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一扇窗

2015-06-19 19:14马宇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师

马宇鹏

1964年,在晋东南的西南部农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六十多口人,有一个农民的孩子出生了。

那年是个龙年,那家人姓马。

孩子3岁那一年,大人都上地干活了,他和大他两岁的哥哥,一起从炉火上合作移动一大铁锅做好了的滚烫烫的稀饭,由于两个人一大一小,用力不均,一不留神,铁锅翻了,滚烫烫的稀饭烫伤了他一条腿,皮都化了,火烧火燎钻心地疼。当时少医缺钱,农村人也习惯了让眼前发生的一切天灾人祸自生自灭。于是,他每天就那样听天由命,拖着一条不能行走的腿在村庄瞎逛,他的失魂落魄让他不止一次地听见别人可怜地议论他,甚至担心他能不能长大。

从那时起,庄上再没人议论这个孩子的死活了,他也弄清了在马和龙的属相中,他该姓马,该属龙。龙在天上行,吞云吐雾,马在地上跑,烈马红鬃。这两个生肖在他的脑海中时时生龙活虎地浮现着,令他想入非非。有时在梦中,他常常梦见自己就是一匹奔腾中的战马,有时也会幻化成一条兴云降雨的龙。也许这个体弱多病、充满幻想的孩子身上有了龙和马的标签后,有了些龙和马的精气神,得到了老天的眷顾和佑护,他的身体后来竟然奇迹般地一天比一天好,这个人就是我。

记忆中,我们经常提着菜篮子沿着崎岖的山路去撸那种叫杨桃叶片的野菜。那是庄稼人一年四季的饭食中都离不开的“酸菜”。我们去撸时,杨桃叶片的根部,会时不时冒出浓浓的白汁来,沾到我们的手上,不大工夫,手指就要变得焦黄,怎么洗也洗不掉。我们都很不情愿去干这种活,但它是“瓜代菜”年代农家人一年四季做饭时不可缺少的调味,也是生活的必需品。因此,孩子们总是在大人们的责骂声中,才不得不去干这种营生。随后,你会看到好多孩子们会在家里的磨刀石上狠狠地摩擦、清理杨桃叶汁在他们手上留下的焦黄,这会浪费去好多的玩耍时间。杨桃叶采摘回去后,大人会先在大铁锅里将叶片煮个半生不熟,挤尽水,捏成团,压在石头下放几天。等它们有些韧性时,再用切菜刀切成一丝丝细,在大菜缸里腌起来。说是腌菜,其实不放一点点盐。这腌酸菜可是个技术活,捣菜轻重、添水多少,都有讲究,一点儿也敷衍不得。不然,你家腌的酸菜,不酸不说,不几天就会全部“翻缸”(全坏了)了。

我们也会在艳阳高照的夏天里脱光了衣服,在后沟清凌凌的河水里玩,个个舒服地光着屁股全身赤裸,在草地上学驴打滚。又会像一条条滑手的鱼,躺在平整的大青石上,享受着阳光的雨露滋润。一阵电闪雷鸣后,会下一场瓢泼的大雨,马上,天空会出现“日漏”(有太阳照,却也有雨水往下打),再一会儿,天空就又会像变戏法似的雨过天晴,我们会看到天空的某一处显现出一道五光十色的美丽光环,它占据着半个天空,美丽地变幻着。幼稚的我们根本掌握不了它的踪影,只能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它淡淡地远去,消逝。老百姓说,那是“将”,是上天暗示人们将有事情发生,他们说“东‘将吼雷西‘将雨,南‘将出来卖儿女,北‘将出来动刀枪”。后来,我才知道人们口中的“将”其实就是天边出现的彩虹。

晚上,我们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会坐在打谷场上纳凉,望着梦幻一般的满天星空,心中会生出无限的遐想:在山的那一边,在太阳和月亮升起的远方,到底还藏有什么?我们心中会产生无数个为什么,但到后来,我们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父亲常常抱有幻想,他说我们家迟早要出一位贵人。他还说他的想法有根据。说多少年前,有一个会看风水的阴阳先生,来到我们的庄上,指指点点间,说过我家的坟地脉气好,向口也好,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行在了龙的脊梁上。当时,父亲问,真是那样会咋样?风水先生说,那怎么也得出个贵人呀!父亲虽然没文化,但也知道能出贵人是好事。忙问,有多贵?风水先生一本正经地说,这要搁在旧社会,怎么也是个“紫袍玉带走金阶”的人。父亲一听“紫袍玉带”就联想到那些做官的,便脱口而说,那是个官呀?

看风水的先生说,不错,是个官,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官呢!见父亲被说得云里雾里,风水先生又进一步点拨,走金阶,什么意思?不懂吧?见父亲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才说,那是要在金銮殿行走的呀!贵不可言!父亲一下子就像踩上了迷魂草,鬼迷心窍地相信了风水先生的话,拽住他的胳膊,来到家中,不但倾其所有好好地招待了风水先生一番,走时还给人家拿了十块钱,算作是对人家的酬谢。

父亲平时有他的事做,有他的梦可想。我也有我的梦想,我当然不会去关心家里出不出贵人的事,我却极喜欢看戏、看电影、听人讲故事。因为对故事的迷恋,想知道故事里的“英雄豪杰”们的来龙去脉,我就经常追逐着“说书人”去翻山越岭,跑好多冤枉路,走村串户去听“说书人”的说说唱唱。渐渐地,我知道了《施公案》《封神演义》《隋唐演义》《石不拦赶车记》等等大部头中的许多的人和事。

有一次,正赶上一个说书人在我家说书。

他是个完全看不见一点光亮的盲人,书却说得极好,价钱也比别人低五毛。他的“来来往往”都需要人“接送”。从东家到西家,像击鼓传花一样,谁家说完了,你必须负责将他安安全全地送到下一家。因为那时,父亲被生活逼到公社里的小煤窑上上班,我家供奉的就是“太上老君爷”。要让“太上老君爷”佑父亲在小煤窑里四季平安,不出差错,我家便每年给“太上老君爷”许下了三场书。我平时就很喜欢听说书人说唱,这样,接送说书人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当然,他的其他事情你也得管。比如说引导他上茅房,帮他打洗脚水、端饭等等。几天下来,我和他就很熟了。我问说书人,你脑袋中怎么就能生出这么多好故事呢?说书人告诉我说,不是他脑袋中生的,是他也不认识的“作家”们写的。我问,作家是什么人,除了写书还会干什么,他告诉我,作家可了不得,那是很有文化修养的人,有想象有思想,知识渊博,懂得好多道理,才能写出厚厚的、好看的书。

记得当时听完他的话,虽然我云山雾罩,似懂非懂,我却胡乱地频频点头。

他说,他天生眼不明,但却天生好记性,心亮。那厚厚的故事书,只要有眼人给他细细读一遍,他就能将书里故事中的人和事,烂熟于心了。再加上天天复述,天长日久各种故事自然就都能倒背如流了。我问别人听你说书有什么用?能顶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他听完我的话先是哈哈大笑了一番,说,你这小孩子,有意思!停了一会儿,他收起笑容,很认真地对我说,打个比方吧,“书”就是人精神上的“饭菜”,是人的念想,没有它,人活着,就没劲,就会萎靡不振,就会像行尸走肉,活得没意思。他又说,大的来说,说书就是“劝人”的。我问,劝人干什么?他说,劝人学好,劝人向善的,是劝人“明白事理,懂得规矩,知晓方圆”。endprint

