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三棵树

李国华

我时常想着三棵树，一棵是故乡的苦楝树。

我老家房屋出大门的右前方，有一株苦楝树。这棵苦楝树是怎么来的，我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父亲每次从公社回来休假，常会为它松土、浇水。于是，我就记住了这棵苦楝树。

苦楝树最美的时候在春末夏初，绿枝嫩叶缀满全身的苦楝，不知不觉绽放如梦似幻的紫色花朵。仔细看，每一朵小花都有五片花瓣，白嫩中透出淡雅的紫。它的花期很长，有的年份能持续一个多月。苦楝果是苦的，并不能吃，为什么父亲还要不断为它松土浇水？原来，那几年家里凡事不顺，母亲和祖母反反复复有病在身，一年接一年，硬是没让人喘过气来。更气人的是养牛牛死，养猪猪不活，连鸡鸭也没有几只留下来，蒸煮了一缸米酒准备过年也变了红变了酸。老人说，运背，有晦气。怎么摆脱这种晦气？在我们老家给孩子取名爱取贱名，带个猪呀、狗呀、牛呀什么的，就好养了。于是，父亲认为苦楝看似苦实是甜啊，苦尽甘来！父亲这种不乏哲理的想法，让我涌起无法言传的亲切，还有一种淡淡的苦涩涌上心间。

苦楝仿佛幸运树。不久，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父亲给我的第一封信，开头一句便是“时来运转”，别的已记不清了。隔了三年，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到一所农村学校教书，惊喜发现学校里也种着苦楝树。我问一位老教师：“干吗在校园里种这么多苦楝？”他很严肃地说：“到学校读书，就要有‘苦练精神。”因而，我对苦楝树更添几番情意。

而今，老家的房屋早已空着，父母、我和弟妹们都住在了城里，不知门前那棵苦楝树还好吗？

另外一棵是屋前的香樟树。

转眼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从乡下，到县城，进市里，我先后搬了三次家。如今，在我家窗外六七米远的地方有一棵香樟树，足足有五层楼那么高的身躯，它像一名忠诚的卫士每日每夜保护着我们。每天院子里的小轿车从我家窗前来回穿梭，扬起的灰尘总是调皮地朝我家飞来，假如没有这棵香樟树和它的伙伴连成那片香樟林，不知会有多少灰尘钻入我家，落到桌子上，飞进肺里去啊！是这棵香樟树和它的伙伴，把飞扬的灰尘吸附在自己身上了。或许，这就是我钟爱香樟树的原因。

香樟树在江南很是普遍，有句俗话说：“江西竹、江南樟，北方板栗山东桑。”我们老家的人常把香樟树看成是风水树。听老辈人讲，人们有个约定，谁家要是生了个儿子，就去种一棵梧桐树，要是生个女儿就种下一棵香樟树。等到香樟树长到碗口粗的时候，媒婆就会上门说亲了。要是等到水桶粗的时候，这家门前还有香樟树那就不会有媒婆上门提亲了，因为女孩已经成为老姑娘了。亲事定了，这家的香樟树就要砍下来做嫁妆，一般用来做箱子，因为香樟有防虫功效。等到出嫁时，娘家人会在箱子里放上被子和其他用品，还有一些钱，万一女儿被休，没钱回家的时候，这些钱就能派上用场。这种风俗一直流传至今。有了这个传说，香樟树更迷人了。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我恋着昨日的美好、今日的欢乐，亦愈加眷恋起这些香樟树。每一个女孩有香樟树陪伴的日子，该是多么温馨啊！

香樟树是女儿树，也是尽责而不张扬的树。你看它的叶，之所以四季常青，皆因老叶十分地尽责。秋冬时节，当自然界一片萧瑟时，它却呈现出勃勃生机；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争妍斗丽，它却在反省自己，慢慢地，慢慢地，脱去旧叶；渐渐地，渐渐地，长出新芽。在新老交替时，新叶刚冒尖，老叶断不肯离去，待到芽尖长成新叶，生机尽露，喜悦尽显，才依依不舍地飘落。这些旧叶就是为了给新叶留下一席之地，它奉献自己是为了让新叶更旺盛。你看它的花，极小极小的，淡黄淡黄的，纵使是几朵攒在一起，也是难以引人注意，一点也不张扬。唯一让你感到存在的就是开花的清甜，还有清新与清香，尤其是在雨后让人有着莫名的愉悦，情不自禁感到暗香浮动，渗入心肺，竟是那样地神清气爽。你看它的枝干，虬杂而苍翠；你看它的树冠，茂盛而幽深；你看它的树皮，圆润而飘逸，简直就是苏东坡那绝世的碑帖。

