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写作

2015-06-18 21:43九妹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紫藤边城沈从文

九妹

画里流年

茶峒,一脚踏三省的边城,曾经因为地理上的优势,湘、渝、黔的客商汇集于此,加上驻扎的兵士,热闹非凡,有小南京之称。这个素来调皮笑闹的小镇,只是由于一部小说的出世,陡然加添如许深沉。

九十年前那个还很热的初秋,沈从文随部队到川东驻防,“我们从湖南边界的茶峒到贵州边界的松桃,又到了四川边界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一个大王》)。路途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他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被誉为“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一个小说文本”的《边城》即由此写成。沈从文在《边城》中讲叙的老艄公及其孙女翠翠与天保、傩送兄弟的爱情故事浸染了茶峒的每寸泥土。因此,有一部《边城》,就有了超拔泥途荒滩的山梁。翻过这道山梁,一切都不再一样。

沈从文是从保靖去茶峒的,后来又回到保靖继续做“湘西王”陈渠珍的书记员。我这个保靖人对九十年前的那个文弱青年充满了好奇,他一身戎装,随身包袱里却是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褚遂良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这就是他的全部产业。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

一年之后,沈从文离开保靖去了北京,并由此永远离开了茶峒。十年后,茶峒成为小说中的边城,即尔成为全世界的边城。时光荏苒,九十多年过去了,世上的一切都在变迁之中。茶峒亦是。我曾多次陪同师友到茶峒。远远的,绕山绕水地奔赴而来,小镇旧旧的,房屋旧旧的,就连四周山水也是尘世烟火薰染的旧旧黯然,始终不见城垣逶迤、白塔耸立。一拨拨的兴奋而来,一拨拨的惆怅离去。有且只有一人到了茶峒,只看了第一眼,就脱口而出:这就是沈从文的边城!

这完全是精神的独语。说话的口吻是历史老人的苍凉,语气是从时光的洞穴里流淌出来的,是感动了我的。

我第一次到茶峒,比那个文弱青年晚了整整七十年。

像小说中的翠翠一样,亦是个皮肤黑黑的乡村丫头,所不同的是我刚在凤凰读了三年高中,手指一页页轻轻翻完了《边城》。那时候,凤凰的旅游还没有开发起来,茶峒这个边界山城更因为水运交通不再昌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地域边城。码头已不是木头编成的渡笺,两岸之间一根铁索来往的拉拉渡如是小说中的平底方头渡船,走上拉拉渡,使劲地拉扯几把铁丝缆绳,等船行至河中央时,放肆地把双脚叉开,一只脚踩着湖南茶峒,一只脚踏着重庆洪安,波光里漾起的倒影,则悄悄地落在了贵州松桃县的版图上。记忆最为深刻的,是那一条长长河街。吊脚楼依河而建,木桩下面就是五六米宽的青石板街,被岁月洗刷的光滑、明亮,已成为岁月的足印,一块一块诉说着历史的记忆。沈从文曾经居住过的小木楼混杂在一排斑驳的吊脚楼中间,楼下面,几块案板上的零星肉沫表明集市刚散不久。东张西望,总不知当年翠翠居高观龙船的房屋在哪儿。河街对面正是重庆与贵州两条河流冲击形成的河洲,树木密密丛生,隐约可见翠翠和大黄狗的石膏像,远远地看像极了在河风中飘摇的两片枯叶。

这么一个情景,使人不忍长时间逗留又不能不来。

其实茶峒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深深浸入人们骨子里的那种淳朴、善良与和谐之风。如果我们的眼里看到的茶峒,山还青,水还绿,那么我们的心中就会涌现出温柔斑斓、清白透澈的一城翠影了。

十年前翠翠岛重修,群山渐郁渐葱,清水江也回归成一江清水。每每凝望码头崖壁上沈从文先生题写的“边城”两字,我就想起一句话来:“如果注意看看这里的人家,树丛,像是用上好花青抹成的远山,特别是那近水一处的浓淡倒影,就明白‘翠翠二字是有多少来历!”

