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死亡

2015-06-18 21:46万宁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爹爹大姐母亲

万宁

二○一四年十二月九日,天阴沉沉的,风呼呼地叫唤。大姐从长沙来家里有两日了。那日,我去送饭,陪护把我扯到一旁,说,老人只怕不行了,你赶紧把准备好了的东西拿来。我明白她的意思,回家把寿衣、纸钱、香烛等等在那个时候需要的东西,悄悄交给她。进病房时,爹爹睁开眼睛,望了我一阵,突然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佯装轻松,用忘了拿饭盒来搪塞。

爹爹的状况,我通报在微信家人群里。大姐火速赶来。

这天中午,与大姐去给爹爹送饭,其实,他已有一个星期没吃饭了。进去的时候,他仰躺着,张开嘴巴,凸显着一口很乱的牙齿,特别是上牙床,仿佛比从前大很多,嘴唇已包不住。他总要喝水,一身的不适,无力睁开眼睛。太阳穴深陷,鼓出蝶骨。头几日,看爹爹的眼睛,是灰的,眼神都不能聚光。今日,仰躺着,倒是觉得他的眼睛是黑的,特别是上眼帘,有道深深的黑印子。

喂了两勺像水一样的粥,就被呛住,不停地咳。喂的时候,他要陪护把那勺粥往嘴里的左边放,因为食道在左边,现在他的舌头,都无力翻转食物,不能准确无误地把食物送往食道。一声一声地哼,表达着难受,他艰难地说,快些死。听说,上午他也是这样说,在我大姐与母亲的手心中反复写着这几个字。此时,我与大姐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冰凉的,手心却是柔软的,这样子抚摸着,他似乎停了哼,平静地闭上眼睛。到最后,他摆动着手,意思是要我们回家。

想着,我们在,反倒影响他睡觉,陪护也赶我们,我们就退出了病房。

第二日,单位同事结婚,中午去东区喝喜酒,没去看爹爹。听说,还是说着那几句话,快些死。很是悲哀。

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吃饭,只是喝一点点水,或很稀的粥。十一日上午,妈妈、姐姐去医院,医生告诉她们,父亲问他要安眠药,想早死。医生说,万爷爷太清醒了,人就很痛苦。

今天正面看爹爹,他太阳穴与嘴巴边都已经完全陷进去。面色暗灰,从两边的额际开始,布满大小不一的老年黑斑,一层皮包在他的骨头上,肉不知去了哪。脸上表情痛苦。今天,他的眼睛看了我好久,似乎想说话,但又说不出。现在,他要说两三个字的话,都很困难。他看看我们,最后又闭上眼睛,喝了两小口我们送来的粥。

爹爹的脱水状态与吞咽困难,表明他已进入临终期,可是在那个时候,我不懂得。

一大早手机里爆满野信息,今天是双十二,是国际示爱日,有了这个噱头,商家肯定不会放过。我只记得,十二月十二日是“西安事变”的日子。

早上,我吃早餐时,手机丢在卧室。待我准备上班,拿起手机,发现大姐及家里都打过我电话,我回过去,付姐说,刚刚好吓人,医院说你爸爸不行了,现在又好了,把痰吸出来了。现在没事了,你姐姐哥哥午子都去医院了。午子是爹爹的长孙。

中午,我开车,带着母亲、两位姐姐及午子去医院。爹爹张开嘴,不知是出气,还是吸气,时不时发出呜咽声,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像是在睡觉,但眼睛却没完全闭上,目光是散的。提过去的稀饭,陪护说,等一下再吃。这个时候,万爷爷想睡觉。母亲坐在床边,抓住爹爹的手,不知要说什么。母亲很激动,脸上开始冲血。我们无助地站在边上,两位姐姐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午子也走到近旁,站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爷爷,看生命最后时刻的无助。爹爹像往日一样侧着身子,可是今天他却不能独自侧住,边上放了一床厚被子,顶住他。闭上的眼睛,已闭不全。昨天,他还用眼睛望着我,眼珠清亮,却看不到目光,我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说志刚周五会从张家界回来,回来就来看你。他的眼皮耷了耷。我不能知道爹爹正经受着什么样的痛苦,他一而再地用微弱的气力说,快些死。还说,死了,就解脱了。一个人生病后,先是求生,听医生的话,积极治疗,到最后,人就放弃了。知道治不好了。

