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奇茂先生定然是怀着余光中一样的乡愁,因为相隔四十多年后,他携笔跨过那浅浅的海峡,首先向大陆同胞展现的正是他儿时记忆中的乡间经典画面。
一位老汉推着独轮车在茫茫雪地彳亍独行。
毛驴,马灯,孩童,还有欢跳的小狗……
那是向我的家乡行进啊!
淮北平原,西淝河畔,坐落着先生的村庄,镶嵌着我的家园。先生笔下的那辆独轮车从他的《李张庄》沿着淝左大堤径向东南,不到几个时辰,就到我父辈生长的地方小李庄了。
这个地方是安徽利辛。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因此,不说其雄强豪放的“奔马”,亦不论其奇绝高蹈的“风光”,单是这幅描绘家乡旧景的《李张庄》,就已在我心海溅起层层波澜。
上述文字是我在《华人画事》卷首语中所写。《华人画事》杂志为台湾著名爱国诗人丁颍先生旗下蓝灯文化公司创办,2006年创刊,我因和丁颍先生系安徽老乡,且又因一篇描写丁先生的散文《我的中国根》获得第二届中国世纪大采风征文金奖而受到年近八旬的丁老青睐,于是丁先生聘我兼任该刊总编,又经我介绍,邀请大陆著名作家、画家鲁光、韩静霆、张友宪为艺术指导,共同打造这本目前唯一横跨海峡两岸的美术杂志,以为大陆和宝岛文化交流添加一抹亮色。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教授周伯乃特意来信,称赞其为两岸文化交流的又一绚丽平台。赞许之余,周教授建议刊物增加对台湾画家推介分量,他在信中提到的台湾著名画家李奇茂,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际。
李奇茂,这个名字于我可说是如雷贯耳了。因为我和他同为安徽利辛人,早在20多年前,我就听家乡父老说过他的名字,得知他幼年时即开始习画,展露过人的天赋,1949年到台湾,从台北政战学校美术系毕业后,先后在台湾和美国多所大学担任教授,在东西文化的交融中,铸就自己的精神品格,磨砺出雄浑博大的画风,名动华人社会,被誉为水墨画大师。可贵的是,他怀着炽热的爱国情怀,以弘扬中国文化为己任,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就频频赴国外讲学、办展,“墨泼四海,笔扫天地”,足迹遍及五大洲。正是以他为代表的台湾画家的鼓努为力,填补了“文革”期间因大陆画家的落难而造成的中国画与国际交流的空白,拓展了中国画发展空间。1987年美国旧金山市为表彰他为东西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特别宣布11月29日为李奇茂日。美国圣荷西大学专门设立了“李奇茂教授艺术基金”。近二十余年,他积极投入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多次携作品到大陆办画展,与黄胄、谢稚柳、程十发、沈柔坚、刘旦宅等名家结下美妙的笔墨之缘,赢得大陆美术界的高度赞赏。程十发曾作如此评述:读李教授的作品,觉得他的笔墨极为精卓,笔飞墨舞,以行草书的笔法表达了热炽的生活之神,独特的修养和独到的技法,使他的作品极富民族性、时代性和独创性。
十几年前,这位令利辛人倍感骄傲的游子也曾回故乡探亲,但苦于我那时尚在青涩年岁,实无机会与他相见。岁月流变到今天,他已八旬开外,我也人到中年,不知我们能否因《华人画事》叙上乡缘?看到先生为台湾《两岸时报》题写的报头,我灵机一动,当即和其社长王曼斐女士通电,请她相助,热情的王社长一口应承代向先生约稿。
不久,王社长即寄来了先生的资料,打开其画集和光盘,面对那一幅幅大气磅礴的画作,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振奋,仿佛呼吸到戈壁的气息。挺立的山羊,奔腾的马群,从历史的尘寰中呼啸而来。狂飙扬沙,铁蹄卷尘,其势若奔,其神若飞,轰然击荡着人们的心灵。那纵马扬鞭的牧马人,头戴纶巾,身着长袍,朴野、矫健,浑然一派上世纪初的原色——这是定格在画家记忆中的塞外,是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原乡,是烙在他脑海中的家国呀!而尤让我感怀的是那幅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描述淮北平原曾经一幕的《李张庄》:“年近处,淮北平原,白雪皑皑,地阔天长。俏闺女,满月回归,薄粉淡妆。老汉俯身弓腰推车忙,独木轮碾辙破冰欢吟唱,黑驴拉纤,黄犬纵狂,疏林背后,娘家李张庄。”一位作家为此大作特意填写的这首散曲,诠释了其中的深沉乡情和古朴挚爱。在我年幼时尚能偶尔见到的此情此景,早已不复存在,看着看着,我的眼睛不觉湿润,思绪回到那艰辛却温暖的过往岁月,想起一段纯真年代。我心潮起伏,激情难抑,迅速提起笔来挥就开篇那段文字,然后将编好的刊物清样发到台湾。一个月后,我接到蓝灯文化公司托运来的封面人物为李奇茂教授的第11期《华人画事》。
