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于尘世之外的麻糊村

2015-06-19 19:20魏丽饶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窑洞

魏丽饶

虒,读sī,虒亭是地名,位于山西省襄垣。

虒,我很感谢有这么一个字,它是专为我的家乡虒亭镇而存在的。虒亭本名为虎亭,某个朝代从外地来了某个大官,对虎字有忌讳。于是这位官老爷大笔一挥,在虎背上加了两刀,就将虎改作了虒。那位官老爷就是春秋时晋国大夫羊舌赤。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虒亭就是古韩大地上的一处兵家必争之地,羊舌赤来此做官,“羊入虎口”犯了地名,他便就地筑亭镇虎,并且将虎字改为虒字,虒亭一直沿用至今。

魇亭镇古老的历史里,有几位伟大的人物,也有几桩光辉的事迹,颇令我等后人引以为豪。东晋高僧法显,出生于虒亭镇龚家沟村。他是历史上赴西天取经第一人,比唐僧西天取经早230年,也是唯一从陆地西行海上归来的中华第一高僧。位于虒亭镇东的千年古刹宝峰寺是法显大师出家修行的寺院。麻衣祖师法济大师,在镇东紫岩山上的古洞创研了《麻衣相术》。此外,上党战役中发生虒亭镇磨盘垴村的磨盘垴战役血流成河的英雄故事,至今于民间传颂。而上党战役主战场之一“土落截击战”遗址,便是生我养我的麻糊村,现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麻糊村本名土落村。历史记载为古铜鞮治(铜鞮,今山西沁县),而现在行政归属襄垣县,且至今仍是半个村的人讲襄垣方言,半个村的人讲沁县方言。既是如此麻糊不清,我则更乐于称其为麻糊村。

麻糊村的山

中秋。麻糊村正是“早穿棉袄午披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天气。人们在这样的季节却从不曾有此等闲情逸致。漫山遍野的庄稼熟透了,黄灿灿的,期待着收割。农人们的心都随庄稼钻进了深山里。麻糊村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所有田地都分布在这山间。是层层叠叠,不规则的梯田。

麻糊村的山有远近之分。远山种庄稼,近山住人家。全村大约百余户,零乱地散落在朝南的半面山坡上。各家都筑有一串宅院,围着高矮不等、颜色各异的院墙。院和院之间用宽的窄的、爬高就低的白土路连接起来。从远山上望过来,就像是一张网。网面上蜿蜒的白线条最终汇合于村东,连着汽路,那是麻糊村唯一的出口。住在山脚下的人家,每户大门外都有一个宽敞的打麦场。麦场开外不出两百米,便是绵延起伏的山峦。但这山仍旧算是近山。大约是背阴的缘故,近山上的庄稼向来长势不好。倒是漫山的德国槐年年花香袭人,树树林阴密蔽。有人说,这一溜山是麻糊村的镇村之宝,护佑村人世世代代福寿安康。也有人说,这片山形似一条鱼,风水旺女,所以麻糊村的人出外谋生历来阳衰阴盛。然而,唯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兴许可与风水之说略有相关。山脚下的几户人家,无论哪一姓哪一族的孩子,都天生有一个颇为高凸的额头。那么,他们的母亲或奶奶往往在孩子一出生就开始轻揉慢捻,想尽可能将这独特的高额头抚平。于是,出生于山脚下的孩子,被人笑作山药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近山之外便是远山了。远山与近山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白土路,还有一湾长年不断的溪流。路与小溪并行,延伸至大山深处。深山里长满了树木和庄稼,夏日绿得发黑,秋则黄得耀眼。和煦的阳光从西山坡上斜铺下来,山野里闪烁着点点金光。农人们亮开嗓子吆喝牲口,腔调里明显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秋,是麻糊村最欢快的季节,人们昼夜忙得不亦乐乎。连山鸡、野兔和狗獾子也跟着兴奋起来,大着胆子频频出没在田间。在麻糊村,这些野生的鸟兽是从没有人猎捕的。即使偶尔有一两只山猫蹿进村,人们也会友善地给些吃食。有的山猫待惯了,便在村里住下来。

小时候跟着大人到田里收秋,常常忙得忘了晌午。山上的松子、酸枣,沙棘、山楂、野核桃便是我们最好的零嘴儿。乡下孩子讲究少,随手摘来就吃。大人是无暇理会这些东西的,就任由它在大山深处静悄悄地落了一茬长一茬。父母倒更希望我们采回一把黑木耳,逢年过节或待到家中来客人时,还可以炒盘下酒菜吃。山中的木耳却不常有,偶尔在腐烂了的榆树段子上能找到一些。长大以后再来到山野里,不再如孩童时那般贪恋山果子,尝个鲜也就罢了。