我当时不清楚他说得到底对不对,但我却认认真真地记住了他的话。这些话在我心中像是深深地生了根,发了芽。一段时间,我曾经有了要去给说书人当徒弟的想法,但有人说,说书人大都是瞎子,人没奈何了才去。我犯难了:我总不能为了去当个说书人,去把自己的眼睛也弄瞎吧!虽然没有当成说书人,但我明白了那些“作家”写出厚厚的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劝人”。我佩服那些博闻强记的“说书人”,更羡慕那些“作家”。他们写出了那么多让人们感叹不已的好故事,就是为了让世间活着的人,不至于成为行尸走肉,是让人“明白事理,懂得规矩,知晓方圆”。

那一刻,我非常羡慕那些当了“作家”的人。

我们家乡还是有些文学土壤的。因为是革命老区,因为是阳城县解放前在白色恐怖区建立的第一个农村党支部所在地,我的家乡“索泉岭”在我们县里是个名声很响的村庄。全村有600多口人,由5个自然庄组成,像一个人的手指紧紧连在一起。

在大队部所在地,有一座旧庙院,地理位置将其分成上下两院,有几十间房屋。解放后,人民政府就把这里办成了个七年制学校,配备有二十多个正式的教职员工,供周边五个大队十几个自然庄的农村子女上学。我就是在这里完成了我上学读书时的七年制学习。

我读四年级时,正赶上学习“反潮流小英雄”黄帅,我们开始批判“师道尊严”。个个学生一改往日的小绵羊模样,不经几日就变成了大摇大摆的大尾巴狼。他们时不时跑去街道上,往墙上给一些老师贴上些大字报。有一个捣蛋鬼学生,上课钟声都响过了,见老师还没到,他就趁着这工夫,用头架着另一个学生在教室里疯跑乱转,惹得全班学生哄堂大笑。这时,数学老师来了,那是个很强势的老师,他黑着脸,就让那个学生用他看到的架人的姿势,整整地站了一节课的时间。捣蛋学生被老师体罚了,回去向家长告状,说老师欺负他。他的父亲平时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一听儿子在学校受老师欺负,就来兴师问罪了,在学校大闹东校部(校长办公及老师平时开会的地方),嚷嚷着要以牙还牙,非逼着校长让那个数学老师也架着他的孩子在东校部站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才算了事。这件事发生后,像打了全部老师的脸,让老师们很没面子,老师们教书育人的积极性也受到了不小打击。个个变得噤若寒蝉,战战兢兢,根本再不敢管学生。

有一天,学校来了三个(一女两男)临时插班生。他们的父亲是从我们那地方参军走出、经历了枪林弹雨的一位“过江”干部。解放后,在四川的大城市娶妻生子,做了大官(多大的级别不知道,反正回老家时,县上、公社、大队部的领导都是前呼后拥地陪着)。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说要让他的孩子们在他的出生地“好好锻炼”个一年半载,便将孩子们安顿在了他的弟弟家。

三个孩子,都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他们身上的美好,曾经让我夜不能寐,从此便从心底向往着城市的美好。三个孩子,个头都很高,高出我们这些同龄人整整一头。姐姐最大,15岁,很漂亮,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菈菈”,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下课后,会有好多不害羞的男生围在一起,看见她,就会扯破着嗓门起哄地一起叫“拉拉!拉拉手!拉拉!拉拉手!”她常常只是羞涩地红着脸,微微一笑,便匆匆走过,不再搭理他们。他的两个弟弟也是一表人才,一个叫麒麟,一个叫祈富。但学习成绩一般。也许眼前的农村世界对他们来说很好奇,很陌生,他们很少说话,只是用好看的眼睛,观察着身边发生的一切。

祈富和我一个班,冬天的一天,上早自习时,有一个同学嫌头天的值日生打扫卫生不干净,弄脏了他的椅子,骂了几句脏话。他不知道头天的值日生中,就有祈富。我们看到祈富站起来缓缓地走到了他的旁边,他用“锤子、锤子”的四川话,要他再重复一遍刚才骂人的话,那个犟种学生也不示弱,就复述了。刹那间,我们看见祈富一下子从腿上的皮靴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神速地插进了那个学生的左肩膀,又拔出,那个肩膀立刻血如井喷,祈富却扬长而去。

不知所措的校领导和老师,叫来了大队的干部和祈富的叔叔,商量着要不要向县公安局报案。祈富的叔叔一听公安局要来人,马上就瘫在地上,呼天抢地,胡言乱语:我的小爹呀,这人要是真抓了,你叫我怎么向我哥交代呀?

这件事后来不知道惊慌失措的老师和大队干部是怎么处理的,反正没有报案。“过江”干部得到了信息,怕再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专门回来把他的三个孩子都带走了。

还有一位姓魏的老师,是我比较喜欢的老师,他带了我三年的班主任,他该是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记忆中我没有落下过他的一节课。他是个老师范生,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念起课文来不急不缓,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他那有声有色的音质,听起来很悦耳,我非常喜欢。我的语文课成绩一直都比较好,也许是与上他的课,他一直鼓励我有些关系。

课余时间,魏老师会被校长派去各生产队农民居住的山墙上写标语,是那种最高指示一类的语录。什么“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植树造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等,那种字上面规定要写得很大,一般不小于两三米,远远看去要醒目,让人一目了然。写这种字很费劲,一个字描来画去,会耽误不少工夫,为了节约时间,魏老师会叫两个学生给他打下手,我常常会被他挑去。干活间,魏老师还会经常给我们讲许多的历史典故来丰富我们的知识。

我们上学时,有一半时间都在搞“勤工俭学”。学生们会在老师的带领下,漫山遍野地拾粪(主要是牛羊粪)积肥、摘药、挖药材、杀芭条,还有支农(帮助生产队突击完成紧急农活,如龙口夺食,抢收“三秋”)等等。我们学校墙上就有这样一条醒目的大标语:要让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所以,为了反修防修,学校会经常把老师派到生产队和农民们一起劳动。这段时间,贫管会(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会从生产队的社员中,指定一名“根正苗红”的人来代替这位老师来管教学生,学校一次又一次的“忆苦思甜”控诉会就是从那时候兴起的。

这个活动叫“农教对流”。正式教师轮流着去,时间一般是三至六个月。我后来感觉我们这一批人,就吃亏在这“农教对流”上,“对流”到学校的“根正苗红”的老师,对课程一知半解,特别是数理化,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有些课本到毕业时,仍然崭新,像没翻开过一样。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气氛,害得学生什么知识都没有学成。endprint

学校的背后是阳云路(阳城县——云蒙山),连接着县城,每天都有许多车辆来来往往从这里经过。我们最感兴趣的是经常看到县公安局很特别的偏斗三轮摩托车,五花大绑地逮个犯人,鸣着警笛,一声声地尖叫着从路上经过。这时候,我们哪怕是在上课,也会不管不顾飞快地跑到公路边去看热闹。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到处白雪皑皑。没想到却发生了一件“反标”事件。因为雪地上洁白平整,我们放学路上,都想在雪地里乱涂乱画一番。不想有一天,有人在通往西沙腰的路上,发现了一条“打倒×××”的大字,那是人们心中的红太阳,这是不得了的政治事件。大队的干部马上派基干民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地沿途将现场保护起来,大队紧急向公社汇报,公社紧急向县里汇报。一会儿工夫,县上的领导和公安警察就齐刷刷地到了。我们学校全体师生都有嫌疑,于是,警察牢牢地控制了我们的整个学校。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噤若寒蝉,厕所都不敢去,有的学生都在不知不觉中尿湿了裤子。学生们都被公安人员叫去核对笔迹。西沙腰的学生更惨,互相揭发,互相求证,每天放学后跟自己相跟着的人是谁,记性不好的同学更是自相矛盾,说一次一个样,弄得公安们也哭笑不得。折腾了许多天,也没有结果。

