上面掩了一些草,从容不迫地朝山里走,回来时她觉得头重脚轻。后来,她一直不能看那个筐,把它扔得远远的。可是偏偏那么怪,你越是不想看的东西,它就越出现在你左右。放羊的老宋头捡到了,一眼就知道这是马寡妇的筐。一声不响地放在大门口,那天秦采凤洗衣回来,差点没吓死。因为她总觉得筐里有双黑亮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这也跟她后来死于心脏病有关。
马占河怎么也没想到,他结婚那天,瘸子李四也结婚了,人们记得李四家的炮仗放得特别响,是新媳妇掀了盖头自己抢过来放的。
新媳妇就是孙姣姣。
赵桂兰后来知道马占河和李四媳妇的事,没少跟马占河怄气,时不时拿话讽刺马占河,别看两家一个村里住着,老死不相往来。马占河结婚不久,学校就取消了代课老师,马占河又回家了。这让秦采凤一直对这个媳妇不满,她觉得是赵桂兰妨的。她还偷偷地找跳神的半仙看过,人家说,这女子啥病不犯,她这才没把气撒到赵桂兰头上。好在马占河能写会画,很快又到了村里,这一干就快30年了。当时最痛心的就是秦采凤了,她盼着马占河能成为公家人的梦再一次破碎。
那年夏天,李四媳妇生了,男孩。秦采凤有些不安了,她天天看着赵桂兰的肚子,心里暗暗祈祷着,一定要男孩一定是男孩。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不能输给李四。那天是个好天,没风没雨。赵桂兰有了异样。接生婆老早地来了。赵桂兰尖厉的、有些夸张的号叫像一把小刀,一寸寸地切割着她。终于迎来了马强的哭声,她像面临着最终宣判却不敢面对了。当接生婆充满喜感的语调一遍遍传来,她依然充满了犹疑。没错,没错,真的没错,直到她盯死了马强腿间象征着传宗接代吐气扬眉的物件时,她才把心落实到位。然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恨不得给他跪下,给全屋的人跪下,给全村的人跪下,给苍天大地都跪下。
刚刚抽调到村里帮忙的马占河往家跑的时候,正侧着身子吃着红皮鸡蛋的赵桂兰赶忙躺下。生产的疼痛仿佛隐隐地回来了。此刻她有种十月忍辱负重艰苦卓绝而后功成名就的怡然自得。
余下的日子里,秦采凤不顾一切了,她把她生命里倒计时的爱狠命地拿了出来。用她的话说,马强就是她地上行走的心肝。
她和赵桂兰之间为了马强也有了不可开交的冲突。比如她不让赵桂兰抱,说她胳膊没肉,会硌着马强;比如说她不让赵桂兰吃冷的东西,说是会让奶水变凉,马强会拉肚子;比如他不让马强和赵桂兰睡,怕她翻身压着他……马占河多半会站在秦采凤这边,他觉得秦采凤自然有秦采凤的道理,至少她带过孩子,她50多年的人生经验随便拽出哪一条都是真理,都得服从。这是马占河在赵桂兰抹眼泪之后安慰的话。
三岁多的马强不会叫爸爸妈妈,更不会叫奶奶,也不会走路,就连站着,也有随时要倒的意思。秦采凤说,言语迟是贵相,走得晚是贵命。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着隐隐的不安,按说三四岁的孩子口里不应该再淌口水了,可马强的嘴一直合不上,还有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她暗中在和李四家的比,虽说两家从不往来,可一个村里住着,哪有不碰头的。你看那李四儿子上下唇一碰,叽叽喳喳的,你听听,那歌曲唱得,跟电视里一个调调。两个孩子相差不过几个月,怎么有这么大的差别。
难不成他是个傻子?
这个念头一出来,把秦采凤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能,不能的,马家祖上可是出过秀才的啊!