一位作家说：“我把你丰骨的身姿，比作书。喜欢看书的人，多半是喜欢你的人，喜欢你的人也自然会慢慢地恋上书，因为只有文字才能诠释你无比魅力的全部。”香樟树无比的魅力总是如此让我迷醉。我可以锁住我的心，却锁不住你对我的诱惑。你常年淡泊，不与百花争妍，不与松柏争强。你是香中之魅，无花也飘香；你是树中之王，有叶不拒尘。你不事张扬，暖不争花红，寒不改叶绿。对于香樟的恋，我总不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了，散了。

第三棵树，是学校的桂花树。

我办公室北侧是学校的桂花园，一共有12棵诱人的桂花树，不过我最喜欢我办公室窗前的那一棵。桂花树早在西汉时就被视为神仙之树，是一种长生不老的树。相传炎帝之孙伯陵，趁吴刚离家三年学仙道，和吴刚的妻子私通，还生了三个孩子。吴刚一怒之下杀了伯陵，因此惹怒太阳神炎帝，把吴刚发配到月宫，令他砍伐月桂。月桂高达五百丈，是棵不死之树。吴刚每当砍一斧，斧子一离开，树的伤口就马上愈合。炎帝就是利用这种永无休止的劳动对吴刚施以惩罚。而吴刚的妻子对丈夫的遭遇亦感内疚，命她的三个儿子飞上月亮，陪伴吴刚，一个变成蟾蜍，一个变成玉兔，一个变成了蛇。宋朝杨万里赞美桂花“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的美丽诗句，让人充满无限想象。李清照且感叹“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好个第一流！明月清风里，望它，闻它，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

桂花树是吉祥树，古代读书人视其为科第吉兆的象征。古代乡试、会试一般在农历八月举行，时值桂花盛开季节，八月又称桂月。人们把考生考中喻为“折桂”，并与神话传说挂上钩，美称“月中折桂”“蟾宫折桂”；登科及第者则美日“桂客”“桂枝郎”，科举考场则美称为“桂苑”。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考中进士后，得知其堂弟白敏中考取进士第三名，写下“桂折一枝先许我，杨穿三叶尽惊人”的诗句祝贺。因此，古代人喜爱在书院、文庙、贡院种植桂花树，取“双桂当庭”“两桂流芳”之寓意。

桂花树之所以得人喜爱，是因为他有超凡脱俗之高洁品性。唐朝王绩《春桂问答》云：“问春桂，桃李正芬华，年光随处满，何事独无花？春桂答，春华讵能久，风霜摇落时，独秀君知不？”春天百花齐放，但难持久，只有在风霜凌厉众花摇落时独放，才能显示独特的风格气度。桂花花朵微小而花香浓烈，与儒家身微言著的精神追求相吻合，最受古代士族崇尚。汉代功臣萧何极喜植桂，他种在陕西南郑圣水寺的“汉桂”，树荫覆地400多平方米，至今依然香气袭人。宋代名相李纲最爱桂花，他晚年退居福州时，将其书斋命名“桂斋”，房前亲植桂花，流芳一生。民族英雄林则徐酷爱桂花，常以桂花明志，他在福州时曾重修李纲祠并在祠旁筑室读书，题为“桂斋”，以示继承李纲爱国遗志，香留人间。

坐在办公室里，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前那棵桂花树。它是如此地雄健壮观，又是那么地叶大浓绿，正如古诗所云，“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每到盛花时节，香飘十里，天芬馥郁，清可洗尘。此时此景面对这棵桂花树，唯觉“桂香飘不歇，此趣谁能猜”。我见过黄山的松，看过香山的枫，但最牵挂的还是窗前的桂花树。“群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这样的时光，不管世事沧桑如何，唯有桂花香，暗飘过，满腹经纶独寂寞。

我时常想着三棵树，一棵是激我苦练不止的苦楝树，一棵是教我尽责不显的香樟树，一棵是润我暗香不歇的桂花树。苦练不止，尽责不显，暗香不歇，这，也许就是人生的美好之处。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