有一天,一个西沙腰的学生上学时掉进了路边很深的旱井,死了。有人说他就是写“反标”的人,他爹恰好头上有个“黑五类”的标签,公安人员叫来一问,最后,他软塌塌地就承认了孩子确实写了反标,人也死了,也没有给社会造成什么重大危害,算是畏罪自杀。雪都化了,公安局人员才走,“反标”事情总算画上了句号。

上世纪70年代初的农村,普遍还是非常贫困,贫困的村庄是由贫困的家庭组成的,贫困的家庭是由贫困的人口来填充。我的家庭和其他家庭一样,可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年年粮食没达纲,干部们自然很着急,大会小会便不停地开,从思想上找原因。

大队召开全体群众大会(男女社员,不参加大会是要扣工分的),支部书记在戏台上念着一张大报纸,念得唾沫飞溅,念了大半天,念完了问台下黑压压的群众,听了“社论”有什么感想?黑压压的人群,现在很容易让我脑海中想起那一句歌词“一杆杆红旗来一杆杆枪”的场景,很是壮观。但壮观也没什么用,这些人大都弄不清什么是“社论”,但开会的长期训练,让大家都知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都胆怯得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支部书记见确实没人发言,就大声说:我的同志们啊!这个“社论”很重要啊,它给我们广大革命群众提出来一个深刻的大问题,是什么呢?他停顿了一下,见台下仍是鸦雀无声,这才大声说,全国学大寨,大寨在山西,山西怎么办?台下始终是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散会后,人们却会念那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同是一个天,同是一个地,同是一颗太阳照,同是一个党领导,人家能办到,我们为啥办不到?”

山西怎么办?岭上属山西,岭上怎么办?

晚上,生产队里开小会,在新房院里开。那个院大些,敞亮,像个大簸箕,我那小庄庄,统共六十多口人,这一簸箕就全装完了。包队干部小曹是县里派来的工作组成员,年纪不大,却很精神,走路总是雄赳赳的,他身着一身藏蓝色中山装,四个口袋平展展的。上衣口袋上还插着两支明晃晃的钢笔,显得特别斯文,很有文化。庄上人,特别是那些女人私下都爱议论小曹,爱盯着小曹看,像要把他吃下去消化了一样,说他是个最有学识的人,什么都好,羡慕得不得了。他负责我们这个“第四生产队”的理论学习和辅导。

那晚上,他早早地就到了,极其耐心地烧了好几次,终于烧亮了汽灯,踩着板凳把它挂在房屋最高的椽头上,簸箕院立马亮如白昼。

小曹是来辅导群众理论学习的。也在念报纸,题目是《如何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小曹念得有声有色,群众听得竖耳悄声。但小曹还是听到了这寂静气氛中的那一点不和谐:光棍汉四贵正端着一大海碗稀溜溜地喝着稀饭,那吸喝得很响的声音,实在是让小曹无法容忍。他一脸阴云地瞟了他好几眼,但四贵正吃得酣畅淋漓,全然不觉。

终于,四贵的饭吃完了,小曹的报纸也刚好念完。

小曹说,四贵,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是学习重要呀,还是你吃饭重要?

四贵看了看会场,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端着个大海碗在吃饭,已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听出了小曹话中对自己的行为明显地不悦,赶紧说,学习重要,学习重要,曹干部,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小曹见四贵没有犯犟,又能及时认识错误,也不好意思再深说什么。但小曹说,学习是个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就是个态度问题,必须端正。学习这么长时间了,我得考考你。

四贵见小曹要考自己,立马放下碗,“呼”的一下站起来,两手贴着裤缝,像小学生一样等着小曹提问。

小曹问四贵,你说说,天下大乱是好事还是坏事?

四贵没有一点犹豫,他像一下子就在脑袋里抓住了那个答案,底气很足,对答如流:是好事!

小曹追问四贵,为什么是好事?

四贵精灵得动如脱兔,像又一次准确地抓住了这个答案:天下大乱,能乱出阶级敌人!还是底气很足,对答如流。

小曹又问,阶级斗争这个纲,你怎么看?

四贵又马上回答:路线是个纲(根),阶级斗争也是个纲(根),阶级斗争这个纲(根),我们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长期讲,纲(根)举目(麦)才张(长)嘛!说到这里,四贵竟然像文艺宣传队的演员一样,很规范地做出来一个双手向上托举的动作。

也许曹干部没有想到他平时的理论辅导会这么深入人心,在群众中带来这么好的宣传效果,四贵的表现,确实让他心中平时对广大革命群众接受理解能力产生的疑团,全部释然。我看见曹干部的脸色马上由阴转晴,笑逐颜开,连声说了三个感叹词:“好,好,好!”

因为家庭人口多,劳力少,几年下来我家累计欠下生产队集体口粮款一千多元,在庄上名列第三。在今天来看,一千多元不算个啥,可在当时一个工分值两毛两分钱的时候,一个壮劳力,出全勤、满出勤,累死累活,一年也就值70多块钱。我们家的生活,尽管母亲过日子一贯是省吃俭用,赢得了个“细磨石”的名声,但仍然是入不敷出。endprint

我父亲是个不惜力能吃苦的人,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我们兄弟几个都能正常上学,他选择了到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发生的乡办小煤窑上班,他划算:这样,不仅每天能赚到五毛钱的生活补助,集体还给你记一个工呐!尽管这样,我们家年年都还是欠款户。

每年年关,大队都要成立个清欠工作组,挨家挨户地清。那时,人们创造了两个简单的词:“出钱户”和“得钱户”。出钱户,户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得钱户,人人笑逐颜开,喜上眉梢。当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往往是杨白劳难倒了黄世仁。常言说,一分钱逼倒英雄汉,那时候,为了一点钱的出与入,很多人弄得急赤白脸。尽管清欠组的人,算盘拨拉得吧吧脆,有的出钱户,还是砸锅卖铁也出不出钱来,得钱户绞尽脑汁该得的钱也还是得不到手。怎么办?清欠组就定下个清欠比例,类似我们今天银行的分期还款,先还有优惠,后还涨利息,不还的利滚利地计。这一下好多人的积极性就被调动起来了。乡下人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这利滚利地算,还不是要雪上加霜?于是,“出钱户”赶紧在“得钱户”中寻找自己对缘分的人,做上一些“好吃的”,蹑手蹑脚避开人,恭恭敬敬送到“得钱户”的家中,满脸赔笑,让对方的钱无论如何也要划拨到自己名下。并给人家写下欠条,写清楚能归还的日期。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开春,哪里哪里就能见到钱,到时一准就能还了人家。也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清欠组那就得采取特别手段:看看你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作价抵押,大到房屋家具,小到桌椅板凳,还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包括现成的棺椁也统统划算在内,只要“得钱户”看上了有用场,就得搬走!你心疼?那你有钱的时候可以按原价赎回来。

清欠工作年年进行,好多“出钱户”也就麻木了,只要你是“出钱户”,家家门前过。出钱户,虽然心疼大庭广众下“搬走”的东西,但心里明白:谁让自己是“出钱户”呢?