这唯有艺术家更懂得。

朋友就是相信茶峒是沈从文的边城的那位艺术家。癸巳冬月,湘西已是寒山寒水。远道而来的朋友是第一次到茶峒,车子下了高速,从洪安过桥驶进茶峒时,一直望着窗外的他突然说停一下,随即拿着相机走下车,我指着背后翠翠岛方向说那就是茶峒,他看了看,又把相机对向了前面。前面是什么呢?迤逶而流的清水江,鸡鸣三省的老码头,和沈从文离开湖南边界的茶峒前往贵州边界的松桃。一阵咔嚓之后,朋友把相机拿到我眼前,示意看下镜头,我凑近一看,忍不住失声尖叫:“啊!怎么拍出了这样的感觉呢!”

小镜眼里,是一大片黑白世界,渗透着寒气,空灵迷蒙如雾如霁又如雪,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房屋还是那房屋,树木还是那树木,船只还是那船只,却一下子把时间倒退了数十年、上百年,将人拉到一个寂寞之地,所有的思绪都是切肤的悸动,那里已从现时跳到历史的血脉里,每一块石头、树木和房屋,都在诉说着被湮没的故事。我相信镜头定格的一刹那就是冥冥然之中回归到了沈从文到茶峒的年月。相反更为清晰的水中倒影,泼墨写意,又似镜花水月,一定是让沈从文痴痴呆呆地看了许久,想了许久,感动了许久。

我亦痴痴呆呆,却又清楚地突然明白了朋友说的那句话。

其实,与凤凰的热闹相比,茶峒仍然很像一个野得有点粗犷的村姑,失了沈从文笔墨浸润的书香味。冬天是旅游淡季,二三游人的茶峒,宛若群山里缥缈的一朵白云,若隐若现,没有都市的喧嚣,缓慢起伏的山静静的,蜿蜒流淌的水静静的,青瓦木楼的人家静静的,就连这里发生的事也静静的,没有大风,没有大浪,只有杨柳风轻,似在若有若无中发生和结束,蒙着一层淡淡的喜,淡淡的悲,淡淡的情不自禁,淡淡的无可奈何。

朋友镜中茶峒,气质里流动的是挚意的气息,心不外骛的纯净感,有人说美得想流泪。茶峒在他的镜头里,以气夺人,以情动人,以境洗人,低姿态而情境阔达,平民化不失诗画意味,就比专业摄影和普通人目睹的景象更为驳杂有趣。从第一张起,他的摄影似乎在还原小说中的边城,同时也透出真气,古奥与深切的东西都有,散出艺术的力量,这在我是一个惊喜的。

我知道来自北方的朋友不像我这个湘西人痴迷沈从文作品,他来湘之前仅仅读过《边城》,连《湘行散记》都还没来得及翻,那么对沈从文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也就可能根本不知晓了。他拍茶峒拍得最多的却是一江水,和江中的小船、江岸的房屋。这让我自然而然想到了沈从文。“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茶峒虽然是深山里的一处渡头,但沈从文写出了《边城》,仍旧是与水不能分开,他曾说自己的生活与思想皆从孤独得来,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我也再次想到了翠翠。这个女孩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我也是在水边长大的,似乎能比别人更能明白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的快乐,还有她在水边码头等着“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那个人的忧伤。

