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生

2015-06-19 14:59目非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李琳万春孩子

目非

吕正良第一次见到蒋晓燕的时候,她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把着门,吊带睡裙无遮无拦地打捞着吕正良躲躲闪闪的目光。作为一名妓女,她不算美,也不那么年轻,但维持着职业的肉感,圆滚滚的胳膊如同藕节,胸前那膨胀的地方又恰似刚从蒸屉出笼的馒头。

万春梅太瘦,即便是在最好的年华,也是骨节铮铮,这是吕正良一直引以为憾的。当然吕正良不是嫖客,此刻他怀里抱着一个纸箱,是来送件的快递员。

“蒋晓燕吧,付费,63元,这里签字。”他蘸了口水,麻利地撕下单子。

女人俯身签字的时候,吕正良慌张地抬头四顾。倒不是对小姐闺房感到好奇,而是受不了女人胸口几乎全部滚出来的奶子。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似长出了一只罪恶的黑手,正沿着那富饶之地匍匐前进。

房子是老式筒子楼中的一间,毫无修饰,水泥地,腻子墙,光秃秃的天顶上掉着个节能灯管。双人床占据了最显赫的位置,松软的被子微微拱起,保持着一具肉体刚离去时的模样。床脚有一具简易衣柜,有些不堪重负地歪向一侧,拉链只能拉一半,一块塑料皮耷拉着,露出里边花花绿绿的衣物。女人趴着签字的桌子,挨着门,凌乱地堆积着化妆品、卫生纸、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盒……一只粉色的胸罩吊在椅背上,鞋子被踢得满地都是,好像晚上进行了派对,酒酣耳热,就地醉眠。

吕正良打了个喷嚏,因为鼻端出入着一股股甜腻与酸腐混合的气息。这种味道陌生而刺激,万春梅身上永远不可能有。自从儿子乐乐走了后,她就不跟他做那种事了,每次他想要的时候,她都会表现得像个抗日英雄,踢、打、抓、挠,嘴巴还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各种侮辱祖宗十八代的脏话,她以前可是一个脏字也不会说的,真不知道脏话是什么时候攻入了她纯洁的词汇系统的。她怀疑他的人品,质疑他的良心,无法理解他怎么还能有这种心思,好像儿子死了,他们夫妇就不配享用人世的美好。

老实说,儿子病逝,吕正良的悲痛不亚于万春梅。儿子得的是骨肉瘤。12岁时发现,动了手术,以为没事了,留了一级继续上学。两年后复发,要截肢,万春梅接受不了,说以后讨不上老婆怎么办。他说命都没了,还想着讨老婆。万春梅擦擦眼泪,对儿子说,讨不上老婆,娘养你一辈子。失去一条腿,儿子仍然要求上学,但这回上的是残疾人学校。

18岁时,常规复查,儿子胸片出现阴影,肺转移。这意味着治愈的希望破灭。当医生把灾难性的后果告诉他们夫妇时,万春梅情绪激动,骂医生草菅人命,白白锯人一条腿。吕正良抱住妻子,问医生,有没有一线希望?医生说,任何人都可能出现奇迹。

那好。吕正良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为了治儿子的病,他们夫妇辞了工作,卖了房子,几乎全天蹲候在医院,见到医生就打躬作揖,但最后仍然免不了人财两空。

儿子的后事办完,他和万春梅圪蹴在冰凉的出租屋里,一个礼拜没说一句话。冬天,窗外似乎永远灰蒙蒙的,屋里沉淀着一股腐烂大白菜的味道。万念俱灰时,好像肚子都不会饿,脑子歇业,身子徒有其表。

吕正良的理智是被冻醒的,有一夜屋里温度低到了零下十来度,跟万春梅直撅撅地躺在湿冷的被窝里,就像已经入了半截土。他看了一眼万春梅,她闭着眼,面色土灰,脸上皱纹像施了肥似的郁郁葱葱,她才45岁,已经老得没法看。吕正良心头一烫,滚出了怜悯,呜咽着去抱万春梅。

万春梅身上一点儿活气也没有,好像已经死透了。吕正良用力暖她,又用唇去贴她的脸,这回她说话了,“别碰我!”眼睛仍然闭着,脸色坚定而冷漠。

吕正良溜下床,去烧暖气。他想,再怎么难过,日子还得过。人是橡皮筋,抻抻总会松的。

最难熬的一年过去了,吕正良找了一份快递的工作。这原本是小伙子的市场,轮不到将近半百的他来拼力气,幸好老板是他旧识,怜悯他的遭遇,把他收了。一年了,每天忙忙碌碌,他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出,但万春梅没有。她只知道坐在屋里发呆,饭也不做,衣也不洗,甚至连头发都不梳,并周期性地闹点事出来。有次吃老鼠药,幸好老鼠药过期,肠胃洗洗没事了;还有一次拧煤气罐,幸赖隔壁房东及时处理。吕正良迫于无奈,从老家找了个人看她,她大概也不喜欢被管束,答应他不自杀,他才把人退了。

想起万春梅,吕正良就像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原本被那个女人挑起的色胆一下子没了踪影。

“大哥,不能凑个整,算60好吗?你也不缺那三块钱嘛!”女人拿起钱包,先掏出一张50,再掏出一张20,好像怕他找不开似的,又把20塞回包里,摸出一把零票。他看不下去,想说,得得,给70,我找你10块算了。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房东老李。

老李给他打电话准没好事,不是催缴房租就是报告万春梅行踪。果然,老李在电话里吼:“老吕,万春梅跳河了!”

吕正良头一大,顾不上收钱转身就跑。

万春梅仍然没有死成。她刚跳下去,就被边上钓鱼的发现了。钓鱼的救上她后,打着哆嗦说,好大一条鱼,都被你吓跑了,以后你跳之前给我打个招呼。旁观的人群中有人识得她,说,死不了就别想着死了。大冷的天,让人救你,不害人嘛。稍后,警察也过来了,见是老主顾,也不愿费口舌,直接把她拉上车。这次万春梅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呼天抢地嚷着“让我死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别人越劝,她轻生的欲望越强。她瑟缩成一团,安静地任人摆布,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窝囊到连自杀的本事都没有。

吕正良伺候万春梅洗了个热水澡,万春梅像只猫似的蜷在被窝里。吕正良说,活得惨的不是我们一家,天灾人祸每天都有,就说前几天报道那马航,说是失联,分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其中一家捎上岳父母五口正好去度假,不凑巧给一锅端了,走之前,他们哪想到会去另一个世界旅行呢……哎,你说如果他们知道回不来了,会怎么做?写遗嘱?傻瓜,当然是不去啦……吕正良自说自话,万春梅一直没吭声,良久叹口气,说,能死一块儿也是福气。我恨乐乐走的时候,我没心硬点陪他一起走……乐乐,妈妈对不起你……说着,又啜泣起来。吕正良让她哭,哭得没气了,说,春梅,留点眼泪给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呢?