清欠工作给我印象比较深,“得钱户”脸上,往往写满喜悦,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出钱户”往往低人一等,吊着一张脸,一脸哭相,如丧考妣。

腊月里,二十七八的样子,清欠组刚走,父亲就拿出一些花花绿绿的年画,开始和我们一起“装扮”我们的家,准备迎新年。

我父亲这个人,一直有“新年新气象”的情结。在我看来都是些驴粪蛋外面光的无奈。每年不管怎么艰难,他总要花一两块钱去供销社买些天津杨柳青画社出版的主席像、花花绿绿的围墙纸(农村墙炕后和放床的地方贴的,后来条件好了才换成花花布做炕围、床围)、各种各样的年画,把我们的家“好好地武装”一番(如果很困难,只有一两张年画时,父亲也要寻找些旧报纸和平时收集下的各色各样的烟盒纸贴一下)。这种情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留下了温暖,这种温情,让年少的我,一直对“过新年”的事念念不忘,乐此不疲地热切期待着。

父亲和我们刚刚“武装”好家,就有人来了,是父亲在小煤窑上班的同事,他长得高高大大,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气宇轩昂的人(他有个富农身份,属于地、富、反、坏、右五种人中的一种。这样的人,那时毫无尊严可言,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也敢用手指着他们,大义凛然地说: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准你们乱说乱动!我的父亲警惕性不高,在我眼里,他早就乱说乱动了),他却也是个穷人,是来借钱的。他在炉台上的小板凳上坐着,两手在蓝蓝的火苗上来回翻转着烤火,目光却打量着我家屋墙上亮堂堂的年画。

他用羡慕的口气和父亲说,你看你把你的家都快弄成金銮殿了,你这才叫“过新年”呢!人比人气死人,想想我家的日月,简直一天也不能过。

父亲说,你是一辈子被雪英(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的老婆)捏死了,手里常年剩不下一毛钱!那人听着父亲的数落,脸上只是一脸苦笑。

父亲又说,屋外不知屋旮旯黑,我的欠账也是一屁股两勒窝,你看我这一个个吃货。父亲用手指了指我们兄弟几个。那时我哥哥也只比炉台子高一点儿。那人笑笑,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们说,老哥哥,有苗不愁长,你听我的话,不出三五年,你这屋人起来了怕着呢,你有办法啊!父亲和他嘻嘻哈哈说着闲话,一会儿工夫,就晌午了,父亲留他吃饭,他也不谦让,真就留下吃了饭才走。

走时,父亲说,再难,年也得支应过去呀,我这里还有四块钱,你先拿上救救急,不要急着还。那人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对这件事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为开年三月份,这个人就在小煤窑“出事”了,母亲就想起那人借走那四块钱没还的事,喋喋不休地提了几次,父亲终于被惹火了,急吼吼地嚷:死了,死了,什么都了了,人都死了,你朝谁要去?

母亲见父亲真的发火了,只好小声埋怨:四块钱呢,我得在农业上红油黑汗熬多少天?

几年后,我们兄弟几个一下子也长成半大小子了,那个借钱人说的话应验了。

首先,一夜之间,土地下户了,牲口人了户。我家因人口多,一下子分到二十多亩地,大大小小五头耕牛,八只羊。父亲高兴得睡不着觉。嘴上老挂着一句话,有办法了,这下可有办法了!

父亲说,无债一身轻,咱得把欠人家集体的欠款先想办法还了。

隔些天,就有河南人来贩卖牛羊,父亲的手和牛贩子的手在袖筒里捏摸了半天,便卖掉了两只羊和一头牛,一下子就还清了所有欠款。

关于读书的事,父亲对我们兄弟姊妹的态度是一视同仁。他说,我小时候,逢上兵荒马乱弄成了睁眼瞎,你们要用心学,将来得比我强。你们考不上不说,只要你们有本事考上,我就是砸锅卖铁,揭皮连肉,你们考到哪,我就供到哪!况且,咱们家我就不信出不了个有本事的人!

父亲没有食言,我和哥哥都考上了高中,并顺利地读完了高中,我们成了那个小村庄仅有的两个高中毕业生。父亲也成了庄上唯一的一个供出两个高中生的农民。哥哥高中毕业后,曾在大队当过两年的“包队干部(生产队)”,土地下户后,这份工作就结束了。他人缘好,干活不惜力,我的父亲就说过我:论干活的麻利,开窍,你得跟你哥好好学!我心里想,跟他学?我将来还梦想着当作家呢!但哥哥在我眼里,那肯定是个有主意、有担当的人了,有什么事情,他总会先在前面给我们罩着、挡着的。endprint

为了找到赚钱的门路,哥哥出去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那就是要跟着土岭上的一个姓王的包工头,成立一个包工队,招兵买马,去很远的同善林场去揽“砍山”的活。

砍山,是我们的地方方言,是对砍伐树木山林的统称。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叫砍树而叫砍山,也许是这么叫着听着有气魄?反正,多少年了,人们一直都这么叫:走,去砍山!

插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才几天工夫,三十多个愣青小子的包工队就组成了。

土岭的王姓包工头和哥哥达成协议:他是总包工头,哥哥做他的副包工头。他在林场有关系,主要负责在林区揽活、工程结算等事情。哥哥主要负责工人工地的生产和日常管理。他说这一里一外,都做好了,才能赚到钱。一个工程下来,除了工人工资,吃喝拉撒,一切开支外,剩下的利润他们会三七分。

哥哥是个干什么活都不惜力的人,又是个高中毕业生,事事都能身先士卒,给人做出样板,管理三十来个人的事,他做得井井有条,老王和工人们都很服他。

砍山是个实打实的体力活,来不得半点虚的。为了公平起见,规定分五个小组,六个人一组,按件记工,按工报酬,多劳多得。

我们开始在林区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里穿行,像一只只小蚂蚁,不停地忙碌着。我们清纯的青春在这里宣泄着,我们稚嫩的身体在这里锻炼着。

两个人砍伐,两个人去树梢、截圆木,两个人搬运、积方。等待着林区的检尺员来验收量方。这一套流水线式的程序下来,才算完成了对一棵树的砍伐。

蚍蜉撼树,说的是自不量力,可我们那时每天都在做着“蚍蜉撼树”的事。一棵棵巨大无比的成材大树,在我们的奋力砍伐中一次次轰然倒下,一截一截超出我们体重好几倍重量的圆木,在我们肩膀上灵活地搬运。

我们每天挥汗如雨,每天都有人承受着意想不到的擦伤,好在伤筋动骨的少,都是些皮外伤,不影响工作,忍三五天就挺过来了。

真是人为财忙,鸟为食奔,为了赚钱,我们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我们起早贪黑中午不歇,不敢等待,不敢依靠,不敢停留。我们经常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流着泪鼓励着自己去克服眼前遇到的种种艰难,我们体会着赚钱的不易,从中也知道了父母养育儿女是多么地不容易。