然而,与原汁原味的古老吊脚楼群相比,与数千万元打造的书法园相比,这一江水早失湍急,河面不宽畅,游船往来如梭,拥拥挤挤下面已经平常得很不起眼了,绝大多数来到茶峒的人,忙着去过拉拉渡,忙着去岛上看翠翠雕像,忙着去书法园欣赏百名书法家书写的《边城》,几乎没有人把这一江水放在眼里、装进心中,也没有几人真正懂得“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我也不懂。清水江是白河的支流,从小在白河边长大的我对这条小河流曾不屑一顾,甚至认为沈从文写《边城》实际上是在写白河码头的故事。当看到朋友一直在拍水,拍水中倒影,我对那一江水突然产生了莫明其妙的感念。时下正值枯水季节,重庆流下来的河已经干枯,源于贵州的清水江也是比比可见河床,除了靠近拦河坝百米内河流清清漾漾,其他地方皆是石头裸露,阴阴湿湿,形成一片滩涂。按理说这样的景致并不美,很像我第一次来茶峒的感觉。然而,朋友的拍摄像一幕幕电影,给人的是未定的、神异的图景。于大多数人而言,久于书斋,突然走到乡野之地,精神便显得异常别样,种种刺激与想法也联翩而至了。而这,在朋友眼里,市井里的俗影与书斋里的死气荡然无存,乃人的可以温存的世界,顺随自然,又得天地朴素之气,从而感受到《边城》在茶峒留下的余温里还有不曾闪动的光泽,在这个光泽里,有高峻之险,有沙滩之静,记载着另一个历史。

就在那一江水的倒影里,总令人忧伤的美丽,被他捕捉到了。

第一幅是忠实记录了茶峒。吊脚楼桐油抹漆的黑褐、新木房子的橙黄、冬天的树木的暗灰,还有新船旧船的错落有致,又因了石头随意凹凸,这一切杂乱无章地倒影在水面上,在镜头里就呈现出一幅妙不可言的影像,是色彩的斑驳陆离,是油画的有质有感,而那一大片天空的清明很像令人无限暇想的艺术留白,风过水流又使这幅倒影波面生纹,如同纱縠细细,粼粼拂拂,漾漾溶溶。另一幅色彩略淡,倒影较少,屋影是浓浓一团黑,树影是疏疏几根线,而水落石出又像是宋画山水,能感到深的意味。还有一幅是水上小船,小船是湘西常见的渔篷船,小小的,破破的,旧旧的,而划船老人悠然闲适,慢慢地划着,摇摇晃晃之间,一橹一浆在水面上拍溅起串串水珠,又留下一道道柔柔褶褶的水痕,波动,眼动,心动,情动。欣赏这些摄影,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即使是丑不拉叽的石头在水中流动的也是茶峒特有的味,民风习习里,是红尘世界的哀荣,你能于此觉出沉淀在历史深处的人情的晶石。

我们也去了翠翠岛。这岛是一处人文景致,翠翠雕塑,假山,垂柳,原本都不属于茶峒,幸好岛边还茂密地生长着湘西水边常见的枫杨树,这树有枫的直、杨的柔,是湘西孩子的童年记忆。树叶捣碎拧汁可药小鱼小虾,树皮拧出绕管可做小号,就是冬天悬挂在树稍上的种子捡起来,把裂开的硬壳插在肉质种子上,就成了有头有脚的小猪、小马、小牛等。这些,翠翠都该玩过吧。然而,我们上翠翠岛是为拍摄茶峒,不是为了看翠翠,翠翠凝结在时光的河流里,在每个人的心里。

走过枫杨树,我指着远处对岸的白塔大声叫喊:“快看,那就是白塔!”被叫的人笑:“就是为了看白塔你才把我带到这边来的吧!”我知道另一头的水中倒影还牵引着他的视线,就讨好似地即兴朗诵起来: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条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在小说中,白塔倒圮了。我们所见的是当地在碧溪岨重修的一座细细尖尖的白塔。依我请求,朋友把镜头对向了白塔,他拍摄的是一角青山,是一丛竹篁,是一江清水,也是一个人的白塔,一座塔的旷野。我倚立在一块大石头上久久地看白塔。在目光的河流里,几只孤鹜掠过白塔,似风泠泠作响,落几声无韵之音。将声音轻轻折叠,我听到了蛰虫的低吟,听到了竹篁深处竹管清亮的小调,听到了云雀杜鹃的啼鸣,听到了爷爷雄浑充满沧桑的古腔。刹那间,万般思绪纷至沓来,像复活了茶峒的灵魂,是一个很美的存在。