万春梅给噎住了,瞪大眼睛看他,见他嬉皮笑脸的,脸一板,说,你少拿我开玩笑。吕正良弯腰把裤脚一直卷到大腿根,露出纵横交错的血线,“早上翻车,腿给压下边了,幸好有人帮着抬起了车。不然,这腿就废了。春梅,你怎么折腾,乐乐也回不来;这会儿去追乐乐,恐怕也晚了点,我们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嘛。”

万春梅说,“怎么过,过下去,横竖死路一条,早死晚死,我就是不想等死。乐乐要在,这日子就有个指望,积点钱给乐乐娶个媳妇,等乐乐有了小孩我们帮着带,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们慢慢变老,但心里也是暖和的,这一生算没白来。如今我们俩孤零零的,算怎么回事啊。我都没脸见人。”

吕正良脑子里突然弹出个念头,憋了憋,没憋住,说,“要不,我们抱个孩子吧。”

万春梅悚然抬头,眼里射出刀子似的光。

20年前,吕正良追求的其实是万春梅的好姐妹李琳。李琳长得风情万种,那沉甸甸的胯部,绝对称得上沃野千里,上边凹进去一束细腰,又华山栈道似的岌岌可危。吕正良敢追,也是有实力作后盾的,一米八三的个头,让他在冷轧车间傲视群伦,夏日穿跨栏背心干活,那裸出的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叫女人一看就脸红心跳。他哪里知道,李琳不好这一口,专喜欢眉清目秀的奶油小生。但那时候李琳也没明着拒绝他,只是在约会时老带着万春梅。

万春梅瘦小、怕羞,简直就是李琳的小跟班。约会期间,她挨在李琳身边,基本不说一句话,只偶尔用兔子一般受惊的目光掠过吕正良。

一次,李琳约了他在公园门口见面,突然就下起雨来。那时候没有手机,不便联系,他怕她考验他,狠下心等着。天公幸灾乐祸,把雨下得越来越猛,他被浇了个冰冰凉,透心凉。正进退两难,万春梅来了,怯怯地递过把伞,说,快回去吧,她把这事儿忘了。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在那边看着你,不敢走出来叫你。后来怕你着凉,鼓足了勇气。”两句话说完,她脸都红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太过寒凉,万春梅体贴的举动一下子就捂热了吕正良。对她心怀好感后,觉得她虽然瘦小、怕羞,但换个角度描绘,不就是小鸟依人、楚楚可怜吗?

原来万春梅对他早有好感,只是怯于表白,对姐妹吐露心声后,李琳便用计撮合。婚宴上,李琳吃了谢媒酒。

结婚一年就有了乐乐。乐乐外表遗传了妈妈,瘦弱、矮小,但是性格却肖似爸爸,给点阳光就灿烂。小家伙读书很让大人省心,小学那几年,就没有掉出过班级前三。吕正良原本只是工人身份,在乐乐四年级的时候获得了正式编制,成为国家干部。而万春梅因为工作勤勉,也升成车间主任,小日子看上去红红火火,哪料得到阴影就在前方潜伏着呢。

乐乐小学毕业那个暑假,吕正良豁出去买了机票带老婆孩子去三亚,看着乐乐在沙滩上又蹦又跳的,吕正良拍胸脯保证,每年都要带乐乐出来见世面。三亚回来,乐乐觉得膝盖肿痛,一开始以为是哪里磕了碰了,没在意,但是疼痛一直持续,夫妇俩才带了孩子就医。后来,万春梅老是念叨着,日子不能过太好了。好像当初他俩要是谁不顺一点,这摊子倒霉事就轮不到儿子了。

对往事的追忆,让吕正良内心泛起一阵酸痛的柔情。

“我真恨当年同意你做了手术。不然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吕正良搂过妻子,动情地说。当年他要求比较多,为了一劳永逸,万春梅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人活一辈子,就是为孩子。再要一个吧,找个小一点的,捂得热。”

“不!”万春梅怔忡后又恢复了神经质的样子,“就算能生我也不会要的,绝对不会,那等于背叛乐乐!我们只有一个乐乐,谁也不能代替!其实痛苦怕什么,孤单怕什么,痛苦孤单也是我们理该承担的!”

工作时间,吕正良见缝插针地给李琳打了个电话:“你抽空开解开解春梅,日子再这么过下去,我要崩溃的……”

放下电话,他点了支烟,刚抽了没几口,手机就响了,客户催他去取件,他说着马上,狠吸一口,将烟扔到地上,脚尖复勾过去,用力一碾,烟头立即只剩了黑乎乎一截。他像默哀一样看了几秒,似乎那就是自己的尸体,然后跨上电瓶三轮,向医院风驰电掣而去。

吕正良最厌恶的地方是医院,偏偏所在的片区就有一家医院,三天两头要他往里边跑。拥挤混乱的人群,愁苦绝望的表情,以及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都会勾起他最不愉快的记忆。

病情一直对乐乐隐瞒着,辞职、卖房子也没告诉乐乐。乐乐是个好孩子,虽然忍受着放化疗的痛苦,总还不忘安慰他们:爸妈,你们去上班啊,不用天天守着我,我能熬得住。他终归是年轻,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坚强,就会战胜病魔。

有一阵子,隔壁科室住进了一个农村女孩子,16岁,得了肺癌,家里也不是常有人来,女孩子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到走廊尽头的窗口站一站。乐乐注意到了,因为年纪差不多,便主动去找她说话。此后,每逢家里送来了什么好东西,两人都要互相分享,病房也难能可贵地有了笑声。对此,万春梅总是扁扁嘴,说,那女孩儿头发都没了可配不上咱乐乐。吕正良笑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有一天,他看到女孩子的爹娘都来了,上下跑着交费,又整理着盆盆罐罐,似乎是要出院了。他凑过去问孩子她爹,不治了?男人点头,不治了,治也治不好。吕正良说,大哥,孩子还小啊,哪能不治?男人眼里冒出泪花,说,她哥原本说了个媳妇,因为孩子这病,把亲给退了。她哥一气之下去了南方打工,没日没夜地加班,为的就是多挣点钱给他妹看病。昨天,厂里来电话,说出事了,他一条胳膊给碾进机器里了……

女孩子没跟乐乐告别就走了,乐乐打完吊针去找,看到那张床铺上换了个不断咳嗽的老头子。好像从那时候起他就沉默起来。吕正良说,要不给那边打个电话。医生可能有电话号码的。乐乐摇头,缓缓说,爸,我也很快就会死了吧。

吕正良把电瓶车锁住,拿了单子噌噌往楼上跑。他一般不坐电梯,等起来太慢,又太挤,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跟病人接触,好像痛苦也会像病菌一样传染。

他气喘吁吁爬到12楼,推开过道门直往护士站闯。一个面容清秀却不苟言笑的女护士扭过头叫:“慧慧,快递来了!”