那天,她正在哄马强玩,一转头,突然间她看到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一双眼睛。她倒吸了一口气。以后的日子,只要他对马强喊宝宝宝宝, 那双眼睛就一定会浮现在她眼前,搅得她日夜不安。
果然,马强被诊为先天痴呆,终生的智力都如两三岁的孩童。这个结果让家里的两个女人痛心不已,因此这个家也无法再安宁。一个说我们马家都出了秀才,没有这种情况,一定是赵家有病。一个说马家一定没做什么好事,报应……秦采凤听了这话,一个冷战,她瞬间噎住了。
秦采凤时常看着眼前的马强,无比绝望,她的心再怎么也无法高傲起来了,她曾劝马占河和赵桂兰再生一个。可是人有时却很怪的,如果秦采凤不这么强调,赵桂兰真能再要一个,可是她越说,她越反抗,仿佛让她如愿了,自己就输大发了。
马强有时像跟着什么人玩似的,他把手里的玩具时不时递给另一端,这时候,他不哭也不闹,还嘿嘿地笑着。他的嘴里一张一合,别看没发音,但分明在表达什么。这令精明的秦采凤百思不解。
那天,秦采凤一字一字地教马强,奶——奶,马强呵呵地看着另一侧,好像屋子里真有一个什么人在他眼跟前,秦采凤拉正他,耐心地、一字一字地:这样,这样喊奶——奶——爸——爸——喊啊,马强,你快点喊啊。马强的小嘴终于上下磕到了一起,不过那一声却让秦采凤当即就昏了过去,不,是死了过去。从此她再也没能醒来。
马强喊的是姐姐。秦采凤听来,分外清晰。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在炕上和马强一起抓玩具。
赵桂兰洗衣回来的时候,朝里屋看了一眼,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马强正在抓自己的屎,秦采凤倒好,堆在那里。她麻利地抱起马强,没好气地把他按到盆里,水凉,激得马强哇哇大哭,这还不算,她还故意打了他,手掌打在马强的屁股上,分外地响。赵桂兰是想让秦采凤听到。半天了,屋里一直静静的。这要是以往,秦采凤会一准跳出来,用喷火的眼睛使劲地燎她……
她朝屋子望,只见秦采凤还那样侧歪着,她不由得凑了上去,只见她脸色青白,整个人透着一股阴凉之气。
赵桂兰的哭喊把周围人都惊动了。最后医生的解释是心脏病突发,是心梗。马占河把目光投向了赵桂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质问,无论赵桂兰怎么解释,马占河都认为是她气死了秦采凤。他有他的道理,这两个女人当着他的面都掰扯得难舍难分,何况他不在家,这期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否则母亲不会就这样突然离去。
他们疙疙瘩瘩地僵持了好一阵,开门关窗,吃饭睡觉。日子还得过下去,任何事情经时间这双魔手一抚摸,都变得不再那样尖锐和生硬。那时的赵桂兰真的萌生了再要一个的念头,可是她一看到马强,立刻化成了叹息,因为她怕,怕再生出一个和马强一样的。
马强一会儿也离不开人,三岁是这样,十岁是这样,二十岁也是这样。令赵桂兰一直奇怪的是,马强轻易不喊爸爸妈妈,却常常喊姐,有时玩着玩着,还会说给你,我的,你拿去。当然他还禁不住地笑。只有这一刻,赵桂兰觉得他是正常的。可更多的时候难为死她这个当妈的,屎尿来不及送出去,就会拉在裤子里。她时常把马强脱光了冲洗,面对儿子日渐成熟的身体,随时挺起的生殖器,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简直要她随时死去。
对于马强的事,马占河不是没想过。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他无法解决马强的生理问题。这十里八村的,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一个痴呆的傻子?他也想过,哪怕找个二婚的,可是这种可能性分外地小。
镇里的刘警官,找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什么骚扰妇女,对社会造成威胁……他像个小学生听着他数落,等于把脸伸出去任人抽,那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天,马占河跟赵桂兰要了500元钱,说是领马强去串门,赵桂兰迟疑了下,看到马强高兴的样子,她还是从被子里摸出那个小包。
马占河并没有去串门,他为今天的出行已经计划很长时间了。那就是到城里找小姐。他听柱子说城里有很多小姐,花个百八十的就能解决问题,记得他问过柱子去哪里找。柱子告诉过他,歌厅,公园,饭店,洗浴,洗头,足疗……柱子比比划划着,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当时还拿他开玩笑。还以为他老了老了想尝尝鲜……他当即跺着脚骂了他。
他想过了,如果真能解决马强的问题,十天半月的去一次城里倒未尝不可。他还打算外出打工……他暂时不想告诉赵桂兰,这事磕碜,再说了她脾气急,不一定同意他的做法,吵吵出去让人笑话,只要能让马强不惹祸,再一点点做她的工作,这些年,可苦了她了,当初就不嫌马家孤儿寡母的,嫁到马家快30年了,过了几天好日子?够可怜的,要是马强是个正常的孩子,她也该当奶奶了。
他和马强还没走到车站,赵桂兰也出门了,她听说前村有个光棍,托人从外地买来个媳妇,她想知道怎么托的人,花了多少钱,可不可靠。如果行的话,给马强张罗一个,到时把地卖了,再不行,贷款,她想好了,她还不老,当个保姆看个家,伺候个人什么的……只要能解决马强的问题,她豁出去了,到时也好让老头子享享福。这些年,无论自己怎么骂他,怨他,他夜里的叹息她怎么能听不到,你看那头白发,简直就是移动的雪山。先不和他说,等到事情有了眉目,再说也不迟。
马占河拉着马强在城里转了半天,终于转到一家歌厅前。莺歌燕舞,这名字好。他在门口打量了好一会,像准备作案的小偷,马强也觉得新鲜,口里不停地说着好玩好玩。
马占河终于拉着马强推开了门,一个穿着低胸裙子的女人笑眯眯地迎上来,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包围了马家父子。马强冲着她吸了吸鼻子,香,香……嘿嘿。
女人挑逗地瞪了一眼马强,蹙着眉头问:唱歌?