从翠翠岛返回河街,就在碧溪岨的水面上,朋友拍出了让自己感叹的倒影。这幅倒影里并没有房屋,没有船只,也没有石头,有且只有一片散淡清幽如梦如幻的影子。是枫杨树的倒影?是碧溪岨的倒影?抑或是蓝天白云的倒影?朋友笑,说是画里流年。画里流年,画外烟波逝,原来人生的经验被一种理性的目光照耀着,兴奋点却在自然结构的透视上。遥望岛上的翠翠雕像,遥望三不管岛上傩送和天保的雕像,又回转身子仰望半山腰上的白塔,我有些心痴神呆,失落着,又祈盼着。但是我亦懂得,走出小说,现实生活中没有谁是傩送,没有谁是天保,自己也不是翠翠。就像,茶峒还在,茶峒的山还青,茶峒的水还绿,但是茶峒重修的白塔并不是曾经的白塔。

离开前,路过茶峒的对联牌坊,那里悬挂着西晋文人左思描写茶峒附近尖岩山留下的上联:“尖山似笔,倒写蓝天一张纸”。至今,一直无人对出令人满意的下联。十九岁的沈从文在茶峒时包袱里是古人碑帖与诗集,那个年纪的朋友习书能背《中国书法大词典》、学诗被人说“少年写诗如此恐怕寿不长”,他才思敏捷马上对出了下联:“烟柳如诗,轻摇碧水千顷波”。联句有诗亦有画,有自然亦有感慨,深染书卷气,而韵致不凡。我们今天已难以见到这样随口吟诗的人物,在学识与情调上,恍惚看到旧时文人的余影。轻轻吟咏,我说这不就是刚才拍摄的倒影吗?

烟柳如诗,画里流年,可谓是这次短暂旅行的心史,心和九十余载的岁月、以及茫茫的边城紧贴着,和沙石柳树默默对流着,让我感觉到茶峒是一个让人忘掉世俗的地方。突然地,古镇里有人家办喜事放烟花,一朵朵升腾在半空绽放,短暂而美丽,美丽而忧伤。看毕,我转身对还在拍摄的人说:“凤凰是沈从文先生的故乡,明年我们去凤凰看烟花吧!”

离开茶峒时,朋友在微信上发了一首《蝶恋花·边城》:

画栋云低飞燕子,疏柳含烟,江水无穷碧。寻梦边城人到此,边城苦忆谁家事!

画里山河画外意,碎影流年,樯橹谣歌起,歌渐不闻声渐寂,夜来清梦无踪迹。

秦简梅花

里耶,是白河流域最大一个码头。

里耶语出土家语,意为辟地,里耶附近的小地名梅茶意为开天,梅茶、里耶联合起来便是开天辟地的意思。开地辟地,描述了土家族先人劈山耕地在白河边生活居住的传说。沈从文在《白河流域几个码头》写了这么一段文字:“白河上游商业较大的水码头名‘里耶。川盐入湘,在这个地方上税。边地若干处桐油,都在这个码头集中。站在里耶河边高处,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我的家乡也是白河码头,在那个只有水路的年月,因为极多险滩,我们溯河而上去里耶得整整一天。直到离开家乡去了外地读书,我也没有去过里耶。

三年前的冬天,我因参加会议到了里耶。

宿在里耶的一家旅馆,旅馆是一栋临河而建的吊脚楼,楼门扁额“小南京”。旅馆“小南京”之名,是缘于里耶也曾号称“小南京”。尽管没有了“一镇繁花一镇笑,满河绿水满河船”的旧时热闹,现在的里耶七街十巷五行的建筑格局仍显现出“荆南雄镇”的旧日风光,街道古香古色,巷子东西南北,行市经纬交错,一栋栋高大陈旧的封火墙窨子屋仍显露着当年水运带来的古镇繁华,粉砖青瓦鳞次栉比,挑水屋檐错落有致,石板铺街自成韵律。