他递过单子,抹着脸上的汗扭过身,住院部比门诊安静多了,三三两两的病人蹒跚着经过,忽然传来一阵轱辘滑地的声响,电梯门洞开,一个刚动过手术的病人被推了进来,他身上插满管子,盐水瓶在支架上摇摇晃晃。

有个女人下意识往里边靠了靠,不料滑了一跤,她一屁股坐在瓷砖上,却没有任何声响,只呆呆地看着车子擦着她十万火急地过去。吕正良心里一抖,认出是欠他63块钱的小姐。

不过,该小姐今天打扮得概不出售的样子,一身桃色的假冒阿迪的运动套装,一双白色旅游鞋,长头发梳成马尾辫,走起路来,一下一下敲着肉滚滚的脖颈,就像是哪家幼儿园的老师嘛。吕正良想,妈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很奇怪的,那一天剩下的时光,吕正良一直在想这个女人,这种感觉就像想念一个早就失联的小学同学。好像每个男孩子的生命中都会遇上这么一个女同学,长得心宽体胖,与人为善,不高不矮,不美不丑,脑子没有残疾,却惊人的笨,数学考试永远不会及格,是全体男生恶作剧的对象。那样的女孩子往往早早嫁人,要不是计划生育,保准会生一堆孩子,好像她存在的价值就是“生”。

想到这里,吕正良觉得一股热气从下腹蔓延,澎湃着他的心胸。下午,李琳打来电话,说要带万春梅去寺庙,请师父开示,可能赶不回来。李琳在离婚后皈依佛门,做了居士。每周末都去庙里,参加法会,听和尚讲经,总之是忙,也是奇怪,整个人一下子平和起来。吕正良对佛教的认识停留在烧香磕头上,总觉得那是迷信,但如果信佛也能让万春梅温煦安宁,他也不反对她信。

晚上8点,他收了工,在家里吃方便面。他从小就抵抗不住方便面的味道,一闻到别人吃就会巴巴流口水。乐乐走了后,万春梅顾不上给他做晚饭,他索性一箱箱往家里扛,吃的时候会唱,让我一次吃个够。但两包以后绝对不会想碰第三包。

这天吃得心猿意马,因为总有个声音在怂恿他去找那个女人——借口是现成的,要回那笔钱;但是反对声也是毫不含糊的,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人心就是这样,一涉及交战,邪恶的力量总会笑到最后。他猛站起来,跑下楼,骑上电动车就走,决绝得就像赴战场的英雄小二哥。

在巷口,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女人,她穿着条露腿露胸脯的黑裙,外面披着条起球的灰色毛毯,因为冷,攥住边角紧紧环着胸,双腿交替跺着,但一看到潜在的顾客,便恢复了职业精神,把毯子往下挪,露出冻出鸡皮疙瘩的胸脯,迎着来人妩媚一笑。

吕正良有些畏葸,毕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也不知道价格几何,会不会被敲竹杠,然而女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热络地招呼:大哥,您来了呀,快楼上坐呗。好像他们认识了几辈子。

吕正良努力板起公事公办的脸容,声音却在颤抖,“蒋晓燕吧,蒋晓燕,上次那个钱——”

女人桃花一样笑着,说:“哥啊,我一直等你来拿呢,快楼上去吧,这里怪冷的。”

吕正良想甩开她的手,没舍得,说,我真的是来取钱的。

女人模仿着他的语气,说,哥,我真的会把钱给你的。

楼道用的是声控灯,蒋晓燕的高跟鞋咔哒踩上去便齐崭崭地亮了,晕黄的光线照着拥挤的楼道,几乎所有住户都见缝插针地将门前那块公共地盘占为己有,放着鞋架、腌菜缸、待回收的塑料油瓶、纸板箱……80年代的老楼,墙壁都是灰的,窗子一律小而高,焊着铁条,像监狱。

终于是山高水长地走到了屋里,女人用屁股顶上门,便开始脱衣服。吕正良红头胀脸地问,那个——

女人咯咯笑着,边把双腿从裙堆里拔出来,边干脆地说,“一次100,不能超过半小时。特殊服务要加钱哦。”

吕正良怀疑她给别人的价还要低一点,但第一次就讨价还价也太没情趣。光溜溜的女人挨过来,把他的手往自家屁股上放,顺带着堵住了他心里所有的废话。

10分钟后,吕正良拉住正往身上扣胸罩的女人,说,“还没满半小时呢。怎么算?”

“哥,这不怨我,说好一次100的。”

“剩下的时间躺一躺行吗?”

女人看了看窗外,寒风呜呜拍打着窗棂,她扭过头,说,好吧,反正今儿天冷,没生意。

吕正良便疲弱又充满优越感地躺着,问:“你真叫蒋晓燕吗?”

女人翘翘嘴角,“你是警察?”

“我看电视上,做这一行的大多叫娜娜、小丽之类。”

“有客人叫我燕燕,你要喜欢的话,不收费随便叫啦。”

女人又说,“哥,单着?好久没弄了吧。”

吕正良的优越感立即没了,嗫嚅说,“老婆,嗯,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哥,你存我的号呗,可以预约的。”

“打折不?”吕正良觉得这个女人很有亲和力。

“哥,你觉得我连100块都不值?”女人托了托胸脯,吕正良上去抓了一把。女人挥掉他的手套上衣服,说,“生意不好做了。入行门槛低,竞争激烈。哥,你多照顾小妹生意。”

吕正良说,“有什么好处?”

“我给你下碗面条做夜宵吧。”说着,女人肚子里发出了一串咕噜声,原来是她自己饿了。吕正良当仁不让地吃了她煮的西红柿鸡蛋面,财大气粗地给了她200。女人对着灯光照,看到浮出的毛主席像,才收拢,说,“上次有人给了假币。一张80,一张40,说,多出来的20算小费。”

吕正良笑了。走的时候有点留恋,在门口踯躅了一阵儿,说,“我今天在医院看见你了。你也是为了钱才做这行的吧。”

女人像被子弹击中,眉眼耷拉了下来,“你该走了。”

吕正良说,“我儿子前年年尾走的。”

女人愣了愣,说,“孩子得啥病?”