才三个月的工夫,我们就砍倒了一棵棵树,伐光了一架架山,感觉自己很有成就感。

每天有无数的车辆在山路上穿行,源源不断地把我们砍伐下来的木头,一车车拉走,运往我们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冬天来了,季节的变化,使我们终于结束了那次三个多月的“砍山”的生活。我们每工居然可以分到八块钱,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人家是国有林场,结账很利索,每人都差不多能分到一千多块钱,我们兄弟三人一下子有了几千块钱的收入。

手里有了钱就扬眉吐气,我们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赴到了同善镇,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了两天,走马观花地逛遍了镇上的风景,买了许多回家要派散的花花绿绿的礼物。

哥哥和我们说,咱们虽然有钱了,但却不能乱花,买几样有意义的东西吧,你们说买点什么好?我说我想要个收音机,这样我每天就能听到刘兰芳的评书。弟弟说他想要个自行车,骑着车奔跑,在别人眼里多风光呢!哥哥说,我看咱们每人买一块手表吧,能看时间不说,将来娶媳妇说不准还能派上用场呢!我们都赞成。我们在同善的大供销社一下子买了四块表:一块上海表,一块海鸥表,一块珠峰表,一块电子表。为了照顾我们的情绪,哥哥最后还是决定买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和燕舞牌的收录两用机,前提是家庭的公共资源,回家后全家人都可以享用,我们终于皆大欢喜。

曾经一段时间,我们意气风发,胳膊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招摇过市,我们成了庄上富人的象征,这样下去,我们脚下的致富路可真是不可估量。

父亲戴着那块海鸥表,两只手舞动得像要飞的海鸥一样,到处显摆,时不时都要认真看看表,时不时就要告诉人们现在是北京时间几点几分,还要我们经常把表和收音机里的报时拨得一分不差。时间一长,闹得我母亲很烦,经常嘲讽我们:看,看,看!看那么准,是赶火车,还是有谁要请你们去作报告?

我们每天钻天觅缝打听着赚钱的门路,能干就去干一把。那会儿,农村多年都没有盖过新房,土地下户后,家家都精打细算,日子好比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一个样。手头一宽裕,人就想住得好一点:石头房要改成砖瓦房,小平房要改成两层半,还有那些眼看着儿子就要娶媳妇的,都把心神全放在了修建房子上了。这样一来,各村庄的砖瓦窑一夜间就应运而生。我们就选择了去砖瓦窑当小工。

那种土砖窑像个大肚瓮一样,一次能装100多丁砖(一丁为250个)。我们的任务就是把黏黏的红泥土在窑师傅的示范和指导下,让它变成蓝幽幽的砖。

刨土、闷泥、和泥、砷泥、循泥、抖灰、甩泥、拓砖、搭花架晾干、装窑、封窑、点火、浸窑、扑蓝火、出砖,这就是当时一个砖厂一块砖生成不可或缺的全部工序。

这些活,没有一样是省力气的,特别是装窑和出窑这两样活。窑家知道它的艰难,都是计件算钱的。他说这样很公平,不劳不得,劳有所得,多劳多得。装窑和出窑时,我们都是先用手搬,累了,再用脊梁背背,背累了,再用手搬,把砖抵满前胸到下巴边搬。手上不时会磨出一个接一个的血泡,特别是出窑时,热腾腾的砖瓦,能烫得人脱了皮,出窑、装窑,每一次都累得人手脚发软,腰酸背痛。人人都恍恍惚惚,脚下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走到哪里都想睡,好多天也翻不过劲来。我们就这样每天灰头土脸地重复着这种劳动,一年从开春干到霜降,能出四窑货。

窑家当然看不惯那些干活拈轻怕重的人,还会时不时用这样的话数落人:去走访走访,世界上哪一样赚钱的活能不出力气?钱难赚,屎难吃,王八好当,气难受!

时间一长,那些受到奚落的也不以为然,反会说,黑心鬼,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你以为这是谁的祖父事业?熬一天,算一天,过了霜降,泥瓦匠收相!

有一个叫杨子荣的,到砖厂买砖,他对我们说,他有个亲戚,在市里的一家钢铁厂上班,听说要招一批临时工,但只要身强力壮、手脚麻利的年轻人,不然,怕啃不翻那样的活。虽然累,但赚钱肯定比这里多。再说,人家是工厂,去就差不多是个工人,实行的是三班倒的八小时工作制,谁想去的话,正月十五到他家去定音。endprint

杨子荣的话让我们动心,我们都想去。

迫不及待地等到正月十五,来到董封镇杨子荣的家,一看,哇,来定音的人还真不少。杨子荣像验兵一样,挑挑拣拣,最后确定下来三十个人,很幸运,我们兄弟三个都被他选上了。

一定下要去城市赚钱,我们兴奋得不得了,长这么大,还没有机会去城里转转,这一回,肯定能长不少见识。你听听人家工厂那名字多气派:晋城钢铁厂!简称:晋钢!

没过几天,我们就被杨子荣送到了这家钢铁厂,只一会儿工夫,杨子荣却再不见面了。后来才知道,人家给厂里招人,赚的就是个人头费,每人一百块。钢铁厂给人家结算清三千块,就和我们没事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两头说说话,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几千块,我们却像人质一样,留在这里,凭力气赚钱!

我们从此被安排在轧钢车间,像头上贴了标签的牲口,除了工作的轧钢厂车间外,不得去其他地方随便走动,就像捆着你,让你东围不得,西转不得。

我后来才知道,正式工干的活都是很轻松的活,但人家说那些活都有技术含量,我们这些土包子是万万干不了的。我们这些临时工干的活,都是正式工不愿意干的活,是钢铁厂最脏、最累的活,是实打实的体力活。比如,一根看上去小小的钢锭,就是120多斤,我们要一根根地搬来搬去,不间断地运送到高炉里,流水线作业,一刻也容不得你耽搁。再比如,十几口大熔炉前,站着往进、往出勾拖钢锭的都是我们这些人。还有,钢锭在火炉里融化后,勾拽出火炉,在轨道上像一条条群魔乱舞、到处乱窜的火龙,要由人用火钳子咬着火红的锭头,不歇气拖拽着跑步喂送到各种型号的轧钢机器里,使铁水经过机器的挤压,才能轧成各种型号的钢材。那会有个电影叫《火红的年代》,说的就是炼钢铁的事,我后来一看这电影,心里就嘀咕:奶奶的,我们在轧钢厂干活时可没这么幸福!