我喜欢里耶。独自一人沐浴着白河上飘来的习习清风,走在一条条幽静的青石板小巷,穿越一排排古朴的明清吊脚楼,抚摸着一个个龟裂的雕花木铺台,肆意地想象着“红灯万点千人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壮观。那个夜里,我在书中读到写里耶的一首诗,句中有“朝秦暮楚”四字,并旁注:“三国时期,里耶属黔中郡商于地;西汉前二八O年至西汉前二二三前,其地时而属楚,时而属秦,反复更易竟多达十次”。

我反复咀嚼着那四字,竟然失眠了。

“朝秦暮楚”,词典释义:“战国时期,秦楚两个诸侯大国相互对立,经常作战。有的诸侯小国为了自身的利益与安全,时而倾向秦,时而倾向楚。”古代尚是如此,现时更是这样。很多时候,生活是一种犹豫,是一种彷徨,朝秦暮楚的事情并不鲜见。可是,我没有想到因为里耶,“朝秦暮楚”竟然贬得如此深沉,贬得令人心里疼痛,残垣断壁与破砖碎瓦记载着里耶历史上的一次次血与泪、生与死的辛酸。

去年春,我再次到了里耶,仍旧宿在“小南京”。早晨走到大门口,首先落入眼帘的是一小片紫色。定眼一看,是紫藤!那时,我正迷恋水墨艺术,爱徐渭,爱八大,爱笔与墨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见过纸上绚烂的紫藤,生活中还是第一次看到紫藤花开。浸泡在雨水中的紫藤,小小的一株,两三根蔓枝,五六串花穗,淡淡的紫色从一层薄薄的、清清的、亮亮的水意中洇出来,朵朵清绮,瓣瓣清韵,风情又风雅。伫立久久的。凝眸久久的。听雨声嘀嗒轻响,用双手盈握紫花,一丝淡淡的轻愁柔柔浮出,慢慢地浸入心肺,一寸一寸的伤感,一寸一寸的痛楚,一寸一寸的寂寞。

梦醒时分,已是第三次到里耶了。

离开茶峒后,山一程水一程,我陪着朋友到了里耶。

阳光没有了,天水无色,浩渺荡漾在云下云上,使这个偏居一隅的古镇格外寂静,留下萧瑟之风与满地的冰冷,让闲冬的人,在墙角边裹紧了棉袄。时值西节圣诞,两人在“小南京”赶在大厨下班之前简单地吃了一顿粗茶淡饭,丝毫感受不到过节的热闹和喜悦。我心里渐渐不安了起来,甚至开始后悔把朋友带到恍若与世隔绝的边界之地。

翌日,仍旧冷。冷冷的眸,冷冷的唇,是冻入骨髓的寒冷。因了朋友想去拍河面上的晨雾,早早的,我们就走上河堤。雨如丝,尽在思绪中倾洒,临河又风大,走在堤坝上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冻意。那些让我曾经叹之又叹的景致如此虚幻,如同迷茫的眼神,折射在迷蒙的天外。举着笨重的相机,朋友却拍得仍旧投入。我问不冷吗,他说为了能拍出好片子,是随时让自己兴奋着、激动着,人一兴奋一激动哪知道冷呢?这番话,如在云端的了悟和透彻。也许这个冬天不仅仅只是一个季节,而是人生的一个季节,百味陈杂又清冷玄幻。

一路看着朋友拍摄,我第一次用心打量眼前这条白河。

白河已非九十年前的河流,水电站的修建变成了高峡平湖。我就想起曾看过一张泛黄的白河速写,连绵起伏的山,逶迤蜿蜒的岸,浩浩汤汤的水,悠悠荡荡的船,还有清绮的树、古秀的屋、撑船拉纤的男人、洗衣浣纱的女人,还有河床上一堆堆的碣石,处处皆是令人失魂落魄的地方。