“骨肉瘤。”

女人点点头,说,“那你下次别来了,我知道你老婆为啥病了。”

但这种事,是有瘾的。吕正良隔一阵就会想,其实有时候,也不是为了做,就是在她那里打个盹,吃碗面,跟她逗逗嘴,觉得一天的疲劳就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万春梅把乐乐的卧室改造成了佛堂,写字桌上供奉着一尊黑檀木雕的观音菩萨,像前及左近摆着香炉、鲜花和各色果品。一米开外,铺着两块蒲团,用于磕头打坐。每天天不亮,万春梅就起来做早课,磕头、诵经,持续一个小时;晚上同样如此。每到初一、十五等有点名堂的日子,她就去庙里,跟着别人一起做水陆法会。不久,她皈依三宝,拥有了一个叫“正心”的法号。她和李琳之间也不再称呼名字,而是“师兄师兄”的互称。吕正良觉得奇怪,说,你们明明都是女的,怎么都叫师兄。万春梅说,佛性上,男女平等。然而,男女在生理及心理上仍有不同。一般而言,男众较女众障碍较少,称师兄,是为了学习男众的大丈夫气概。吕正良说,那还不是承认男的比女的强嘛。

万春梅连道,“阿弥陀佛,不知者不怪。”她有时候也跟他宣讲佛法。扯来扯去,总要扯到他父亲当年在肉联厂做屠夫那档子事。用万春梅的话讲,恶业延及后代,猪的冤魂嫁祸给了乐乐。吕正良说,你当年杀鸡杀鱼也没少干。万春梅说,所以我现在不吃荤了,为了乐乐,你也戒了荤食,我们一起为他念佛,回向给他,让他早入极乐世界。

自此后,饭桌上清汤寡水,一片菜色。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万春梅不允许他杀生,连带着蟑螂都不能踩。蟑螂本身繁殖能力强,任其横行无忌的后果,就是蟑螂们反客为主,连床铺都敢攀爬,每次开灯,它们也不惊慌逃窜,而是好似闲暇踱步,对人类的出现不屑一顾。吕正良狠心去蹍,却遭到万春梅紧箍咒似的数落,从蟑螂说到乐乐,涕泪交加,好像乐乐仍然在地狱受苦,全在于他的冥顽不化。

有一次,老部下提了些螃蟹、海胆、牡蛎之类的来看他,老部下走后,他捋袖准备做海鲜大餐,万春梅却勒令他放生。吕正良惊道:除非,给我一个海洋。万春梅说,我不允许你造业。你有没有想过乐乐,也许本来能够超度,你这一吃,罪业加在他头上,他又堕了下去。吕正良说,我造业我的事,怎么要算到我儿子身上,菩萨也不公平啊。万春梅气道,父债子还,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啊。那,我不吃送人可以吧?万春梅说,送人让别人吃掉,间接杀生,也是刽子手。那怎么办?吕正良没辙了。我们养!万春梅语气铿锵地说,如果它们不幸死了,我们就好生葬了。

万春梅买了些海盐,将海物放在浴缸里,两三天后,海鲜们陆续死去。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万春梅叫吕正良拿了种花用的铲子、耙子,自己提了净身后干干净净的海鲜,到了小区绿化带。一个掘土,一个埋坑。填平后,万春梅焚香念往生咒,而他则惊慌地看向四周,以防别人把他们当成神经病。

吕正良对这个家越来越厌烦,回家打开门闻到一股窜出来的香味,就想扭头离开。但是万春梅却如同获得新生,一日日地胖了起来。每天的祈福念诵,充实了她的生活,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乐乐冥诞,她强迫他去庙里,他们花500块钱做了个牌位,又花一下午时间磕头、念经。之后,万春梅带他去求大和尚开示。

万春梅以虔敬之姿磕响头,问:我家乐乐从小就非常懂事,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会遭此恶疾?师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孩子前世犯了恶业,这一世遭受病痛折磨,但受苦即消业,恶业免除,现在他去了天上做神仙或者西方极乐世界也未可知。

万春梅顿时感到安慰。说:我们能为乐乐做点什么?师父说:念经诵佛,行善布施,回向给他,帮助他。生命是不灭的……

返程的路上,吕正良犹自辩解,“什么生命不灭,那是迷信。死,就是没有了!”

万春梅瞪大眼珠子,说:“什么都没有,那你活在这世上干什么?还不如早死早了。”

“我也一直在想,我们活着是为什么,不应该仅仅为了孩子吧。”

“不为孩子为什么?我们总要死去,孩子才是希望。”

“你瞧,你也承认死了就是死了。”

“佛给了我希望,让我知道乐乐还活着,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他,我按师傅说的去做,至于我,将来是投胎为人还是鬼,我都不在乎。我现在只想着乐乐,只要他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自欺欺人。吕正良想这么回复她,看她一脸肃穆,又有几分伤心,还是不刺激她了。

“李琳就不打算再婚了吗?”吕正良换个话题。

“婚姻也是前世因缘注定,强扭不得。”万春梅一本正经地说,学了一段时间佛后,她满口术语,“比如说,你跟李琳,大概你前世欠了李琳;而孙文超跟李琳,就是李琳欠他。”孙文超是李琳的前夫。

“那我和你呢?谁欠谁?”

万春梅不响。

吕正良说,“还是我欠你吧,你看你把我折磨的——”

万春梅轻轻叹了口气,头歪向车玻璃,眼神虚着,良久说,“那时候,我们多开心……总以为好日子过不完。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后,我们一家三口还是齐齐整整的,我此后就不贪心,不要乐乐拿第一,不要你做干部,也不跟别人争车间主任……什么都比不上一家团圆……”

吕正良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小蒋”。他犹豫了下,把手机摁掉了。

“为什么不接?”万春梅说。

“不是派件就是收件,你看,我连休息日都没个安生。”

“很累吧。哎,你身体也不如以前了。”

吕正良感到一股久违的热浪激荡心胸,笑呵呵说,“当然累,你天天只让吃素,哪来的力气送货。”

万春梅认真地说,“正良,我这么做,是为你好,真的。”

“你得承认,乐乐终归比我重要一点。不过,我不吃自家孩子的醋。”

那日回去后,万春梅给他包了饺子,角瓜鸡蛋馅,比以前纯白菜馅改善不少,虽然如此,他还是怀念猪肉大葱馅,连带着想念蒋晓燕。而那个未接的电话还悬在心上:她找他做什么呢?他们虽然互留了电话,但从未打过,撑死了发个短信。蒋晓燕似乎想升华这段感情,但他只想维持纯粹的肉体关系。

因为存了事,竟是睡不着,吕正良悄悄起身,拿手机到厨房阳台上,发短信:白天陪老婆去庙里了,有什么事吗?