麻糊村的水

太行山上,水源稀缺。然而麻糊村却依山傍水,因此显得尤为富有。位于村东的宝峰湖(原名后湾水库)始建于1959年,后经过多次改造。现水域面积约1300平方公里,总库容1.303亿立方米,达1000年一遇洪水设计,2000年一遇洪水校核,是一座防洪、灌溉、工业用水、水产养殖等综合利用的大水库。

宝峰湖四面环山,宛若金盆,更与镇东的宝峰寺交相辉映,被誉为太行山上的小西湖。秋天的早晨,湖面上雾气升腾,分辨不清对岸的人家和山影。这个时候,村里的人们通常不靠近湖边,露水太重。倒是远道而来的钓客并不介意了。他们为了美美地过一把钓隐,早出晚归,风雨无阻。说到底,还是怨宝峰湖的风光秀丽、鱼虾肥美太过诱人。国庆长假期间,来自河南、河北以及省内城市的钓客络绎不绝。他们食宿在就近的村庄,为宝峰湖而醉。到底是农村人淳朴,在乡亲们心中,来者皆是客,尽吃尽住尽拿尽用,却从不主动向客人收取费用。多多少少就随人家的心意给,如手头不便,白吃几碗面条也算不上个事。我当然明白麻糊村人的心事,大家在意的并不是钓客付不付钱,而是人家能为宝峰湖的鱼专程赶来,还如痴如醉,废寝忘食。骄傲!麻糊村的人骄傲!

所有的鱼都是野生鱼,所有的钓都是免费钓。有人捕到上百斤的草鱼,有人摸到碗口大的毛蟹,也有人误打误撞捞到体型罕见的老鳖。鲤鱼、鲫鱼、白丝鱼是最常见的。偶尔钓到鲈鱼、鲳鱼也并不稀奇。即使水产如此丰饶,但当地人的餐桌上却不常有鱼虾蟹贝之类。无需惊讶,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以五谷杂粮为生。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观念,草木皆有情。没有点狠心的老百姓们,对这些生灵轻易下不了手。也正因为如此,宝峰湖的自然风光和野生动植物才得以最好地保护。时下正值秋高气爽之际,成群的野鸭和白天鹅尽情享受着入冬前的最后一小段宜人时光。它们快活地飞绕于深蓝色的湖面之上,时高时低,由着自个儿的性子。这些小东西们,生生是让麻糊村给娇惯坏了。谁说不是呢,生于此地,长于此地,在哪还能享受到如这般的疼爱和娇宠。况且,别处也再难有这清凌凌的水和蓝莹莹的天。endprint

麻糊村不发达,村人们至今仍是吃地下井水。听老人说,麻糊村的井水分两种:一种是山上渗出的空山水,一种是来自宝峰湖的透河水。打井的老匠人可以辨得出,村里哪个位置能打出什么水。相比透河水,空山水则更加甘甜、清洌,也更受欢迎。二十年前,村里只有两口井,村西的小井和村东的大井。小井简陋,既没有井盖,也没有辘轳,更没有井棚,但小井的水是空山水,因此来小井上挑水的人多,而设施较为齐全的大井,则成了人们聚众聊天的场所,长长的青石水槽上,满满坐着一溜人。尤其是夏天,有月亮的夜晚,男女老少,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麻糊村的窑洞

我越来越觉得,应该将麻糊村的窑洞称作是一种民间手工艺术品。小时候,并不这么认为,大约是因为自幼生长在窑洞里,对它的造型结构早已司空见惯,直到离开麻糊村好些年,来南方以后,常常有人和我聊起家乡,我才认真地回想起麻糊村这些神奇的窑洞。

在许多南方朋友眼中,窑洞就是在半山坡上找一块较为工整的地方,朝山体内挖个洞,然后将内壁削光了住进去。严格来讲,这算是最简陋的窑洞,这样的窑洞在麻糊村随处可见,主要是抗日战争时期,村人们用来打地道战的。在这些结构最简单的土窑洞背后,有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有的通到别人家屋里,有的通到邻近的村子,有的甚至更远。奶奶那辈人常常会聊起麻糊村地道的结构和出入口布置。时至今日,也许再没有人清楚了。现今人们通常用这样的窑洞来放柴火、麦糠或杂物。