家乡人民就是从此期刊物上,知晓已白发苍然的这位乡亲目前仍担任台湾淡江大学艺术中心主任、“国立”台湾艺术学院美术系教授、中华两岸文化艺术基金会会长、中国孔学会会长和中华伦理教育学会理事长等,为传承传统文化、促进两岸交流心织笔耕,竭智尽力。家乡父老为此倍感自豪,不少旧相识和收藏爱好者纷纷致函去信,向他表达家乡人民的敬意。对此,他甚感欣慰,通过王曼斐社长向我转达他的问候,于是,我这个故乡后学和这位德韶文茂的前辈取得了联系。接通电话的那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两个相差近40岁、未曾谋面的老乡,竟这样因书画而相识相交了。在电话中,他问故乡的变化、画坛的状况,让我代向安徽郭公达、鲍加等画家问好,说适当时候为他们在台湾筹办画展,我则邀请他再回故乡看看,并请他为《华人画事》题写刊名,他欣然应允。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2009年10月,正在北京参加一活动的我忽然接到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院长张友宪电话,告知他正在台湾,如有事可代办,我喜出望外,请他和李教授联系,取回先生的题字……半个月后,张院长回到南京,果然带回了先生的墨宝。让我惊喜的是,先生除了为杂志题写刊名外,又惠赠一件四尺人物画作《拜石图》。这幅作品和我见过的同类题材画全然不同,只见画面上,一块巨石顶天立地,举手膜拜的米芾伫立一角,仅为巨石的五分之一,可谓寸木岑楼,大极大矣,小极小矣。大的是物是自然,小的是人是生灵,画面透溢着自出自杼的审美意蕴,传达出硬语盘空之语:在庞大的大自然面前,人始终都是渺小的。这一大一小,出乎奇,合乎理,极具视觉冲击力,让人顿生悠远苍茫之慨,惊叹之余,不禁拍案叫绝:真不愧为大家也!endprint
那么,何时能见到这位大家同乡呢?
“他乡有明月,千里照相思。”遥望他乡明月,盼望着和先生一朝相会,成了我一段时间的殷殷之念。
几次电话相约渡海去台拜望,皆因他或在美国或在马来西亚而未能成行,时光在无情流逝,一年,又一年,记得是在《中国书画报》刊出拙文《丹青白发相映辉一台湾艺术家李奇茂小记》后的一次通话中,他告知将到北京参加海峡两岸论坛,届时可一聚晤谈。此时,已是2012年的4月下旬。
我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杜氏刻铜传承人、安徽工艺美术大师杜平制作一个白铜墨盒,上面特意刻上先生常常挥写的八个劲字“墨泼四海,笔扫天地”。然后带着这份礼物,提前到了北京。5月10日晚,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一位同乡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了位于北三环西路的喜来登酒店,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先生。用“气度非凡”来描述先生一点儿也不为过。高大、魁伟,足足有一米九高。这样的身高还加上如雪的须发,儒雅的举止,翩然的风度,那真叫一个“范”,难怪他被誉为“当代张大千”了!想来近年来书刊报章推崇热论的“民国范儿”,大抵不过如此吧?但先生虽然“范儿”十足,却“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很快,我们便沉浸在温暖的乡情中,叙黄湖旧物,话淝畔风土,又谈起先生一年前响应温家宝总理的倡议,作为两岸八大家之一,与刘大为、杨晓阳、孔仲起等合作完成《新富春山居图》的盛事。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一个壮实的男子敲门而入,“啊,李老,又见到您了。”来者和先生热情握手,先生予以热切回应后,便将来者向我们介绍:“这位是全国台联会长梁国扬先生,老朋友了。”“这次论坛您老能参加,我很高兴,也对论坛的成功增添了信心……”从梁会长的话语中,足见两个人的友情,也足见梁会长对先生的尊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景象,想不到当年的10月,因为建于山东高唐的李奇茂美术馆,我又与他有了第二次的相会。