短信良久未回,他倒是冻得哆嗦。狠狠心,把电话打过去,很久她才接,气喘吁吁地“喂”了一声,他突然就把电话挂了。夜色茫无涯际。三两点灯泪珠般闪烁,好像随时都会灭掉。事实也是如此,不久就起雾了。

吕正良轻手轻脚出门,骑了电瓶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有行人冷不防吓一跳,骂他,小兔崽子,长不长眼?

到了蒋晓燕的楼下,他没给自己时间犹豫,跳下车就踏踏奔上楼去。一个梳着分头戴着眼镜的瘦长男人正好开门出来,他把拳头送过去。男人冷不防吃了一记,抚着心窝,说,你是谁?吕正良说,我是警察。男人说,警察也不能随便打人,你给我看个证件。要看证件,这就是证件。吕正良拳头又待伸出去,蒋晓燕披着旧毯子出来了,哆哆嗦嗦地说,别打,他是我以前的男人。

男人看看蒋晓燕,又看看吕正良,骂了几句脏话,“骚逼,玩出感情了?”

屋子里的灯兀自像咸蛋黄一样流溢着。吕正良和蒋晓燕站在光晕下,一时都没话,好像力气已然透支。良久,蒋晓燕去勾他的手,只是蜻蜓点水,触到了就收走。如是几番,吕正良忽然动怒,甩开她,恶狠狠说,你收他钱没?

蒋晓燕目光一缩,受惊一般。

吕正良又说,是不是免费!

蒋晓燕说,我没办法,我不同意的。但是……

吕正良一把抱住蒋晓燕,说,你不能这样!

蒋晓燕说,我知道了,下次收他钱。我是个鸡,就是卖钱的。不该给谁免单,前夫尤其不能。

吕正良说,你别做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无理得要死。她不做,你养她?别说你没钱,你有钱也抹不开那面子。刹那屋子又静了下来。

蒋晓燕挨摸着坐到床沿,说:“他是来拿钱的。我跟他有个女儿,原本很健康,说起来怪我。她小学毕业那年,想参加夏令营。她爹不同意,要交800块钱呢,不是小数目。我从小就惯孩子,卖了一头猪让她去了。结果,回来路上他们的大巴车出了事故,当场死了两个,我孩子被紧急送到医院,侥幸没死,但深度昏迷,成了植物人。一晃三年过去了,还没醒。为了治她,我们把家底都花光了。他一个穷先生,一个月千把块钱,扔掉公职来城里打工又不舍得,只好我想办法。我就到城里打工,没本事,就是给人做保姆,一个月七八百,后来被那家男人看上了,我也是知廉耻的,哪里肯,他就给钱,给到一千多。我想想孩子,就豁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卖,那个高价让我们产生幻想,以为一直会这样。当时我男人算了笔账,一天一次,一月就有3万,一年就是36万,如果一天两次,就是72万……我们被这个数目惊呆了,咬牙决定卖。嗨,为了孩子什么做不出呢?后来,当然不是那回事啦,连100都够呛。风言风语又出来了。他是个老师,要面子,听不得那些话,就跟我办了离婚,孩子归他,但是每到月底,他都来问我要钱。他也可怜,是我和孩子把他拖垮了。有时候我想,要是孩子跟那两个似的干脆走了就好了。这个念头一起,就骂自己。你说我是不是没良心的。”

“我看你不是没良心,而是缺心眼。他叫你卖,你还让他弄?”

“他没别人弄。谁弄都是弄,我不在乎。就是受不了他骂我骚逼,说我本来就是个夹不住的货,做这个正好称了心。他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以前也没对不住他。”

吕正良说:“你今天为啥给我打电话?”

蒋晓燕说:“他不想给孩子治了,想让她自生自灭。我虽然也有过这个念头,但真要这么做,哪里受得了。我当时乱得很,就想找个人问问,植物人是不是虽然没反应,但心里门儿清,谁有个什么歹念别想瞒过去。咱不能谋杀啊。”

“医生怎么说?”吕正良掏出烟,他其实早就戒了烟的,但口袋里总还放着一包烟,为的是碰到朋友和以前的同事散烟用。

“医生的话都是模棱两可的。要是能醒我们拼死都要治的,他不给我们这个希望,又不说死。”

“还是得治。有个活的见见也是个安慰。”吕正良看着烟一直烧着,说,“像我们,没了孩子,照你说应该一身轻松,也不是那么回事。孩子刚走那一年,他妈寻死觅活的。现在信了佛,等着给他积功德。还是在为孩子活。”

吕正良跟蒋晓燕呆了两个多小时,也就是说说话,临走,他把自己兜里的钱都掏出来了,算得上最豪爽的一次,一共785,“你都拿去吧。”

蒋晓燕把钱推回去,巴巴望着他,“你是不是不打算来了?”

吕正良不说话。

蒋晓燕跟着说:“不来也好。嫂子不容易。好好陪着。”照例抽了两张,说,“大哥,你也不容易。”

蒋晓燕把门拉上,拖拖沓沓跟在他身后。这是她第一次送他。他想说别送,又怕她找话说我正好下去买点东西。声控灯亮起,又灭掉,再亮起,一程路恍惚走了很长时间。在最后一级楼梯,蒋晓燕拉住他胳膊,说:大哥,方便面不要多吃,对胃不好。

吕正良说,味道香哩,受不了。

灯忽然灭了,两人都没吭气,唯恐惊动了黑暗似的。良久,蒋晓燕摸索着抱紧了吕正良,说,“大哥,我也想送快递去。你跟你们头说说,我生得壮,力气不小,还能吃苦。大哥,我,还想见见你呢……”

蒋晓燕跟吕正良搭档做AB角,跑同一个片区。蒋晓燕穿一身紧绷绷的假冒阿迪,扎一条马尾,干活的时候,胸脯跟马尾一样颠来颠去,惹得伙计们眼馋,总想多看她一眼。伙计们多是年轻小伙,打听到她也单身,就往她身边凑,请吃个饭,口头上占点便宜什么的,她来者不拒,对谁都笑成一枝花。反倒是吕正良跟她隔膜了些,他歇工后就要回家报到,上班时间,跟她又是错开的,也只有交接的时候能对个眼,说几句话。