住人的窑洞更多是在平地上,用砖和黄土砌起来的。工匠们无需计算,单凭多年的实践经验,便可精准地利用我们在教科书中学到的力学原理。宽敞的拱形窑洞内,用不着一梁一柱,即可稳定牢固地供几代人居住。家乡的旧院内,正面就是三孔窑洞,那是爷爷留下的。窑洞冬暖夏凉,舒适宜人。尤其是寒冬季节,室外冰天雪地时,烧一把热烘烘的炕火,坐在暖融融的土炕上,围着小炕桌吃一顿热腾腾的饺子,最是舒坦了。夏天则不同。即便是酷暑难当的季节,窑洞里也不觉得热,而且越往里走越阴凉。因此偌大的麻糊村,也从没有谁家吹电风扇或铺凉席。当然,随着时代的进步,麻糊村人也在不断地追求时尚元素。后来,在村东建起的一串串新院内,便很少有窑洞了。大多是几间敞亮的砖瓦房,也有盖小洋楼的。人们也不再垒土炕,而是请木匠做木床,或干脆像城里人那样买张大席梦思床。

窑洞有个很奇怪的特点,就是越没人住越容易坍塌。这些年,进城务工的年轻人多数在外面买了新房,即使留在麻糊村的,也几乎都在村东的汽路边重建了新居。那么村西的一大片旧窑洞,便在闲置中陆续塌成了一堆堆废墟。

麻糊村的面食

对于吃,麻糊村的祖上有个说法,就是好吃不过饺子。逢年过节,迎亲待客,总要包顿饺子。

麻糊村的一日三餐,以面食为主,但决不仅限于面条和馒头。单单饺子,就有蒸饺、煮饺、煎饺和腥汤素饺这好几种。面条从工艺上讲,拉面、扯面、刀削面、擦面、撅面、刀拨面、饴铬、揪鱼、猫耳朵等是最常吃的。按烹饪方法又分为拌面、汤面、炒面、卤面、蒸面。馒头类有黄蒸、馒头、窝窝、面羊、抓钱、剪刀、莲花、枣山、寿桃。饼类有煎饼、烙饼、锅盔、干馍、关公烧饼。还有一些类别不明确的,如炒饼、疙瘩、拌汤、灌肠、调和饭、莜面栲栳栳等。

对于外地的朋友而言,这些面食也许不仅仅是名字抽象,更难以想象它们的形状、做法和口感味道。但至少,每样吃食在不同场合、不同节日或不同时间里,都有它不同的说法。比如花婶带个小伙子上门来提亲,女方家备什么饭就显得尤为重要。拉面就说明姑娘满意,有“拉拢”之意。手擀面基本等同逐客令,“赶”人走。如果吃饺子,会显得女方家重礼仪,对男方以贵客相待,但还得看有没有捣蒜泥作蘸料。有蒜,意味着有缘无分,吃了这顿饺子就“算”了。没有蒜是好事,说明故事还有下文。待到姑娘出嫁那日,中午饭又特别有讲究。若吃饺子,就是“包”上金银财宝嫁出去,将来能过上好日子。若吃猫耳朵,就表示娘家人早盼着你出门,因为猫耳朵也叫捻疙瘩,有“撵”的意思。吃撅面的人家,往往不是有继父就是有继母,暗示从此“断绝”关系,不再来往。当然,平日里吃个家常便饭是没有太多讲究的,顶多是些风俗而已。大年初一吃饺子,初二吃抓钱,正月早上馏黄蒸,供神摆枣山。清明摊锅盔,端午焖粟米,腊八熬米粥,冬至包饺子。老人做寿献寿桃,七月十五送面羊。总之,各有各的来由。倒让人觉得,麻糊村人吃的不是面食,而是一种博大精深的面文化。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一家小面店,专注地吃一碗面,从中比较它和麻糊村面食的区别,算是求同存异吧。毕竟离开家乡许多年,对我而言,面的味道早已成了麻糊村的味道。

麻糊村的未来

中秋回家时听说,有能源勘测队先后来过麻糊村几次,测出村里的地下有丰富的天然气资源。如今,当地政府又大张旗鼓搞招商引资,正忙着张罗宝峰湖旅游景点的开发事业。我不禁心头一紧,有一种担忧。近些年游览过不少风景名胜,亲眼目睹许多经过人工开发的景观,往往失去了原生态,真真招人心疼。因此,我多么渴望自己能拥有一个神奇的口袋,通过悄然无声七十二变,好将我的麻糊村装进兜里藏起来。即便有人愿意投资,任凭将来有再好的前景,我宁可统统放弃。

并非不顾家乡经济的发展,亦非不念父老乡亲的苦难,只是,不忍,不忍麻糊村失去它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容颜。

责任编辑:黄艳秋

题图摄影:子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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