看见母亲激动的样子,我们决定带她回家。陪护说,万爷爷现在一切正常,她指着仪器,说,看这里显示,万爷爷现在的血压正常,68到98,很好,你们放心。于是,我们扶着母亲出了病房,在车上,母亲对我们说,你爹爹熬不过今天。那刻,我们的心是茫然的,不知死亡对于父亲是好还是坏。生命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只企求在父亲走的时候,我们能在他的身边。

在病房时,母亲说要留下,我却急于要回家,因为来搞卫生的人等着我开门。再加上,报社下午三点开会,我把他们送回家,匆匆回自己家,与搞卫生的人交代几句,就去了单位。仿佛一切都很正常。开完会,与女儿叶子在QQ上说了两句话,她说她要下班了,问爷爷怎么样了?我说。还是那样,还是没有吃食物。

打电话给家里,是大哥接的,我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他说,你要保持电话畅通,怕爹爹万一有事。我刚刚下楼,走到车子旁,大姐来电话,要我赶快去医院。这个时候,应该是五点二十。暮色时分,细雨寒风交集,天眨眼间就黑下来,一路上堵车,我并没有很急,想爹爹还会像从前一样躺在那。

刚到医院,碰到午子,我与他一起冲上四楼,志刚已在那。见我们进来,他说,你们不要激动。我们冲进病房,大姐二姐站在床边呼喊,爹爹的嘴里插着呼吸机,左眼仍然没有完全合拢,我伸到被窝里摸爹爹的手,手是热的,手掌却是伸开的。人来世上,婴儿都是紧握拳头,走时,却不约而同松开双手。不知这一生一死中的玄机。

我们呼喊起来。志刚过来,把我们扶到隔壁的屋子,他说爹爹需要安静,特别是这个时候,安静对于逝者是最大的尊敬。打电话给在民政局的同学,要他在殡仪馆订灵堂叫灵车,要侄子去隔壁的知福寺买烛、香、纸钱、鞭炮、香炉等等。

在等待的过程中,心是空的。有一点是明白的,从此,我就成了没爹的孩子。泪水奔涌而来。此时,陪伴了我人生五十年的爹爹就躺在隔壁的病床上,我又走到近旁,爹爹还是刚才的样子,呼吸机已撤走,嘴张开着。午子,他最疼爱的孙子,用手帮爹爹把嘴合上,再把眼皮抹下,让眼睛完全闭上。再用被子盖住他的脸,露出他的脚。尽管不明白为何要“生不盖头,死不盖脚”,可是人们历来就是这样的规矩,我们也就老老实实遵守。大哥的同事老彭问我们身上有钱币不?我在包里翻出六枚一分钱硬币,大姐用刚刚从爹爹身上取下来包发财钱的黄格子布,缝制两个小布袋,各装三枚,卷起,让爹爹双手握住。老辈人说过的,手中有钱,心里不慌。

陪护在清东西,清出四张献血证,这都是爹爹的孙辈们献的孝心。其余的,药、衣服、零食、生活用品都要扔掉。殡仪馆的人来了,他们协助哥哥一道要给父亲洗澡穿衣。我们燃起一对烛,每人上三炷香,烧了一点点纸钱。跪在爹爹床前,泪水不断涌出。我把桌上爹爹平常吃的饭碗,在房间一角使劲打碎,午子也端起一个汤碗往地上一甩,咣当一声,仿佛是天堂开门的声音,我们喊爹爹好走。医学研究表明,人死亡后,听觉是最后消失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所做的一切,爹爹听得清清楚楚。

一切妥当后,工作人员便抬着爹爹往外走,我们跪在门口,低声呼唤,他们抬着爹爹乘电梯从四楼出去,我们跟着灵车后边慢慢行驶,午子陪着爹爹,车窗里,每隔十米,便有纸钱飘出。是午子扔下的。我们跟在后边,默默地看着,有些后悔中午的离开,当时我们应该都守在医院就好。对不起,爹爹。你的痛苦,我们无法分担。爹爹,对不起。我们只是看到了你眼角的泪,在最后的时刻,我没能懂你。我辜负了你对我的疼爱。对不起,爹爹。