这一切已经随着秦简的出土而淹没在水底下了。

我没有想到,在朋友的镜头里,那种摄人魂魄的美仍旧存在。

朋友还是拍摄水,拍摄水上的船只,和河岸的寨子。他首先拍出的是一幅山水长卷:远山如黛,长水如玉,野树苍苍,溪山深远,房子临河沿山而上,其屋檐角与山脊线盘延形成这方小天地的天际线,画面极其动人。上寨、下寨里的石台阶、柴火垛、竹篱笆等皆成小景,参天的枫杨树将寨子遮得半绿半灰的,还有雾霁中的渡船、炊烟,这一切构成了难以言说的绝美画图,恍若世外桃源。原来在这片乡土上,恍若隔世的感觉你还是常常会有,一不经心就会掉进艺术家的岁月中去,耳边却又分明听见沈从文在轻声地说: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鲵,驰骤其间……

山水,一旦沾染艺术,就是一份气定神闲,就是一股冲淡平和。

我尤喜他拍得山水之中的一叶偏舟。山水皆隐一片白茫茫间,鸟绝,鱼沉,人无,远远看去,只有一点,是一叶偏舟独荡,清旷孤绝。像柳宗元的《江雪》,又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有一股不俗的清高志趣。一入此景,便起清凉意,红尘纷扰渐次褪去。究其根底,也和中国文人的孤傲性情同出一辙。生命的脆弱,恍惚的迷茫,无可言喻的生之欢喜和苍凉,都化成了纯洁到令人心痛的一种哀感顽艳。

山水之间,我也想架一支鱼竿,独钓岁月那边的故事。

那天恰逢里耶赶集。朋友兴致来了,走进人群中随机街拍,还感叹街边店里放的三棒鼓,俨然秦音。我忍不住了,说:我们去看秦简吧。

十年前,千年不变的白河被一座水利工程唤醒。里耶临河的一段将成为连绵十里的堤坝。修建堤坝时,发现了一座战国城池遗址。后来在战国古城的发掘中又惊现一口井,被誉为“中华第一井”,出土了两千多年前的秦简。随着三千七百枚秦简的出土,呈现给世人面前的是一座庞大的秦朝档案库,为秦朝历史和考古研究注入了空前的活力,也为今天的人们提供了中国第一个统一时代的鲜活样本。这一切,让里耶一夜之间名声鹊起,扬名中外。“秦城里耶”,“北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全国重点保护文物”,“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纷至沓来的声誉和殊荣,让里耶不再是隐在湘西的“小南京”了。

当然,我不是第一次到秦简博物馆。自己走进,就是随着参观通道走一圈,静静地走,静静地看,静静地想。陪朋友进去,几人谈论着“迁陵洞庭郡”、“迁陵以邮洞庭郡”,我笑说家乡县城就叫迁陵,城郊有一个战国古城遗址,遗址对面就是一个从古至今称之为洞庭的村寨。就有人说:“秦简上的‘迁陵洞庭郡字样,‘迁陵写在‘洞庭郡前面,‘迁陵若解读为县,县比郡小,按照秦史记载方式是不能排在郡的前面的。”不失为一个智者的声音。

我以为,朋友从事历史研究,这三万七千枚秦简该会入眼入心吧。岂知,他一见到秦简,第一句话却是:“这简直就是黄宾虹的书法啊!”一枚枚木牍、竹简,长长短短,薄薄厚厚,宽宽窄窄,记录户口登记、劳教档案、法律法规等,使他一叹再叹:“冷酷无情的秦人,笔下如此婉约,不由得不钦佩!……他们不是书法家,只是一些记录员而已!现代的书法家们惭愧吧……”秦简出土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讲秦简书法呢!当目光再次落到秦简上时,就感觉两千年前的笔迹也生动姿媚起来。转了三四个展厅,朋友一直在看,一直在拍,一直在叹,突然地,他指着一枚秦简说:“释文错了一个字,‘黑应是‘墨,是求笔及墨,而不是求笔及黑。”我凑近看了那枚秦简,正:欣敢多问吕柏得毋病柏幸赐欣一牍欣辟席再播及播者柏求笔及黑(墨)今敬进。背:和柏令寄芍敢谒之。我不懂书法,也认不得这些秦小篆,从字面上感觉这些笔迹柔婉流动,又是那么单纯、自然和平静,好像秦人在木牍上以笔墨展开一种优美至极的舞蹈———它的妙处,就在于它的潇洒自然,即不仓惶失措,也不锋芒毕露。它让人看了,觉得只是一种为之微笑的境界,以及一种精致的趣味。