蒋晓燕去医院,都是吕正良代班。每逢月末拿了工资,蒋晓燕总要买点烟酒送吕正良。吕正良说:“你的钱要派正经用场。”这么说着,也总是拿的。他重新捡起了抽烟喝酒的恶习。他觉得跟万春梅的感情在稀淡下去,总有一股焦躁压制不下,他把它归结为她的信教。他厌倦了餐桌上的豆腐青菜,厌倦她用佛教术语劝他行善积德,厌倦她早晚磕头念经虔诚的模样,甚至厌倦她满脸闪光的平静。

而很多个夜里,他总情不自禁往蒋晓燕住的小区跑,有时候只是站着抽根烟,有时候会跑上楼梯,踩声控灯。灯光轰然全开,或者次第开放,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惆怅。

万春梅和几个师兄组织了一个失独家庭联盟,这俨然成了她的事业,她把家里有限的钱财和自己全部的精力奉献过去。谁家有了不幸,她便奔走劝解,整个人一改先前的羞涩,变得能说会道,容光焕发。

联盟每个月底都要聚在一起搞活动。万春梅一再邀请吕正良参加,说得多了,吕正良碍不过情面,参加了一次。

活动在寺庙广场举行,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席地而坐。先是以家庭为单位,依次站到圆心诉说失独的痛苦。说的人流泪,听的人跟着流泪。气氛却不压抑。好像痛苦也可以因别人同样的不幸而分流。大家尽情释放了眼泪,最后请出大师指点迷津。大师的效用就是给不幸者一帖毋须怀疑的精神膏药。

信仰是件一劳永逸的事,可惜,吕正良没有佛缘,这也是让万春梅深以为憾的。万春梅不止一次地哀求他别吃荤、别杀生,那眼巴巴的表情好像看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孩子。当他故意忤逆她,把一个蚊子拍死,或者一脚蹍上蟑螂,看万春梅难过得双手合十,他总有一种犹如小孩犯禁的快感。

因为吕正良的冥顽不化,万春梅的重心逐渐转移到他身上。很多个夜里,她翻来覆去,说,我很担心你。

吕正良想又来这一套了,说,你信你的,我不干涉你,你也别来干涉我。

万春梅说,师父说,人各有因缘,一个好东西,放在你面前,别人都说好,可你不信,或者没胃口,也不能强迫你吃呀。可是正良,我真的只是想,来世我们仨能在极乐世界团聚,不要再无休止地轮回。为了这个愿望,我们要一起修行。

吕正良哼道,什么极乐世界,如果真有,世人打破头都要去,去的人多了,那地方恐怕也就跟北京一般乱糟糟的吧。宗教嘛,就是用什么天堂、极乐世界之类的诱惑你信它,反正死无对证,至今也没谁从那边跑来现身说法。

“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不会拥挤。”

“我跟你说,只要证明真有那么个好地方,大家都会像你一样用功。人,就是急功近利的嘛,只信看得到的;看不到,那就不浪费那个时间了。所以我说,你师父与其教你们读经什么的,不如显显灵,让我们看看在那边幸福生活的场景。”

万春梅说不过他,为防他继续造口业,就不再争论。

有一晚,吕正良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一处悬崖。胸间环绕着云,崖下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有个声音在底下唤他,下来吧,下来吧。他没法控制那个声音,就像没法控制方便面的香气。抬起头,万春梅和儿子却在天边,悲悯地看着他。他一个趔趄,朝悬崖急速下降,人也在同时醒了过来。

蒋晓燕要搬家,收工后叫了几个哥们,没叫吕正良。吕正良回家,万春梅不在。他泡了方便面,顺手打开电视机,边看边吃,不知道吃了什么,也不知道看了什么,终于坐不住,赶去蒋晓燕的小区,够上搬家最后一趟。

几个小兄弟踩着三轮车运着家什杂物排成纵队,吕正良驮着蒋晓燕跟在队尾,要穿上喜庆点的衣服,就是一条别出心裁的迎亲长龙。

“干嘛不叫我?故意气我?”

“你有家,嫂子等你。”

“嫂子很忙。”

“哦,找到什么工作了?”

“普渡众生,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

蒋晓燕扑哧笑了。

“丫丫怎么样?”吕正良问。她女儿小名叫丫丫。

“还那样。沉睡的公主。不知道什么能唤醒她。”

“找个王子,亲一口就能解决问题。”

“少贫。”蒋晓燕打了他一拳,把肉乎乎的身子往他后背贴。吕正良静默下来,感到全身细胞张开了,充满了对她肉身的渴望。

蒋晓燕的新房子是处平房,租金比原来便宜一半,之所以搬出来,是为避免前夫骚扰。

“其实刘德华前头有一个,跟我在同一个村办厂,条儿比我好,一米六五,该胖的地方胖,不该胖的地方绝不多一两肉。不像我,好像是为了突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只要是能长肉的地儿都长了肉……”蒋晓燕的前夫叫刘德华,吕正良只恨自己不是张学友。

“我们的工作挺枯燥的,穿上胶皮衣,全副武装,钻进管道,擦油污。中午钻出来,人都焖得半熟,汗像瀑布一样淌。虽然都是娘儿们,也都是能脱多少就多少,擦洗干净了再去打饭。总有隔壁车间那爱占便宜的小贼儿偷偷溜进来,谁眼尖,尖叫起来,娘儿们就嬉笑着一哄而上,扒掉那男的裤子,真拽真捏。刘德华的前妻其实不疯,就那么一次,偏被她男人看到了,刘德华跟她离了。”

蒋晓燕在水桶里绞着抹布,一桶的水瞬时都黑透了。“刘德华那时候条件好得很,正儿八经的大学生,都说到基层锻炼几年,要回教育局做领导的。十几年过去了,他在那中学连个教导主任还没混上。而他休掉的前妻却做服装生意发了财,有一次专门开了辆车请他吃饭,大概是被席面上龙虾、鲍鱼刺激到了,他回来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嫌我只会在家里养猪,却把自己养得比猪还肥。”蒋晓燕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人不顺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就是这样的。现在哪有姑娘愿嫁他?他嫌弃我,又三天两头找我。我不肯,他就跪着,杀鸡扯脖地称颂我是活菩萨。”

吕正良恨恨地说:“那龟孙子没的侮辱刘德华的名号。”

他拉蒋晓燕出去吃饭,吃完饭在街上溜达。橱窗里一双女士高筒皮靴傲慢地看着他:敢不敢买我?