在殡仪馆的福寿宫,一切都安排顺当,我与午子、大姐跪在门前的香烛前,为爹爹烧七斤九两的倒头钱,这钱是爹爹上路的钱,说是要打发各路神仙的,所以,等这个纸钱灰凉了后,是要装进一个布袋子里,枕着爹爹的头。天很冷,寒风阵阵,带着零星的雨。边上有一个宫,也办着丧事。其余的地方黑漆漆的,山上的墓碑齐刷刷地朝向我们眼前的这炉火。

爹爹被抬放到玻璃棺材里时,我与大姐、午子跪在边上。接着他们为爹爹化妆,我们的意见是尽量保持爹爹本来的样子,最后定妆是午子去看的,我与大姐在门前烧纸钱,风一阵一阵吹来,像山上跑来一群一群的人,他们是来接爹爹的,或是来取我们送过去的钱。

陆陆续续有亲戚朋友过来致哀,灵堂里的几台空调吹起了热风,我的心是空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叶子晚上九点多的飞机,最后一班航班,大概十二点多到。我想回趟家,要换上棉大衣,我冷得全身发抖。再加上,我脖子上的围巾是粉色,要换成黑色的。

两哥哥与二姐夫为爹爹守夜。我回家赶写给爹爹的悼词。

忙到凌晨一点多,等叶子洗完澡,收拾一些东西。躺下,却睡不着。想着爹爹最后的样子,其实是痛苦的。临终时,只有志刚一个人赶到。也许,他会怪我们,他的儿女应该抓着他的手,让他安心的。中午,真的不该离开。妈妈当时要留下,没听她的。我们应该留下的。纠结在心里,便是个坎,我过不去。总觉得爹爹很可怜。也许,那刻,我们喊走时,他意识是清楚的,可是他又没有力气喊住我们。妈妈说,那个时候,他的手就是伸开的。

一夜未睡。

早上赶到殡仪馆,很冷静。此刻,我本来是要坐在建宁中学进行法律考试的,可是却在直面死亡。看着死亡真实地发生,而我们要做的,只能安静地接受。一个人,本来可以行走,吃东西,表达观点,可是,死亡就让这个人丧失本来在我们看来很正常的事。爹爹躺在那,却总感觉他会坐起来,然后跟我们说话。我们惴度着那边的世界,不知道死亡真的是一切都消失了,还是一种生的开始。不知道爹爹会不会看见我们正在做的一切。或真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奔向另外的世界,并没有回头。

叶子一个人坐在那静静烧纸钱,她相信爷爷可以收到。她把纸钱三张一叠,再竖折,然后放到铁桶中的火苗中,一下一下,慢慢地,不停地重复。烟,很重,坪里的鞭炮,烛台上的香,一层一层的灰飘过,落下。不知道先人为何会以这种方式送走离去的人。这此炮仗,他们真能听见吗?

整个上午,来吊唁的人多数是爹爹生前同事与好友,他们自己都已经很老了,走路要人搀扶。爹爹因钓鱼结下的好友王叔叔,一进灵堂就哭泣,我只在昨天爹爹病床前流过泪,这会子,泪水随着王叔叔的号啕不听使唤地奔出来,我们冲上前去,哥哥挽住王叔叔,我扶着王叔叔的夫人,阿姨已跪到垫子上,行叩首之礼。王叔叔站立都困难,他说,我腿脚不方便,跪不了,老万啊,到时我会来陪你的。他们在几年前,把墓地买在一起,一左一右。我陪着他们绕爹爹走一圈,王叔叔时不时走近棂棺,喊我爹爹,我的双眼在这喊声中几度模糊。

前来吊唁的人中,我害怕与爹爹年龄相仿的生前同事好友,他们真情抹泪,倾诉话语。站在边上的晚辈,只能飞奔泪水。爹爹先后在浏阳、茶陵、湘潭、株洲等地工作过,就在这一天里,这些地方的同事、朋友都汇聚在这,在哀乐声中,作最后的告别。