我们在轧钢厂车间,干了半年多,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烫伤,因为每天和火红的钢铁打交道,你就是再小心,也怕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肯定会与融化了的钢锭有短暂的接触。何况,谁都不是铁打的,连续在高温的车间工作,疲劳常常会袭击你,人免不了会有三眯六惚,老虎也有打盹儿时,何况,我们都是只会死受的农村人。

在钢铁厂的半年,我们也长了些见识:城市有看不完的高楼大厦,城市人多,城市繁华,城市的女人很养眼,让人看得心发痒,城市的男人很霸气,让人瞧见就心发慌。走在街上,谁也认不得谁,分不清东南西北。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被诱惑,大了胆,跑去西关影剧院看了几次电影,跑到火车站花八毛钱坐上火车,从南站坐到北站,体验了一下坐火车的感觉。

某一天,父亲说,我给你寻下个好差事,能进大队林业队。我说去林业队有什么好,人家都把林业队人骂糟了,轻游闲摆,有什么意思。父亲说,不是谁想去就能去,这是人家老支书看上你才挑你去的,好多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林业队是大队办的,人员是从各生产队抽调的。因为阳城县历史上就是桑蚕之地,也是华北最大的养蚕区,家家户户都养蚕。要养好蚕,多摘茧,就得很好地管理桑树。孙文龙当阳城县县委书记时,就把养蚕作为农村经济发展的重头戏,大力发展蚕桑业,使阳城县的蚕桑事业更上了一层楼。

也就是从那时起,各个大队都成立了林业队,主要负责全大队的桑苗种植、桑树的嫁接、修剪和管理。包产到户后,为了指导农户熟悉,还坚持了那么几年。我就是在包产到户的第二年进的林业队。林业队的工资由大队年底统一发放,每人每天一块五,一个月就是靠谱四十五块,一年熬下来,也有几百块的收入。我不想去的原因是林业队名声不好,人们编了这样的顺口溜笑话林业队:“林业队,疙遛队,到了树下把觉睡,雨不淋,风不吹,甩手掌柜一大堆。”老百姓编这样的顺口溜是说林业队员一年也不干多少活,清闲自在,像不干事的干部一样,却不少拿集体的钱。

父亲说想去林业队的人多了的话,是实话。我琢磨了一下能到林业队的人,还都不简单:大多数是退下来的大队干部。老支书点名要我,我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老书记说,你是个高中生,识字,比别人眼明。去了除了能帮助接受新技术、干好本行外,还得当个记工员。父亲像是觉得这样和我说似乎还不能说服我去林业队,又说,你不是要当作家,喜欢看闲书吗?你去林业队,闲下了没人管你,那有的是时间看书!

父亲的这一句话,还真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看小说,在高中时,因为上课听不懂数理化课,便常常在课堂上偷偷看小说。有一次被物理老师发现了,他发疯一样把我看的《青春之歌》撕了个粉碎,扬了满教室,吓得我很长时间再不敢看闲书。在家里,我也常常边吃饭边看书,有时干活也在看,误了不少事,没少挨大人的责骂。去林业队,于我来说,既不少赚钱又有时间看书。那可真是个一举两得的事,那就去林业队!

进了林业队,我才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轻闲,和我以前去砍山伐木、砖窑制砖、轧钢厂轧钢那些活比起来,那真是天上地下。我看书的时间宽裕起来,宽裕到后来我竟然没书可看。

我就想尽一切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去借书。一段时间,别人认为我像着了魔,笑话我是书痴,我全不理会。我心里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我沉浸在我的文学世界里,我相信那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为了寻找书,我认识了一位我们那里的一位“作家”。当然,作家是我说的,老百姓都叫他“坐家”,老百姓说,人家坐在家里什么农活都不想干的人,不叫“坐家”,还能叫什么?多少带着贬义。

他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却有大志向要当作家!(他后来努力了多少年,还真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者,现在在我家乡的县文联机关工作)听说他那里有好多书,我就去他那里借书看。他那时虽然算是我们家乡盛开的一朵奇葩,但人们却拒绝欣赏。拒绝欣赏就觉得他碍事,就孤立他,说他坏话,就都躲着他走。人们貌似要以这种无形的力量来压迫他“改邪归正”。但他心中有雷打不动的大志向,有梦想,要一心一意当作家,全然不把别人异样目光,讽刺侮辱的语言放在心上。我的到来,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一下温暖了他的文学世界。endprint

在文学的话题上,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喝着他专门为我倒的白糖水(给人冲白糖水喝,是家乡人接待客人的高待遇),听他讲自己对文学的崇拜与理解。我不否认,他的一些话当时确实在我心中引起过共鸣。是他的行为,告诉我在当作家的路上,还有其他路可走,其他窗可推。

他那时已经在创作,他给我朗读他写的还没发表的小说《白搭工嫁女记》,完了让我提意见,我只能用我肤浅的理解来说说我的感觉,他却很在意我的感觉。

既然他很在意我的意见,他那里就成了我的图书馆,何况他那时“作品”的第一读者差不多都是我,借他的书看我就觉得理直气壮。他也很慷慨,他用家里的微薄收入订了好多文学期刊,都是全国的名刊,如《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小说月报》《昆仑》等等。我一去,他就拿出最新的刊物让我先拿去看。这种“惺惺惜惺惺”的友谊或者说是同病相怜的帮助,多少年后,作为两个从一块穷乡僻壤的土地上走出来的最后都从事了文学创作的两个人,我想起这些事,心中都会有一种诚挚的感动。

他母亲是个善良的人,虽然当时耳朵里灌满了人们对孩子的风言风语,却从没对她的孩子发过脾气。但她也似乎感觉孩子的劳作没指望,没透明,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儿子的固执她却一点也改变不了。看着家里所有的收入,他都订了书,买了稿纸、墨水,她不知所措。有一次,她和我悄悄地说,他已经坏了,可不敢叫他把你也给带坏了!还说,你和他有缘法(说得来),你好好劝劝他,不敢一条路走到黑!他的母亲虽然没能看到他最后成名成家,走进机关,当了作家,但谁又能不说那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农村母亲对孩子未来的一片深深的牵挂之情?

他后来风餐露宿,带着自己的习作,奔波北京、太原,拜访了《吕梁英雄传》的作者,马烽、西戎等文学前辈,西老还对他的“作品”认真阅读,提了许多宝贵意见。西戎老师还留他在家吃饭,走时还送给他一套《赵树理文集》,要他学习学习赵树理是怎样写农民的。正是这一次拜访,坚定了他的文学创作。他有了自己的笔名,意思是要为农民写人生。他和我说这些时,眉飞色舞,可以想象他当时得到的鼓励是巨大的。

在林业队里,一闲下来我就给同事们念小说。记得有一次,我给他们念郑义的《秋雨漫漫》时,里面的故事引起这些经历过“文革”的人们心灵上的共鸣,好多人都流下了眼泪,我也从中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文学感染人的力量。

在林业队工作的时间里,我是一个受欢迎的人,那里成了我渲染文学的磁场。我觉得是文学的温暖和力量帮助了我。

这一年秋天,我和同事们正在西坡的地里修树,有人在岭上用双手卷了喇叭大声喊我的名字,那带着回音的声音传老远,老支书也听见了,他说,一直叫你,肯定有急事,你快去看看吧。

到了岭上,我才知道找我的人是乡里中心学校的张校长。张校长是董封乡人,在中心学校当校长好几年了。他说,是郑士敏老师向他推荐了我,他才来寻找我的。郑士敏老师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也是我的语文老师,在学校时,对我很好,我在校的几篇作文也曾受到过他的表扬。

张校长说,现在学校缺几名代课教师,是要去村庄里的小学代课,调配权在中心校。郑老师推荐了你,我想也不会差,现在劝头小学就缺一个代教,你若愿意去,明天就能去报到。工资都在中心校领,每月27元,可吃周转粮,你考虑考虑。

能吃周转粮就有机会吃供应粮!我这样想,只要好好干,就有前途,好多代课教师就是多年后都转了公办教师的。再说去当代课教师听起来也像个有文化的人,说到底也算是去教书育人的。虽然没有林业队赚钱多,但前途似乎很光明。