此事说来费人思量,从安徽利辛县走出,已寓居台湾六十余年的李奇茂,个人美术馆却建在距故乡千里之遥的山东高唐,岂不怪哉!但只要略知高唐一二,便对此不难理解了。地处鲁西平原的山东高唐县,是文化部首批命名的中国书画艺术之乡,文风蔚盛,墨香流荡,全县只有50万人,却涌现了以李苦禅大师为代表的数以千计的书画家和习墨者,更以建有8座个人艺术馆和举办一年一度的中国高唐书画博览会在华北领风气之先。因此,当高唐县政府果断出手,捷足先登,投资数千万元兴建李奇茂美术馆时,与奇茂先生一拍即合,也正是有了这座面积达4000多平方米、目前国内最大的个人美术馆,我们才得以进一步认知先生,感受他巨大的影响力。
2012年10月12日,我和受利辛县政府委派、专程前来祝贺的利辛县副县长金国珍、县台办主任程晓燕、县文体局负责人童捷、李哲等早早来到位于高唐双海湖畔的李奇茂美术馆,但见状如一艘巨轮的美术馆,巍然矗立。由先生自己手书的“李奇茂美术馆”几个大字高高悬挂“风帆”之上,迎风招展的一面面彩旗,给它披上了即将“起航”的盛装。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美术馆开馆仪式暨海峡两岸画展的数十名先生的学生和高唐民众挤满了馆前广场。上午10时许,在悠扬的乐曲声中,中国国民党副主席蒋孝严、全国台联会长梁国扬和山东一干政要贤达步人台上,站立于端坐轮椅中的先生身旁。典礼开始了,礼炮轰鸣,东道主致辞,嘉宾讲话,有关人士展示连战和吴伯雄的贺词,等等。轮到蒋孝严的演讲,人们的情绪振奋起来,不用讲稿,没有停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从中华文化的渊源到书画艺术的价值,从几天前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到眼前的李奇茂美术馆,由宏观到微观,有高度有节奏,对李奇茂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而先生的发言,则在现场掀起了一个高潮:“我是高唐第50万零一个居民,我今天把夫人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带来了,让他们上台,表明我们全家一致意见,把我的作品和藏品捐献给李奇茂美术馆,捐献给高唐人民……”
台下掌声雷动。捐献的物品实在惊人啊!计有先生创作的100余幅书画精品,包括堪称稀世奇珍的夏鼎商彝和官窑瓷器在内的上千件文物,还有一百多枚保藏多年的历代印章,数量洋洋大观,价值不可估量。
驻足在被文化部和国台办命名为“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基地”的美术馆内,仔细端详这些带着先生体温的艺术瑰宝,我和几位同乡怎能不在感佩先生赤诚之心的同时,为我们家乡的迟缓而叹息呢!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我们也要建李奇茂艺术馆。
参加完开馆仪式,和先生分别之际,当金国珍副县长代表县政府诚邀先生回故乡探亲,并提出在利辛县为先生建立艺术馆时,先生提起长眠在西淝河畔的母亲:“母亲知书达理,将我送上从艺之路,我感恩母亲,不知母亲的坟墓有没有了,这次因为活动很多,不能回乡探亲。待下次回去,我坐着轮椅也要为母亲扫墓。”说着,先生的眼睛湿润了,其慈孝之心,深深打动了我们。金国珍当即表示,回去一定安排人前去先生故乡探望,同时向政府汇报为先生建立艺术馆之事。先生满意地笑了。待送走他们,应我的请求,用笔施墨,为“利辛县文博馆”书写匾额,又为《华人画事》杂志题字,“花开看到半开时,饮酒饮到微醉时,此乃艺术人生也。”落款:台北居人李奇茂。
一个“居”字,大有意焉。
他没忘记世代生长的家园,没把他乡认故乡啊!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恭迎这位远方的游子呢!