下午,灵堂显得特别的热闹,哥哥的同事请了乐队唱歌,歌声把所有人的说话声吞噬。之后,是做家祭。

一整天,外边的阳光很大,里边的空调也给力,想着要守夜,出门时,穿上高领黑毛衣,披上棉绒黑大衣,此时,脱了大衣,怕着凉,穿着,又冒汗。人来人往。家里的亲戚从岳阳、浏阳的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称呼爹爹为舅舅、姑父。岳阳的亲戚唏嘘不已,因为昨天,九十五岁的大姑妈在老家岳阳过世,姐弟俩居然像约好一样,一起离世,这在自然死亡中,是极其罕见的。昨天,家里接到姑妈去世电话时,医院也来电话,爹爹出现了紧急情况。相隔几百里,却感应灵敏,仿佛爹爹接到了邀请,便随姑妈一起走了,生前姑妈处处罩着比她小十岁的弟弟,走时也不忘带着他同行。这是人世间无法解释的密码。

晚上八点,在灵堂举行遗体告别会。我昨晚赶写的亲属发言稿用不上,老干局说,如今没有这一环节,一切由秘书长介绍生平、介绍前来吊唁的人,然后三鞠躬,绕遗体一周,就算结束了。

告别会庄重肃穆,母亲表现得很得体。我们站在母亲旁边,向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一一握手,表达谢意。整个过程,只有二十分钟。之后,人陆续散去,我们一家人陪着母亲绕爹爹走一圈,孙辈们跪地玻璃棺材前,呼唤、哭泣,被人拉起,我们尽量克制情绪,因为不能让母亲情绪失控。此时此刻,照顾好母亲是首选,扶走母亲,送她回家。好在母亲非常听从安排。

兄弟姐妹开会,守夜每家值两个小时的班。我家值凌晨一点至三点的班。回到家,摊在床上,四肢像散了架子一样,头却是重的,沉沉的,睡不着,总想着死亡的不可思议,想着躺在那的爹爹,从此不会再与我们说话,不会再在家里走来走去。也想着自己,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死了,就个人而言,就是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你所做过的事你的喜好,都像风一样吹走了。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待自己,不要舍不得,好东西总想着留着以后用,其实,人的以后没有太多,当下才伸手可及。人活着,也许要随性一些。

十二点半起床,洗漱,又去殡仪馆。天很冷,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我们的车灯照在路上,从市区过来,往这儿一拐,就感觉不是人间的味道,静静的,阴阴的,心也是慌慌的,这个时候,刻意地让自己说话,仿佛是在证明自己是活着的生命。

灵堂门外,比白天冷清许多,没了炮仗,没了往来人群,午子与二姐夫在香烛边烧纸钱,大厅里,几个侄子还守在这。我的四位女友静静地坐在灵堂一隅,让灰暗的屋子亮光闪动。她们说要陪我一起为爹爹守夜。我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一种异样的感受,随着我的血液在体内奔流。侄子磊磊不时地走过来,举着大拇指,夸小姨的闺蜜漂亮仗义。人活着,是要相互取暖的。

隔着祭台与两排黄色的菊花,爹爹躺在那,静静地听着我们闲聊,女子之间的话题,永远只有那几个,却满是人间烟火。门外香烛燃尽时,女婿彭飞重新上香点烛,然后坐在那,静静地烧纸钱。隔壁屋子里不时传来短促的叫喊,我用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大家别说话,倾听声音。除了屋外的风声,便是夜里的寂静。于是大家照常说话,可是,在他们的说话声中,我又听到一声惨叫。这世上不可能有鬼,可是我分明听到了,抬头看了看屋子上方,白色的墙面,没有飘荡任何神灵,我的头皮突然发麻,我叫住正在给我女友看手相的男士去隔壁看看,他起身,推开门,在两个房子里看了看,然后把本是开着的门关上,一脸高深,说,没事,这个地方有叫声是正常的,我们不去打扰。说得本来没有听到声音的人,愣住了神。也就在这个时刻,一声凄厉的叫声,短暂滑过。这一次,大家都听到了,惊恐开始传染,我们确信真有鬼存在。侄子柴明端着水杯,从对面屋子出来打水,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出声,盯着他,我指了指那间关起的屋子,说,那里有声音。他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又是一嗓子叫声扑过来,我们吓得一弹,从坐凳上起身。柴明在隔壁哼笑,叫我过去。原来是两只被绑住的公鸡,在蛇皮袋里挣扎,一只鸡的嘴巴钻到破烂的缝隙里,出不了气,又缩不回去,那叫声便像鬼叫。

