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张留
八月的一天清晨,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圆明园内的石道上。
对于我这样一个背包客,酷爱旅游,却不喜欢来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游玩。那天,这样的感受异常强烈。在公园售票处买票时,售票员对顾客爱理不理。门票分为好几种,有通票,有单独什么园,我想咨询买啥票。那女人不耐烦地说:“你买吗?不买,下一个!”好像我就是那初次进城的陈奂生。我买到了一张通票,上面明明写着三个景点,可是玩到最后都没找全三个地儿。我问了好几个人,人家也是不明就里的游客,同样也找不着景点,公园的面积那么大,沿途的标志不是很清楚。
圆明园最初是康熙皇帝赐给四阿哥胤稹的花园。“圆明”二字出自玄奘《大唐西域记》中的“圆明一切智”,康熙选择了这个富有佛学意味的名字,也是用心良苦吧。垂垂老矣的康熙,最担心的事情不是国家的内忧外患,而是他的子孙们“党争”,然而为了夺取政权,紫禁城里的刀光剑影在所难免。胤稹后来成了雍正皇帝。
圆明园是盛世的象征,也是帝国的荣耀。从最初兴建的圆明园到扩建的长春园和绮春园,面积合计5000多亩,总共建造了16万平方米的建筑。我在圆明园里转悠了好半天,愣是没找到历史教科书上印刷的西洋楼建筑遗址。我相信自己只逛到了圆明园的一小部分。走累了,我掏出相机,随意抓拍景致。毕竟是昔日的夏宫,清王朝辉煌的缩影,景致更比别处不同。拍了几张接天莲叶图,颜色偏白、偏亮,有点朦胧美,比较符合这座受佛光普照的帝王宫苑的意境。我的相机超级简陋,我带着它图的就是方便轻巧,能拍出这样的效果,可以说是奇迹。
太阳挂得更高,像浴霸一样炙烤着大地。我走啊走,总算寻到了西洋楼建筑遗址。汉白玉的柱子和大梁,乱七八糟地堆积在地,上面雕着的青龙白虎,威严依然清晰可辨。这些断壁残垣书写着民族深重苦难里最为具象的耻辱。1860年10月的一场大火,将这座举世无双的建筑奇迹毁于一旦。肇事列强说是给中国人一个伤筋动骨的教训。他们的阴谋得逞了,清政府第一次正视自己,认识世界,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自己的落后与渺小。侵略者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给我们的民族带来的创伤,也是永远无法磨灭的。
谐奇趣北喷水池的水塘里面栽种着荷花,一位老者穿着浑身是兜的马甲,在三脚架后面凝神拍照。当他抬起头来,目光正好遇上了我,对于跑到他跟前求助的陌生游客,这位北京大爷伸出了援手。他指挥我往哪儿站如何摆造型,然后动手揿我那傻瓜相机的按钮。几秒钟之后,老爷子将相机还给我,同时对我讲,你这相机曝光过度,得调一下。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这台相机从买回来后,我就没仔细摆弄过,也许哪一次心血来潮,修改了某些参数,后来忘记复位了。朋友们都说它拍出来的照片,与正常景物的色差大了些,显得很白,这其实都是过度曝光的表现,只是我没太在意。接着,我就耐心地找到相机的控制面板,发现曝光的参数设置果然不对,修正之后,一切恢复正常。
当我继续独自一人在园子里漫步时,“曝光过度”这个短语像一只老鹰,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圆明园遭劫,其实跟它的过度曝光不无关联。历史上,有好几个人空前具体、生动地介绍了它。比如法国画家王致诚神父,他在如意馆作画,绘制过圆明园四十景,赞美这是真正的人间天堂。他的信被汇编在《传教士书简》中,后又单册出版发行,轰动整个欧洲。又比如英国建筑师钱伯斯爵士,他是十八世纪下半叶鼓吹中国园林的狂热分子。钱伯斯之后,英国第一任赴华特使马卡尼又继续深入介绍圆明园。他是个业余造园爱好者,游览过圆明园和避暑山庄。于是,圆明园在全球极负盛名,被誉为“万园之园”。法国大文豪雨果这样写道:“你只管去想象那是一座令人心神往的、如同月宫的城堡一样的建筑,夏宫(指圆明园)就是这样的一座建筑。”人们常常这样说:“希腊有巴特农神庙,埃及有金字塔,罗马有斗兽场,东方有夏宫。”
中国古人的传统智慧,在于圆融,在于低调和隐忍。真正的智者,不会轻易去做那些过激的事情,也不会过分地表白什么,展示什么。他们是那么谦和低调,稳重从容,懂得沉默一时,风流百年,懂得锦衣夜行,厚积薄发。但是,圆明园却没能敌过欧洲列强的“三人成虎”式的过度曝光。邻居家有个宝贝,遭贼惦记也是必然。据说,有的国家和民族热衷于扩张领土和掠夺资源,他们这样在下一代幼小的心灵中播下抢夺的种子:大人们拿出苹果给孩子吃,然后问孩子好吃吗?孩子点点头,大人们就说了,想吃,想长期有得吃,那就去征服某某地方,把那里变成你的家园。
过去的我,热衷于写字、拍照,总希望把当下这一天永久地留住,待到自己将来老去,可以在这个日子里找到生命的印记,用来怀念和祭奠。可是,曾经那么繁华的夏宫,如今只剩下皑皑白骨,供游人凭吊。一个人能够给世界留下什么?又有多少往事和经历,值得一个人日后拿出来反复咀嚼回味?现在我发现,生命就是一个通道,人性的共通之处在此会合。试问,在情感探索的过程之中,谁没有经历过期盼的天真,守候的坚持,现实的屈服,自然的回归!人生不需要验证和证明什么,有些事情其实不必做。如果有一件事最重要的话,那就是珍惜现在,过好当下!
眼下,许多人热衷于找个“树洞”晒心事晒照片,觉得时髦,而我则是不屑一顾。夜晚不停地叫着的蟋蟀,是不是要大伙都知道它的名字?出名,对马戏团的猴子非常重要,这与回报有关。其实我很同情那些表白太多、过度曝光自己的人,他们就像深夜失眠的人,在楼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双脚踩得地板震天响,目的很简单,渴求一点点回应,以证明自我的存在。不理解的人会觉得他怪怪的,甚至以扰民为由报警。
一个人保持沉默的时候,也许并非没话说,而是有很多话不愿表达。纵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如果他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喉咙就能发出悦耳之音,像意大利歌剧,各种高音、低音和谐自然。他唱歌,并非因为他的心情有多佳,只是如果老是不张口,他便会缄默成哑巴。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