这样思来想去后,我答应了张校长的要求。

在劝头小学当代课教师的那段日子里,我代着一个复式班二四年级的语文课,工作量不大。特别是小学生放学后,只有三四个老师的小学校,就显得安安静静、孤零零的。为了打发寂寞的时光,我又开始利用业余时间,阅读一些文学书籍,并尝试着写一些小东西,写完了,就偷偷地往外寄,又都源源不断地被退回来,读着一封封退稿信,我查找自己作品中的不足。比如,一位编辑来信说,您作品中提到的大榕树,你们北方是没有的,可见你对你要表达的东西并不熟悉。写作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

我后来又写了一个小说叫《林园翁》,因为是写我在林业队的生活,感觉写得还算得心应手。后来,我跟着我的那位作家朋友,一起去县城文化馆,请教一位写剧本的老师,老师看了后说,故事还不错,就是太平铺直叙了,记着一句话:文是看山不喜平,故事要有悬念,作品才能抓住人。

那一次在县城,我们停了好几天,认识了王红罗、张天林、韩识多、原力等老师。也结识了张文、潘光亮、李在上等一些作者,一下子让我开了眼界,感觉到了文学强大的气场,和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了我周围藏的龙卧的虎:潘保安老师的《老二黑离婚》、田澍中老师的《三凤告状》、王文元老师的《豆芽奶奶》、王红罗老师的《于小菊》、原力老师的《俏冤家》。这些人近在咫尺,却已经有作品在省级以上的大型刊物上发表、亮相、获奖。我如饥似渴地寻找到这些作品,以一种仰望的心情,贪婪地阅读着,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一样,让自己书写的文字,也变成铅字发表出来,让它们也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1984年的秋天,我还在劝头小学代课。一天,有一辆绿色的吉普小轿车来到劝头村,从车上走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似乎像是在向人们打听劝头学校的地方。那时候,一辆北京吉普小轿车一下子出现在一个小山村,是个很稀奇、很轰动的事,人们纷纷围着那绿色的吉普小轿车,好奇地摸着、看着,好像那是他们生活中不可多得的稀缺品一样。

一会儿,学校的刘主任就火急火燎地叫我,说“上面”来人是专门找我的。我一听是找我的,吓得出了一脑门子汗:我?名不见经传,何德何能?“上面”竟有人兴师动众,跑来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找我?我一下子就想到自己一直偷偷往外面寄的“作品”的事情:该不会是还没见发表,就捅下了什么娄子了吧?我的心忐忑不安,乱得像有人一直在打鼓。endprint

见了面,我才放了心。来人原来是地区文联的老师,陪同他一起来这里的是县文化局、文化馆的领导,他们来的目的,就是想给地区文联挑选一个通讯员。

那位地区来的老师胖胖的,四十来岁,看上去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他说他叫栗文锦,来这里,是看到过我给《上党文艺》投过稿件,知道我是个文学青年,知道我非常喜欢文学,单位委托他来看看,就是想具体了解了解我的情况,看我愿不愿意到地区文联干这份工作。我问干这份工作有没有转正的可能,他说,不太可能。但那里都是搞文学创作的老师,对喜欢文学,学习写作的人,肯定是会有帮助的。

我说,一个通讯员,你们为什么不在城里找还专门跑来乡下?他说城市人不耐苦、少踏实。来农村找,就是觉得农村人靠得住、实在。

尽管前途依然渺茫,我却动心了。我为文学的心不死,我想当作家的梦还在,文学的磁场依旧吸引着我,令人神往。学校的刘主任一直在一边提醒我好好想想,当代课教师过些年肯定也都能转成公办老师的,我却听不进刘主任的话。

我担心的是中心学校的张校长,我就这样匆匆走,对不起张校长,张校长会不高兴,我怕别人身后骂我是把张校长的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人。

那些人说,关键在你,只要你愿意去,其他的事情由我们来协调。

问题是我真的愿意去。就这样,我上了那绿色的吉普车,和他们一起来到公社,寻找到公社分管文教的领导和张校长,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张校长很通情达理,他说有一句话说得好:天高任鸟飞。既然你选择了去,又适合你的喜好,那你就去吧!他让学校财务给我结算了前面的工资,还为我开了个欢送会,说了许多勉励我的话。

一切像是在做梦,就那么一天多时间,我就坐完了吉普车,又赶着坐火车,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兄弟姐妹,离开故乡,离开我的县城,到一个在我的想象中大得无法丈量的一个陌生城市,因为它是晋东南地委的所在地——长治市。

那时的晋东南地区文联坐落在长治市大北街112号,和长治市人民医院对门相望。大门的两根方方的柱子是用花岗岩做成,两扇网状的大铁门基本一直是紧紧关着,人们的出入都是由大门上的小门经过。院内是一座看上去很典雅的二层小楼,老师们就在这里办公写作。通往后面是两排文联员工的家属楼,是那种很别致的自成一体的二层小楼房,老师们大都在后面居住。

前院有三十来米长,十一二米宽,院内有六棵不算大的梧桐树,却也枝繁叶茂。办公楼窗前有长长的一排万年青,给人一种郁郁葱葱,清醒向上的感觉。人们叫它冬青。下班后,家属院的好多孩子会来到这里玩耍,有踢足球的,有跳绳的,也有练习骑自行车的,很是热闹。

单位人不多,算上我才十五个人,除去我这个临时工,都是正式人员。有司机,有会计,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图书管理员,其余的人都是搞文学创作的老师和编辑。

我的工作主要是给几位领导发放报纸、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接听电话、去邮局邮寄单位信件等,月工资四十五元。在别人的眼里,这可能是特别繁琐的事,但放在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农家子弟身上,实在不算什么。田澍中老师曾经为我的获奖作品《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写过一个评论,叫《小马嘶鸣出太行》,文中详细提到过我当时的工作的环境、状况,我觉得他描写得十分贴切和精准。

父母在家教导过我一句话:勤勤恳恳,衣饭随身。懒惰懒惰,忍饥受饿。我的理解,就是人不管你在什么环境下,都要勤快。人勤快,不会有错,总是能赢得人们的好感的。

为了安排好我的工作内容,我常常起得很早,赶在领导老师们上班前,就把分内的工作全部做完,冬天的夜里,下了雪,地上一片银光。我总是要求自己五点起床,在人们上班之前,就已经把大院里的落雪清扫得干干净净。老师来后有干净的环境,有热腾腾的开水,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干自己的事情了。

单位有一个很大的图书室(又称资料室),里面的藏书很多,古今中外,琳琅满目。单位人员可以随便借阅,这样,我就有了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的机会。

放松的时候,我会站在单位门口,认认真真地端详那个在我心中有着特殊意义和分量的门牌号:长治市大北街112号。它下面的两块黑底金字的门牌更是让我觉得在这里工作很体面。两块牌子做工精制,大小相当。一块上写着:晋东南地区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一块上写着:《上党文艺》编辑部。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这里聚集的都是文化精英,这是一个纯文学的磁场。这些人就是名字也文气十足,你听听:韩文州、张行州、张文德、栗文锦、关宝淑等等,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文学走在了一起。他们那时问世的作品已经让他们在文艺界声名远扬。总之,这里的人都是名人名家。他们每天都在创作,他们的作品会通过这里源源不断地像雪花飘飞一样,散发在社会上,散发在空气中,散发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

我尊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老师是发自肺腑的,我要向他们学习,向他们请教,向他们顶礼膜拜!