又一次证明这世界是没有鬼的,鬼只是住在人的心里。

凌晨四点多,女友在我的催促中才离开。春一直陪在我身边,她说,这个时候回家,她怕吵醒家人。她是一位总是替别人着想的女子,对人好,也是默默的。我俩斜在里屋的沙发上眯眯眼,可是冷风嗖嗖,闭上眼,凉意更深。

早上六点多,道士来了,做了简单的仪式,男士们便开始把大厅的花圈背到焚烧点进行燃烧,还有千年屋、爹爹生前的用品,在这个时刻都化为灰烬。想想他生前,好衣服好东西要留着,现在留着的东西都要付之一炬。

七点多,殡仪馆送来早饭。四方桌上摆上九碗菜,正对门的方位,放着一把椅子,桌上盛上满满一碗饭,一杯绿茶一双筷子放在边上。这是我们一家人,十几个人,围着桌子,陪爹爹吃的最后一餐饭。惟一一把椅子摆在那,空空的,丝丝热气从面前的那碗米饭里冒出。二哥最后上桌,见椅子没人坐,正想坐上,被嫂子一扯,说,今天吃饭,爹爹坐,我们站。站着吃饭的我们,动筷子之前,每个人都给爹爹敬菜,夹上平日里他喜欢吃的萝卜、笋子、鸡肉,放在他的餐碟里。祭台上相片里的爹爹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我们一如平常,安静地吃,抬起头时,偶尔会凝视这张熟悉的脸,那些激动的话语爽朗的笑声以及他独特的手势,都会落到眼前。难道是真的,他再也不会与我们一起了?

花圈搬走了的灵堂,空空荡荡的,工作人员抬起爹爹,两只昨晚作鬼叫的鸡,被人现场宰杀,鸡血溅出红光,我们跟在爹爹后面,走向火化炉。一扇铁门闪开后,爹爹的棺木放在装有铁轨的架子上,我们齐刷刷地跪下,哥哥姐姐大声喊,爹爹,爹爹,好走啊!混杂着泪水与哭泣声。铁轨嘎嘎响起来,爹爹躺在上面,缓缓地往里移进去,哭喊声尖锐地爆发,即刻就灌满了整个空间,那扇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爹爹留在世上最后的样子,从此便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站在外边等爹爹的骨灰,在一小时里,我看到一批又一批人群,捧着亲人遗像,抬着亲人遗体,走向火化炉。那个小小的屋子,总会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看着房子上的烟筒,一股股黑烟,像幽灵般冒出,这难道是生命留下的最后姿势?之前,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会有离别,但绝对不知道,每天都会有这么多人死去,这么多死去的人在火化。这个普普通通的屋子,就是一个终点站,是很多生命的最后一站。

对于活着的人,且行且珍惜,是最贴切的一句话。

天阴阴的,风很大,站在室外,禁不住发抖,突然想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不管过程怎样,最终是要被人弄到这里,经过火炉化蝶成蛹。活着的迷茫,像此刻的天空,笼罩着自己,我只能静静地深呼吸。这个地方,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公平公正的,不管是谁,生前拥有多少财富,处在多高的位子,都得放下,带不走一片云彩,知道这个结局,那些还在奔走于东西忙碌于南北的人,不如停下脚步,慢慢地享受眼前的时光。时光走了,什么都没有了。