笔墨,不仅仅记载了历史,也留下了艺术文化。

因了“求笔及墨”,我特别喜欢这枚秦简。就在来里耶之前,朋友给我题写书名,那是写得十多万字的水墨笔记,也是我这些年沉浸在水墨中的快乐、悲伤、孤独、喜悦。朋友沉思片刻,说:“《水墨笔记》过于大众化,改为《墨笔记》吧,墨是书墨也,乃文化之源,一个墨字是涵盖了水墨的。”这三字入心。我是很喜欢朋友的书画的,那是有着学问深度的人文画,一直祈盼能有机缘现场看他写字绘画。现场没有笔墨纸砚,因为我虽然喜欢水墨,但不能书画一笔,故而也就没有文房工具。一切皆是借来的,就着简陋的笔墨纸张,朋友开始题写,记得他曾说画画很快,没有想到他写字更快,我还没来得及琢磨他怎样蘸墨、起笔,就在片刻之间他已经题写完了。笔不好,墨不好,纸也不好,题写的字却好极了,一气呵成,明快质朴自然淋漓酣畅,行书的行云流水的韵致,清空而不质实,其潇散出尘之姿,洇出了一片水墨的素雅与空灵。

有意思的是,我发现书名中的“笔”与秦简上的“笔”颇为相似,略有不同的是书名笔致如纸柔婉,一派清新飘逸的韵力,牍上笔锋似木健拔,油然一抹典雅气魄。如果说,墨笔记是对笔墨的清喜浅爱,轻言淡语换取浅浅的会心,那么这个发现使趣味里多了一些真心,情境里多出一份倚盼,足以视为快慰平生之事。

由此想起大画家黄宾虹了。我刚接触水墨艺术的时候,就有朋友向我推荐多学习黄宾虹的作品。我问我能看得懂“白宾虹”与“黑宾虹”艺术吗?朋友说起了翻译家傅雷,说不能做得一笔画的傅雷是黄宾虹的忘年交,正是傅雷的出现,使黄宾虹在人生转机和艺术道路方面有了真正的知音与交流者,傅雷在黄宾虹身上看到了中国画的希望与生路,黄宾虹在傅雷身上找到知遇和激励,两位大师道艺相知为中华艺术史抹上奇彩。

懂得,也是一种禀赋。

我开始欣赏黄宾虹艺术,正是因为朋友,他在《国画门诊室》一书中讲到黄宾虹的笔墨,后来又读了他关于笔墨的诸多学术文章,从而对笔墨、对艺术家的笔墨有了入门式的一个认知学习。他说:

笔墨不仅仅是一个造型的元素,更多的是中国画精神性的东西,它既是一个人心情的体现,也是一个人修养的体现,更多的是一个人在绘画上思考方面一个凝聚点,如果这个做到很好,我觉得这个画家的笔墨是好的……黄宾虹的好作品,无不有这样的特色:墨气中见笔法,则墨气始灵;笔法中有墨气,则笔法始活。甚至于笔墨俱妙,无有笔法墨气之分,达到一种真正浑沦的境界。

就是这样,黄宾虹在青城山的“雨淋墙头”创作、喜欢使用从不洗砚台的宿墨等轶事,让我受到熏陶,探得些许笔墨消息,兼得赏心悦目与情趣盎然。笔墨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墨笔的艺术魅力、个性张扬,经历了苍凉的时光的过滤,又沐浴着神异的思想的光,在底层生活里发现精神的高地,从古老的遗存中审视自己,也许这便是让我能够不断续写水墨笔记的原因。

走出秦简博物馆,我仍然想着那枚求笔及墨的秦简,褪色的时光,斑驳的故事,亦留着心头温意。朋友看了看天空,轻声吟咏了一句:“梅花微吐春浅浅,天涯自行人。”我猛然意识到,离开秦简博物馆,也就要离开里耶了,我们两人即将告别。