吕正良也是醉了,说:妈的,不仅要买你,还要把你踩在脚下。

蒋晓燕说,太贵了,不要不要。

吕正良说,你喜欢吗?钱不要考虑。告诉我喜欢吗?

蒋晓燕说,喜欢的。

吕正良一掷一个月的工资,那种气魄,只有20年前谈恋爱才有,而且还是追李琳。

蒋晓燕生日,同事们凑钱给她过,吕正良没参加,他就是见不得小毛头臊眉耷眼地往蒋晓燕身边凑。据说那晚蒋晓燕喝醉了,被两个男同事胳膊挎着胳膊送回家。吕正良可以想象三明治竖过来的样子,找了个茬用拳头教训了那两个男的,搞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也就光明正大走在一块了。

蒋晓燕烧得一手好菜。卤牛肉、清蒸鱼、东坡肉……样样拿得出手。只要万春梅不在家,吕正良便如得了赦令,去蒋晓燕那里开伙,物极必反地大啖肉食,把万春梅强加给他的茹素的功德破坏殆尽。有时候,吃完万春梅的青菜豆腐,他还会止不住想念蒋晓燕的餐桌。待老婆做晚课时,他给蒋晓燕发短信:想我吧,我现在过来。

“能不能顺道给我称一斤猪耳朵,突然就馋那一口了。”

“没问题,还要什么?猪蹄子要不要?猪屁股呢?”

“猪屁股是什么?”

“傻瓜,后臀尖。”

……

那语气轻俏得就是谈恋爱的节奏了。

蒋晓燕也能吃。晕黄的灯光下,她吃到额头、鼻尖发亮,顺手把汗抹了,笑笑地看他,再抓起一个鸡脚啃。最后总归是杯盘狼藉,东倒西歪,他们就手挽手出去散步。路灯像哨兵一样,均匀分布光圈,在视线里漫散,虚虚的,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吕正良说,我家乐乐啊,可乖巧了。三四岁的时候,我们下班回家,他就会拿拖鞋摆到门口,说,爸爸妈妈辛苦了。七八岁的时候,他就会垫着小板凳炒菜做饭。读书就从来没叫我们闹过心。吕正良酒醉后酷爱谈孩子。

蒋晓燕说,我家丫丫长得粉雕玉琢的,谁见都想亲一口。如果能换,我巴不得躺那边跟她对调呢。

吕正良说,昨天还梦到乐乐,从后头蒙住我的眼睛,叫我猜是谁。我假装猜不着,说东说西,他就一个劲地叫我爸爸,爸爸,我是乐乐,爸爸……吕正良突然蹲下身抱住头。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一日,吕正良从蒋晓燕处回家,拧亮灯,发现万春梅在餐桌边木讷地坐着。两菜一汤连同两碗米饭满满地盛在桌子上,显然一筷子也未动过。

吕正良记得黄昏时,万春梅来电话,说晚上有事不能早回,叫他自己解决。他说放心吧,方便面还等着我吃它呢。挂掉电话,他立即叫上蒋晓燕,“今天早点收工,外面吃,然后看场电影。”

八点来钟,刚刚在电影院买了票,万春梅的电话又来了,问他在哪里。他脑子也没动,说,家呢,吃方便面。万春梅愣了半晌,说,怎么这么吵?他说,开着电视呢。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了饭,知道他在撒谎,竟然不知所措。天色渐渐暗下去,黑暗把她裹成一个茧。

吕正良咳嗽了声,说:怎么不开灯?

万春梅轻轻“哦”了一声,擦了擦眼睛,说,你回来了。

她努力想微笑,结果笑得比哭还难看,于是低头把面前的饭碗端起来,抽过筷子使劲往嘴里拨。吕正良夺过去,说,都冷了,我给你热热。

万春梅突然抱住他的腿,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

吕正良说,对不起,我在朋友那里吃了。

“那你也不能撒谎。打诳语是十恶之一,要堕地狱。”

“好,我以后不撒谎了。不是说有事吗?”

“临时取消了,没及时告诉你,是想给你个惊喜。算好做好饭,你正好收工回家。”

吕正良看向餐桌:香菇油菜,红烧豆腐,紫菜汤。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有惊喜。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对万春梅越来越强烈的冷漠,这让他隐隐不安。

万春梅照例做晚课,但没进行多长时间,就进了卧室。

“今天定不了心,明天要请师父开示怎么把心定下来。”她掀开被子,挨到吕正良身边,想了想,伸出一只胳膊搭到了他胸膛上。

吕正良把灯灭了,想,怎么办?作为一个有良心的男人,他从未想过抛弃发妻,但是又止不住往那边走。当他被蒋晓燕圆滚滚热烘烘的身体抱住时,他觉得自己可以连呼吸都不要。饮食男女,这就是他可怜的追求。

就是今天,看完电影,在一场近乎窒息的激情后,她对他说,他想跟我复婚。

“谁?”他当时愣一下,而后咆哮,“嫁猪嫁狗也不能嫁他。那算什么,你还要不要脸面。”

“医院嫌我们缴费老是拖拉,要我们把孩子接回家。我想,既然回家,就要给孩子造一个家的感觉。”

“孩子能活吗?”他的声音低下去。

“医生叫我们买必要的设备,说平时注意护理,还是能活几年。但也不一定,如果夫妻用心,她兴许能感应。”

吕正良点起一根烟,说,“不复婚,也不影响照顾。”

“孩子心里看着呢!怎么能让孩子操心呢?”

吕正良知道,如果自己给蒋晓燕一句承诺,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

“什么时候搬?”

“快了,也就这么几天。”

“他要对你不好,告诉我,我教训他。他不稀罕你,有的是人稀罕你。”

蒋晓燕笑笑,“不重要了。”

吕正良心里空空落落的,在床上叹出了气。万春梅也没睡着,说,你有事?要不明天随我去见师父——

“师父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他不就只会教你忍让、吃亏,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你真的相信来世吗?”