马占河摇头。
喝酒?马占河依旧摇头,女人不高兴了,瞟着马家父子。马占河脸红脖子粗,哼哧哼哧地说明了来意。女人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事,你俩都要办……?
啊不,我不,我儿子。女人把目光投向了马强,马强冲她嘿嘿着,嘴里的涎水下来,看着她的低胸衣……
傻子?
他不傻。
这样的不傻谁信哪?你带多少钱?
500,不,400。我,我们……还要坐车,还要买个水什么的。马占河有些语无伦次。
哈哈——,女人张开大嘴,花枝乱颤,然后乜斜着他们。
就这样的?400块钱?开玩了?你也太小看我们这了。她立刻收了笑容。
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这全是明星一样的美女, 400想快活,简直是笑话。
嘿嘿,我要媳妇,我要媳妇——马强凑近了她,指着她的胸口,奶……
去去,一边去,哪凉快去哪。女人挥着手,撵狗一样。
马占河哪里还敢待,拉着马强逃也似的。脸上一阵阵发热,他真恨不得自己就地变个小虫子,哪怕随时被来往的车辆碾死都成。
这个柱子,净他妈的忽悠人。
赵桂兰好不容易打听到了那家媳妇的来龙去脉,原来是高价从外地买来的。赵桂兰见了那家媳妇,一看就是缺心眼的那种,赵桂兰转念一想,如果精明的话,就不会被卖到这儿来了。不管怎么说,也叫个女人,怎么也比打光棍强。再生个一男半女,那也是人人羡慕的日子。
她又辗转找到了媒人,媒人开始很防范她。后来知道她是马占河家的,就知道她的想法了。两人谈了好几个时辰,最后媒人说了,马家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让她先交点定金,有合适的最先考虑马强。赵桂兰甭提有多开心了,她回来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得累,一路上还哼着小曲。
不急,不能把这事告诉老头子,等有了着落再说。
马占河拉着马强走到村头遇见了柱子,柱子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马占河没理。柱子跑了几步,马占河回头哼哧一句,你骗人吧你?
柱子一听明白了,上前小声地对着马占河耳语着。马占河恍然大悟。接着柱子又叮嘱他,给他打电话,随时联系。保证价格低,准能让我强弟满意……他喋喋不休地,像个正宗拉皮条的。羞得马占河一挥手制止了他。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他最大的心病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他实在无法告诉赵桂兰。他只觉得,这老婆子近来心情不错。
那天,赵桂兰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媒人的。她捂着听筒,连连点头,虔诚得跟要拜见菩萨似的。放下电话,她拿了存折,换了一件衣服,叮嘱马占河一会就回来。马占河以为她一定是去赶集。
与此同时,马占河口袋里的手机也响了,是柱子的。他告诉马占河到县里的某某地方,说是都妥了,只要人去就行。对了,要200元钱。
马占河立刻回屋,这才想起,赵桂兰出去了。他翻找着抽屉,被摞,没有,一分钱也没找到,他想起家里唯一的一张存折。他哪里知道放在哪,他最后看着柜子里那个小盒子,那上面锁着。不用问,赵桂兰一定把钥匙挂在身上。
他向外张望着,赵桂兰一点影子都没有。
这老婆子,就把钱攥得紧……这越有事,她人还不回了!
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柱子,让他麻利点。马占河说我一会就到。
马占河转过头,见马强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屏幕,嘴里呵呵笑着。
强,你听话,别乱走,我给你买好吃的,一会儿回。
马强啊啊地答应着。
马占河飞快地往集上走,边走边骂。这个死老婆子,我就说配个手机,稀烂贱的玩意儿,她哪里会听……他抹了一把汗,望着人来人往的集市,这我上哪找去。
马占河站在市场头张望着,摇头摆尾的,还像一头要尥蹶的驴子。
屏幕里一群男人在追赶一只球,马强看了会儿厌倦了。他跑出屋子,推了推大门,门是锁的。他把头歪向别处,洗衣盆,小推土车,马占河的锄头。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台阶的打火机上。那是一个绿色的家伙。他上前抓了起来,放在嘴里,不好吃。马强把它拽了出来在手里玩着。随着一声哧,火出来了,他惊了下,然后再按,又一声哧——哧——
好玩。
他嘿嘿乐了,把火苗举着,触日历上,日历很快卷曲起来。他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接着又按着把那火苗触到沙发上,垫子冒起了烟,他乐得直打滚,比堆城墙好玩,比玩沙子好玩,他拍着大腿简直乐岔了气。然后他把赵桂兰的衣服点了,把炕上的被子点了,屋里升起了层层烟雾,和电视里看到的画面一样,马强沉浸在其中,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直到他的裤脚着了,他的衣襟着了,最后他的头发着了,他才喊出了平生最后一句话:
姐——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