九点时分,我们走进小屋,二号火炉门徐徐打开,铁轨依旧嘎嘎响,平面的铁板上,一个人形的骨架子映入眼帘,白色的,从头到脚,每个细小的骨节,以静默的姿态呈现。这是爹爹吗?这是一个人最后的样子吗?我屏气凝神,不敢相信!工作人员提醒,刚出炉,温度很高,请不要用手触碰。他拿来一个四方形的铁皮筐,几把铁钳,要我们把爹爹的骨头放到筐子里,他示范着,夹住小腿的骨头,放进去,还轻轻地敲了几下,骨头立马碎了,有的成了粉末。他说,这个是要亲人来做,他把钳子分给我们。我小心翼翼,夹住了爹爹手腕部分的骨头,放入筐中,接着再一点一点地夹起手指的小骨节。家里十几个人,轮流动手。这个放在中间的铁筐还没放满,铁板上已是空空。装在铁筐里的骨灰,没有全碎,工作人员用一个铁饼压了几下,接着就把骨灰倒入骨灰盒里。骨灰盒是瓷质的,红色的底子上描着祥云与宫殿,里面是黄色的丝绒布。骨灰装在里边后,两块完整的头盖骨放在上边,盖上盖子,用胶封上。再用红色丝绸包好,由大哥捧着走了出来。曾经想过骨灰盒那么小,怎么可以装下一个人的骨灰?现在亲眼见到,原来一个人,烧过之后,是只剩下骨头,骨头成粉末后,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痕迹。

这一夜依然睡不着。一直跟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生死轮回是自然现象,要学会面对,学会接受,可是脑子里乱乱的,根本无法入眠。

早上六点半起床,做好早餐,一家人默默地吃过,便一起赶往仁孝陵园。

今天是爹爹入土的日子。

哥哥姐姐已在山上提来两桶筛过后的黄土,午子捧着遗像,大哥抱着骨灰,带着鞭炮、香烛、纸钱、祭果等等一起上山。墓地的位置很好,视野非常开阔,两边的群山,近前的乡村,远处的工厂,尽收眼底,最传神的是山下那一眼水塘。据说当初爹爹买下这块墓地,只因看上这个水塘。退休后,爹爹的社会活动,就是与过去的同事朋友钓钓鱼,他被他的那些朋友带到这,一起置办老屋,约好到了那边,还一起钓鱼。那些说笑,仿佛是昨天的事,可是今天爹爹就真的在这安家了。爹爹的那帮朋友,有的先到了,有的还没来。在这里,他应该不会太寂寞,前前后后躺着他很多的同事与朋友。

先在墓穴里撒上黄土,这墓穴其实就是一个小坑,四四方方的。大哥把爹爹的骨灰放到中央,再掬起三捧土,轻轻地撒在上面,点三炷香,磕三个头。接着,家里的每一个人,都重复着大哥做的事,轮到我时,黄土基本上已把骨灰盒全部覆盖,细细的黄土,从我的指缝间落下,我不知道爹爹有没有感应,还是真的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就在边上,只是我们肉眼看不见。或者说,人死后是存在一种磁场的,他的灵魂正飘在亲人之间。三炷香点上,我跪拜在地上,默默的轻念爹爹好走。接着,头都不回地下山。大姐在我前面几十米远,她大步往前。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规矩,今天这个时刻,我们不能回头,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下山,离开墓园。

午子捧着遗像,坐着大哥的车走在最前面,我们兄弟姐妹默默地跟着,一直到父母家楼下。这时,一挂鞭炮被点燃,午子捧着遗像穿过炮竹,迈向家中,母亲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我们拥着她,拍抚着她,让她欲要爆发的哭泣慢慢平息。午子把爹爹的相片摆放在客厅电视机边的案台上,哥哥姐姐摆上祭果,两支烛插进一碗米里,然后从长到幼,每个人再上三炷香,叩拜。母亲一直看着我们,神情里有稍许的慰藉。

中午开餐时,先盛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从菜碗里夹出几小碟菜放到爹爹的遗像前,就着红烛,一家人默默地吃饭。

慢慢的,一些轻松的话题,在兄弟姐妹之间传递,气氛如同从前,母亲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饭,目光落在说话的儿女身上,仔细地听着。

是的,人的日子是朝前迈的,一个人走了,他就翻篇了,不管他是谁。即使我们用很多种方式去思念,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目光朝沙发上望去,爹爹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想着他曾坐在那里,把听来的段子笑呵呵说给母亲:十岁天天向上,二十岁理想远大,三十岁基本定向,四十岁处处吃香,五十岁发奋图强,六十岁告老还乡,七十岁打打麻将,八十岁晒晒太阳,九十岁躺在床上,一百岁挂在墙上。

仿佛笑声还在,应该晒晒太阳的爹爹,却挂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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