万春梅犹豫地说,“不相信的话,我就跳河了。”

“可是我不相信啊。我就是只想把今生过好。春梅,我这心绞得很难过,两股力斗来斗去……”

“阿弥陀佛。明天,我给你做功德,求菩萨给你加持。”

一个月后,吕正良收到蒋晓燕的短信:哥,我家丫丫走了。

他想问她是否已跟前夫复婚。写写删删,终于是没发出去。可他又不甘相忘江湖,迟了几天再回过去:你好吗?良久没回复,他闷一口酒,打电话过去,发现那个号码已经空了。

吕正良每日开着电瓶车,游走在片区的每个犄角旮旯,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只在这方圆之地,有时候他会恐慌,觉得日子要到头了,可自己还没活够,却也没有能力偏离轨道,获得新生。

就是在反复走那些熟悉的路时,他开始考虑死亡的问题。他不信灵魂永恒,又不甘人死如灯灭。除了宗教,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他解决生死问题的智慧。他开始喜欢去片区那个医院,打量那些饱受疾病折磨的人,试图找到超越死神的方式,然而,他却发现,几乎没有谁能从容赴死,有的只是对生执拗的拥抱。尽管,死是世间唯一的确定。

万春梅说,医院就是活生生的地狱。可是,用因果报应来给病人贴标签,似乎欠缺人道。万春梅一再讲人有三世,前世种恶,今生受累;今生赎罪,来世享福。可是人目光短浅,只盯现世。他们因为善无好报、恶行通畅而质疑举头三尺有神明,然后,只剩消耗生命。

因为思考过多而无出路,吕正良眼窝深陷,身形萧条,他觉得内心深处似有微暗的火在蓬蓬跳动,一点点炙烤着他。而一心向佛的万春梅看上去远比他平静。

有天,吕正良去医院送件,正好碰到相熟的护士,便问她知不知道蒋晓燕的女儿。

“蒋晓燕?没印象。”

“哦,她男人叫刘德华。”

一说刘德华都知道,护士笑了,“有个植物人女儿那个?早回家了,听说那孩子已经走了。要我说,早走早解脱,对大人对孩子都是好事,拖着就是个受罪。”

吕正良拜托护士查查那家人的地址,说想去看看。护士不仅帮忙查了,还委托他把一笔慰问金捎去。

找蒋晓燕,吕正良没费什么周折。村中央有口井,蒋晓燕正蹲在水井边吃力地洗衣服。似有预感,她抬起头,然后扶着腰慢慢慢慢站了起来,肚子触目惊心地凸着。

极度的震惊让吕正良咬到了舌,一阵锐痛蔓延。他觉得自己该拔腿走,但是腿像钉住了,眼光砸在肚子上,挪移不开。他说,“你,你……手机打不通。”其实他想说,你还是跟那龟孙子结婚了。

“哦,那个手机欠费停机了,好像也没必要续。”蒋晓燕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扫着他的眼,“哥,家去坐吧,喝口水。”

“不进了,真不进。我来,是——”吕正良慌忙掏出装着钱的信封,“医院给你们的慰问金,自发捐的。拿着,我就走。”

一阵风吹来,刮得尘沙呜呜鸣,天地突然失色。蒋晓燕用手背擦眼睛,说,哥,我和他一直在等你。她摸着肚子。

吕正良觉得自己就是个陀螺,被极端的欢乐和极端的痛苦交替鞭打。单调的生活如他所愿开启了新模式,却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最头疼的是万春梅的反应。她听说他有了孩子,彻底崩溃了,尖细着嗓门叫,你想孩子想疯了。一个妓女,谁都可以是孩子的爹,怎么偏生是你?你别做梦了,她就是看你老实,讹上你了。婊子,不要脸的骚货……她的词汇库再度被病毒入侵。前生后世已经不能给她安慰,现实的不公抽得她头晕目眩。她不理解自己潜心向佛,佛却把奖赏给了一个诋毁者。她能够接受自己和吕正良一起没有孩子,却不能接受吕正良撇开她跟别人有一个孩子。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修佛,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希望;那个希望,需要她的丈夫跟她一起高高举起。

吕正良坚信孩子是自己的,但是他也同意万春梅提出的DNA测试。临产逼近,万春梅的精神起伏很大,早晚课是早就废了的,寺庙也不走动,连李琳的电话都不接了。到蒋晓燕进医院待产,她的承受力降到最低点,她哀求吕正良,孩子生下来给我养吧,我保证会把他当乐乐一样。吕正良说,我们没有权力拆散人家母子。万春梅提高嗓门,那我呢?你们其乐融融,一家团圆。我就是被命运抛弃的吗?你们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们是在造业,会受报应的。

吕正良不说话。他现在没有能力想太多事,他只想等待孩子出世,等待孩子赋予生活新的意义。

万春梅在屏幕上见到孩子第一眼,就惊悚地捂住了嘴巴。完全不需要DNA检测,那两只招风耳,跟吕正良一模一样。

吕正良天天在医院服侍蒋晓燕母子。这日,他抱起孩子,做着鬼脸逗着,孩子在他手上撒了一泡尿。蒋晓燕说,快擦擦吧。吕正良说,童子尿,大补。伸手舔了舔。蒋晓燕把孩子接过去,撩起衣服,白花花的奶子立时滚了出来,她又胖了,整个人像发得过于松软的馒头。吕正良艳羡地看着儿子叼着奶头快活地吮着,说,小家伙,饿鬼投生,倒是能吃。蒋晓燕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乐乐。还是叫吕乐。”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房东老李。吕正良心头掠过不祥,他颤抖地接起,听到老李在电话里吼,老吕,万春梅跳水了!

万春梅的丧事是在师父的主持下操办的,完全按佛教的仪式走。五七那日,吕正良拗不过李琳的邀请,参加了法事。

刚刚下过一场雪,空气清冽,金色的阳光如同利剑从松柏间刺下,雪在融化,寒气森森入骨。李琳伴着吕正良走,讲着这座寺庙的变迁:起于元朝,“文革”时毁坏殆尽,90年代重修,据说动工前师父发现后山其实是一尊佛的形象。

“只有有缘人才看得到。我到现在还没有法眼认出。”李琳强调。两人走到高处。远山在视线里连绵起伏。近处的树舒展四肢,插向湛蓝的天空。

“好多师兄都想认识你呢。”李琳说。

“嗯?”

“春梅在世时,对你好啊。她给人助念,做法事,捐款抄经,功德簿上,写的全是你的名字。她没法强迫你信,又不忍抛下你独自享福,想了很多办法帮助你。”

吕正良呆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你却辜负了她的好意。不过,人各有因缘。阿弥陀佛。”

吕正良迷茫地抬起头,看到光线从山后钻了出来,洒金碎玉地勾勒着山体轮廓。一蓬雪突地掉下来,砸到他头上,寒意流进他眼中,他闭一下眼,再看那山,已经完全是一尊金灿灿的卧佛形象。钟声沉郁地敲起,吕正良只觉得有股力量在揪着自己,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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