挥别高唐不久,我便应利辛县县长程修略之邀,在一个秋阳杲杲的日子,和利辛县委统战部及台办负责人一起,踏上了先生梦牵魂绕的那片土地,来到显得有点落寞的李家庄。
看到村旁田野上先生老母坟墓依然保持原样。
草木凋黄,柳枝与人俯仰,錾刻墓碑上的李氏三兄弟的名字似乎笼罩一层别离忧伤。“李云台?”看到我疑虑的神情,同去的先生亲戚介绍,老二李云台即是奇茂先生的本名。想来冥冥之中有种天铸缘定。当初,青春年少的李奇茂受母亲的鼓动,泣别家乡,踏上流亡之旅,怎么也想不到竟一“名”成谶,最后真云游台湾、落户彼岸,和母亲就此一别天涯,阴阳永隔,再次踏上故土,只能灵前祭祀,献上心香一瓣。这是时代的悲哀、民族的不幸啊!endprint
从利辛返回阜阳,与奇茂先生通话,提起这沧桑往事,先生不免一番欷欺。“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朝代更迭,家族蒙难,已是过去云烟。站在新的纪元,先生乐观大陆现在的社会发展。而家乡政府对这位名震海外的乡党也发出了新的召唤。
2013年1月16日召开县政府常务会议,决定:在城市新区凤鸣湖畔,建设面积近两万平方米的李奇茂艺术馆,另外,修筑李奇茂母亲墓前的道路,以便先生归来时扫墓祭祖……规划随之出台,蓝图令人憧憬。
受利辛县政府委托,我把它一一传给先生,先生回电高屋建瓴:“这不是我李奇茂个人的事,要把它建成利辛160万人民的艺术馆……”
然而,这一事关利辛文化发展大计的项目一波三折,最终,李奇茂艺术馆落户于新建不久的原县委县政府大楼。虽然使用面积比原规划的要小许多,但总归落到了实处,且属于“立竿见影”,就其规模和设施而言,在皖西北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在电话中,谈起和原来设想的落差,我为此表达惭愧和遗憾时,先生却予以大度回应:“没关系,量力而行。无论怎样,我都爱着我的家乡!”
大哉斯言!在接下来有关孙逸久艺术馆的运筹建设中,先生展现出的故土之爱,日月可鉴。
事情约略是这样的,在一次回利辛阚疃老家时,我萌发了将设在镇文化馆内的孙逸久艺术馆完善扩大的想法。已故去20年的孙逸久先生,其书法老辣雄强,饮誉江淮,生前是我的忘年之交。为提升艺术馆的档次,请一位政界抑或艺坛大家题写馆名无疑是应有之义,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孙先生是1924年入党的中国国民党党员,那么能否请现任的中国国民党领导人为此挥笔泼墨呢?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先生修书一封,稍后在电话中向先生述说了期许,没承想先生一口应承:“我找蒋孝严副主席题写,他是国民党的正统,有声望和分量。”于我苦苦发愁的难事在先生那里竟云淡风轻,举重若轻。几天后,先生果然用特快专递寄来了蒋孝严副主席的题字,望着蒋先生手书的“孙逸久艺术馆”几个峭拔大字,我欣喜若狂。这件手迹和半个月后经《华人画事》发行人丁熲先生辗转多人请连战先生惠赐的墨宝以及二十几位大陆名家的赠言题句,共同为孙逸久艺术馆添加了熠熠光彩。诚如《中国书画报》报道所言:“两位国民党领导人的直情笔墨不仅感动着淮北小镇一隅的民众,也在海峡两岸政界和书坛镌刻一段堪留青史的佳话。坐落于一个乡镇的平民书法家的艺术馆,竟拥有海峡两岸如此众多重量级人物的墨宝,这在辽阔的中华大地可谓绝无仅有。”而这些,是在已届米寿之年的先生助推下完成的。
他确是深深地爱着家乡啊!
责任编辑:侯娟芝
美术插图:李奇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