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皓宸
4岁那年,舍不得先生把我从四川达州的小县城接到了成都,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也是第一次看见城市的样子。
舍不得先生是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写得一手没练过却笔迹娟秀的毛笔字,会用废弃的硬纸片订成一个本子,写上字给我当生字卡,以至于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几百个生字。我10岁之前的头发也都是他给我理的,每本新书的书皮都是他给我包的,养仓鼠的小窝是他给我搭的,就连自行车、台灯、计算器坏了,也是他给我修好的,他拥有一切我无法企及的能力。
初二那年,父母在成都买了新房子,我自然要离开舍不得先生跟他们一起住,好在离他家也就半小时车程。还记得搬新家那天,舍不得先生给我打包行李,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铁箱子,想让我爸带上。我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小时候的玩具和不穿的旧衣,我说没用的东西就丢掉吧。他很执拗,抢回铁箱说:那我先给你保存着,等你老了看到这些可全都是回忆。
他舍不得的还有很多,比如那本已经被我画花了的生字卡,他至今都垫在枕头底下;比如那把给我理了好多年头发的剃刀,上了初一后我再也没有让他给我理过头发,每次从外面理发店回来他总是怪我妈,说头发理得不好看,为此我还跟他闹过别扭;还有他给我做的每一道大菜,自己都舍不得动一下筷子;这么多年,我犯了大大小小的错误,他也舍不得骂我。
高三那年是我的黑暗奋斗期,每天睡5小时,疯狂背书。一模成绩下来后,危机感化成了彻头彻尾的压力,我坐在凳子上看着肚子隆起的几层肉心烦。偏偏这时,舍不得先生又端上来一满碗自己包的包子,我脑袋一热便拿他出了气,嚷嚷说长这么胖都是因为他给我吃得太好了,明明不想吃,还偏给我做。这一闹,把舍不得先生吓回了自己家,一个星期都没出现。
后来因为朋友的外公去世,葬礼上我看着宾客围着水晶棺里的老人转着圈默哀,一下子心慌了,跑回舍不得先生的家,深深道了个歉。
高考结束,成绩还算理想。家里人讨论报志愿的问题时,几乎一致建议我就留在成都,唯独舍不得先生高调支持我去北京。报志愿之前,他专门找过我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只有那个城市才能装得下梦想。他说自己年轻时在战场上立了功,回来就被派到北京,他喜欢那座城市,事业也顺风顺水。可为了把一家人的户口从村里迁到城市来,他不得不回了四川。
惊讶这段经历之余,我故意呛声:怎么,你舍得让我一个人去北京啊?他说:舍不得啊,可也没办法,觉得欠你的。我知道,你怪我从小把你当女孩子养,把你宠太好绑太紧,你心里一定怨我。所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听到这儿,我抹了抹眼泪,搂着他的脖子大哭一场。
来北京的第一年挺顺利,工作和写作都风风火火的。听我妈说舍不得先生几乎走哪儿都把我的书带在身上,尽管他根本看不懂,还总是装模作样地拿着放大镜来回读开头那两行。
放假回去的时候,特意去他的枕头下看看,那生字卡据说被我弟撕烂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书。我说把书压在枕头下睡得不舒服,他偏要放着,我只好哭笑不得地又给了他几本,把枕头垫平。看着家里被他补过好几次的皮沙发,用了几十年的玻璃柜,时间好像没走,我还跟当年腻着他的小孩儿一样。
我跟朋友聊起他时,说他这一生舍不得太多东西,唯一舍得的,就是让我离开他。
我跟舍不得先生靠电话联络感情,起初是隔天打一次,后来工作渐渐繁重,他打来的时候我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忙,所以现在变成一周一次。每次的话题都围绕身体好不好工作忙不忙吃得好不好,时间一长,我便失去了耐心,连那每周唯一的一次通话都觉得麻烦。只是他每每挂电话之前那句我听听你的声音就好了,又总是触到我的神经,让我心头一疼。
好像就是这样,有了自己的世界后,亲情需要被随时提醒。看见故人去世才感叹家人老了要多多陪伴;看见一篇文字、听见一首歌,才会幡然醒悟自己对家人是不是做得不够好。
现在我一回家,舍不得先生仍会做一桌子大菜,只是味道不那么好了,因为他总是忘记放盐。我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把手伸过来给我抠背,只是没多一会儿他就低着头睡着了。我就那么看着他,看他那一头又白又硬的头发。
时常想起年少时,舍不得先生碰见熟人常去跟他们握手,我总会没礼貌地扳下他的手,不怀好意地盯着那些人,弄得他哭笑不得。因为那个时候我心里觉得,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爷爷。
许震宏摘自《你是最好的自己》
(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