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猛
很平常的一天,某一时刻,一个人,一段往事,或一幅画面,乍现脑海,心随之酸痛,不得不独自蜷缩角落,熬很久才缓过来。
这样次数多了,我开始观察、解析、领悟,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忽然想起”。
我的第一次“忽然想起”,是我103岁辞世的奶奶。
我出生时,奶奶80岁。我光着小屁股,在村里跑来颠去,裹小脚的奶奶喘着粗气紧跟着喊:“慢点儿,慢点儿。”村上集市,我到西瓜摊前,抓一块就往嘴里送,卖瓜人阻拦,旁边人说,让孩子吃,一会儿有人来。话音未落,奶奶攥着钱站在了瓜摊前。同村的老人劝奶奶,“这孩子,看也白看。”言外之意,等孩子大了,自己早没了,享不到他的福。奶奶笑呵呵地不对话,一直把我带到了18岁,她老人家也硬朗朗地攀上了98岁高龄。
18岁的我读高中二年级,户口随父亲迁进了大城市,高考必须在户口所在地。奶奶念叨着老话“老人不宜动”,选择了留下,眼睁睁看着我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她。
之后5年,我忙着考大学,上了大学忙学分,忙恋爱,忙论文答辩,忙毕业,只回过一次老家。
参加工作的当年冬天,我出差刚到家,父亲便一字一顿地说:“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了。”我心里一沉:“奶奶去世了”。
我以为我会哭,但没有。我面无表情地走开了。我以为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默默流泪,也没有。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想父亲母亲肯定很失望:“奶奶白疼这个孙子了。”
直至读了演员蒋雯丽考取电影学院的文章——面对“赶回家与地震中去世的亲人告别”的情景考题,考生一片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呼天喊地。唯她,原地不动,默不作声,抬头望天,成为当年最出彩的考生。
那种心底的伤痛,我终于懂了。这是一种真的伤痛啊!
后来每一次“忽然想起”奶奶,我依然没有眼泪,哭不出来,但一记一记重拳,捶打着心:为什么考上大学不给她报喜;为什么寒暑假不回老家;为什么仅有的一次回老家不陪伴她,而是和同学朋友没完没了地聚会;为什么不给她寄些只有大城市才卖的营养品……如果能预知奶奶活103岁,我一定央求她跟我们在一起——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敢碰关于奶奶晚年生活的任何话题。
都说时间能抚平伤痛。其实,能抚平的,都不是真的伤痛。真的伤痛,一定会化作“忽然想起”,成为生命情感中新的一种。
“忽然想起”,并不忽然。这种情感最浓烈也最深沉,无法随意调动,不轻易出现,让你错觉成了“忽然”。
“忽然想起”的,都是生命中的最珍贵。阅人无数的人生,终究以寥寥几人的守护收尾。故事再精彩,也要结束。最终烫在心上的,才值得被岁月沉淀成“忽然想起”。
“忽然想起”,你还无法拒绝,只能被动接受。因为人生总有那么几件事情,每个人都要经历。岁月千疮百孔,但心灵从此走向深刻。“忽然想起”身后,定然站立着一个完整、富有并饱含深情的生命。
尹伟中摘自《人民公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