在我心中,这里有我仰望的圣洁的文学之神,有我心仪已久的文学殿堂。我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条件,老师们都是我学习写作的良师益友,值得我去尊敬。

我对这份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不懈怠,是因为我喜欢文学,我怕因为我的一时疏忽,让我失去了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我每天起早贪黑,勤快忙碌,兢兢业业地工作学习着,如饥似渴地拜读着他们发表了的作品,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着这些声名远扬的老师们的影响、熏陶、关心和帮助。

虽然我一直记得“书中自有颜如玉”那句话,却一直没有见到她。我的“颜如玉”你在哪里?

刚到长治市那几年,总觉得自己的青春才刚刚开始,踏实工作,好好学习,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最起码的人生标准。再说,找对象也不是出去买个烧饼、买根青葱那么简单。我相信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话,说不定哪一天,我的桃花运开了,想挡都挡不住。

我闭上眼睛,想着我心中的颜如玉应该是这个样子:美丽、善良、有知识、有文化、通情达理、孝敬父母,既能上得厅堂又能下得厨房。还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也当上了作家,她的字要写得很漂亮,能为我誊写我写得龙飞凤舞的手稿,能助我一臂之力才行。endprint

想着我心中“颜如玉”的标准,连我都笑了:那肯定得是个仙女啊!

我在老家时,由于兄弟多,还没有修起砖瓦房,别人估计,我们几个兄弟中肯定有人要出去当上门女婿。庄上有个会计爱看书,和我相处得不错,对我也有些好感。有一次,我们相跟着去山里杀芭条,中午歇下吃干粮时,他问我说,将来愿不愿意当上门女婿,我笑着说,愿意呀。他说,你如果是真心,我可以给你说一门亲事。我问,哪里的?他说,东乡的。我知道我们那里人们习惯叫西乡,东乡分明就是出了县城往东走的地方。我说,太远了,不去。说完,又有一点心不甘,问,那闺女长得好看吗?他说,人样绝对漂亮,咱这地方找不到。他也算半个读书人,也是个实在人。既然敢这么说,我想,那肯定长得也错不了。但我嘴上说,你就日哄人吧!听完我的话,他黑了一下脸,赌咒发誓一般气呼呼地说,她叫我亲舅舅,那是我亲姐姐的闺女呀!

我私下问过我母亲,会计那亲姐姐她见过面吗,母亲说,不常来,但见过面,年龄和她差不多。还说也见过会计的姐夫,早年挑着针头线脑的小百货来过我们庄上,箩筐里一头是花花绿绿的针头线脑,一头是他的一对瓷娃娃一样好看的闺女。

我心里说,看来,会计说的确实是真的,如果我愿意去当上门女婿的话,母亲口中的“一对好看的瓷娃娃”中,有一个应该属于我。

由于当时,兄弟几个的心思一年四季都操在出去赚钱、发家致富上,去当上门女婿也不是那么迫切,这事后来便就再没有了下文。

在我当代课教师的时间里,一次去城里参加教育局的培训,在培训人员的名单里,我眼睛一亮:我看到了一个在我心中心仪已久的名字,真是她!她就是母亲口中说的那个“瓷娃娃”!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在我眼里确实很漂亮,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但她给我的感觉是冷冷的,心高气傲的那种人。她也是代课教师,在有个叫王村小学的地方当代课老师。

在那些培训的日子里,我心神不定,总想和她发生点什么,几次试着想和她拉近乎,她都自始至终不买我的账,这让我一下子心灰意冷。心想,她根本看不上我,我和她今生今世恐怕是没有缘分的。我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算了吧。

时间到了1986年的一天,单位的田老师叫我说,有一个阳城县来的老乡找我,还说是个漂亮的女子,我去看时,才知道真是我心中曾经惦记过的——“瓷娃娃”!

她还是那样不卑不亢。她说她母亲病了,在地区的和平医院住着,等着做手术,医生说风险太大,不肯给做手术。她人生地不熟,他舅舅告诉她,来长治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找我,我在这里几年了,兴许能帮点忙,她就来了。

她问我和平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有没有我认识的,我急于献殷勤说,虽然我不认识,但我可以给她找到认识医生的人。

我不是瞎说,我们单位的小车司机王师傅,是个热心人,我经常帮他擦洗车辆,两个人关系处得还不错。他的姐姐当时就在和平医院的妇产科当医生。我们找到王师傅,王师傅很热情地帮了这个忙。医院本来说他母亲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不打算再做手术了,是王师傅求了姐姐,跑前跑后,才说服了主治医师,请了医院最好的医生给她母亲做了最成功的手术。医生悄悄和我们说,手术很成功,支撑十年没问题,保证十年内病情不会转移、不会扩散。

我心想,但愿医生说的是真的,一个生命能延续十年,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怎么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没有想到的是,她母亲(一年后,成了我的岳母)凭着自己的顽强和上天的恩赐,生命又整整地延续了28个春秋,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虽然经过这一次事情,使我们双方有了一些深入的了解,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但她似乎表现得还很矜持,始终没有明确我们那方面的关系。

我心想,没关系,一家女百家求嘛!说不定这样的妙龄女子,条件比我强,追求人家的人,户口多得正令人家眼花缭乱呢!成不成,我也应该去试一试。主意拿定,我专程回去老家一趟,找到她舅舅,想央他去给我说一说有没有戏。

真是老(舅)将出马,一个顶俩!他回来告诉我,他姐姐答应了。我问,闺女的意思呢?他说,你不要管了,我的外甥女很孝顺父母,迟早会同意的。

为了表示我对这门婚事的诚心诚意,我像关闭收音机的多家台口一样,断绝了所有和我这方面有些来往的关系,一心一意等着这一个台口,看她播放什么信息。

终于,有了可期待的日期。这年腊月里,我收获了我们这份好事多磨的爱情。由于当时经济条件所限,我没能给她一场风光的婚礼,连结婚戒指都没有。我们只在我们那个小山庄,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算是确定了我们的今生今世。在我心中,总感觉对不起她,她那时如花似玉,我却不能给她风光的婚礼,我真的亏欠着她。结婚后,她辞掉了代课教师的工作,跟我一起去了长治,开始了我们白手起家的新生活。

我的妻子是个要强的人。结婚这么多年,在处理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难题时,她的远见、聪明、勤俭节约、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我是望尘莫及的。

由于我们都来自农村,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心理上双方才没有太大的压力。刚结婚时,我的工作刚刚办好,后来有了女儿,她和孩子的户口就留着在农村。那时,农村每年按人口摊派义务工,一到年底,一口人头上要有几十个,完不成的就核算成钱,尽管父亲努力给我们代劳,总有一半完不成。父亲无奈地说,人一年四季不在这里,出这么多冤枉钱,赶紧想想办法,把她娘俩的户口也迁移走吧。听着父亲的话,我只能苦笑,他也太高看我了,我一介小职员,一分钱恨不能掰成八瓣花,生活逼得我在城市角落里生活得已经苟延残喘,还哪有资格和本事,说迁移走就迁移走呢?

一直到1995年的一天,大街小巷都在传政府在卖城市户口的事:五千块一个,交了钱就能拿到准迁证时,妻子说,这些年我也攒有一万多块钱,这是个机会,吃亏讨便宜咱去办了吧,要不,孩子上学,大人找工作,农村户口哪一次不得求爷爷告奶奶?妻子说得合情合理,再说过了这个村,真怕没有下一个店,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心一横,就拿出一万元,去开出了两张准迁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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