是的,里耶的梅已经开了。那是河堤边上的一株梅树。立于河堤,我手指巷口说有一株老梅,朋友顺势就把镜头对准过去,调焦后发现满树红红的花蕾,欣然连续拍了许多张。到里耶多回,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株老梅,孤零地立在残墙边上,被浓重的暮色挤压得愈见瑟瑟,风又袭来,挟着凉凉的雨滴,梅树裹紧身体,颤颤微微的。冰魄中,一簇聊赖缱慻,挂满寂寞的梢头,紧迫地席卷层层思索。就是这么一株毫不起眼的老梅,在朋友的镜头里冷艳照人,香凝在花的深处,格融于人的心底,心由境生,一脉香韵看不见、握不住,也因此幻化出百样风姿、千种风情。梅是冷中的热的喷发,温暖的却是被岁月洗凉的身心。

梅的寒澈和孤凄沁入人物和时光中,逸出的又岂是泛香一段?

我说自己曾把里耶写成一块朝秦暮楚的标签。朋友说里耶应该是一简梅花。梅的清,是愉悦在愉悦里驻足,就像《一剪梅·湘西行》:

天外寒云冻不流,江上轻舟,心底乡愁。一番风雨又登楼,万古离忧,天地沙鸥。

石径无人分外幽,谁在城头,谁在凝眸。嫩寒也易恼人羞,雨也绸缪,风也勾留。

春事渐了

张爱玲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爱上一座城,总是有些理由的,张爱玲给了我们太多的启示。记得春节后回到吉首上班,有位朋友说祝贺,我颇有些诧然,即而懂得,爱上一座城,他乡亦是故乡。

旧时候,吉首称乾州,隶属乾州厅管辖,如今在吉首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乾州。在历史的长河里,湘西四大古镇乾州、茶峒、浦市、里耶,地处吉首的乾州因为经济较为发达历来名列其首。沈从文曾在《湘西》一文这样描述:乾州,地方虽不大,小小石头城却整齐干净,且出了近三十年来历史上有名姓的人物……

七十年后的小小石头城,城内十里古街,城中十里河道,城外十里边墙,老宅风韵犹存,散发出的历史的厚重,文化的底蕴,浸染了这座城里的古典。像从时光深处走来,有闲适的味道,有人文的气息,宛若一曲清丽的弦歌,漾出一城的清雅,一城的灵秀,一城的幽淡,还有一城的漫散。

朋友来湘西,我就陪着他去了乾州古城。

一条清浅逶迤的万溶江,一条绵延数里的河街,一排排架在河岸青岩壁上的吊脚楼,具有浓厚的民族气息、文化气息、生活气息、乡土气息。即使,弯弯曲曲的河街已经没有了林立的店铺、丛生的作坊,清瘦的一江水已经容不下船只的几进几出,朋友仍然拍得入迷,他说:摄影,时光的切片,它是诗的材料,它是画的素材,它是心的飘洒,它是眼界的开拓,酝酿久了,它会成为我生命的芬芳印迹。

他天不亮就起来了,为的是看到江上的雾气。结果却没有,连炊烟都没有。江边有捣衣的,声传得很远,特有诗意。水接近枯竭,船被搁浅石滩上。古城人很少,只有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匆匆走过。他边拍边感叹:生活本该是如此安静,城里人太多,应该到乡下去,未来的生活应该是田园诗的生活。

后来,我看到那组乾州摄影,无风无雨也无晴的天气是最不好拍摄的,干脆退到历史中去,镜头定格为怀旧,天是淡淡黄的,水是淡淡绿的,河边石头是淡淡灰白的,河街房屋是淡淡黑褐的,褪色的时光,斑驳的故事,风雨吹不走的孤舟,载着满满的传说。一一欣赏,古城的风情风物在脑际迅速闪过,想起了朋友喜欢的胡家塘那一片古意悠悠的荷塘,又还想起了一句话:一口碧绿清澈的安澜井,让乾州古城内的百姓安逸了近五百年。

安澜井就在荷塘古柳旁,井口小小的、圆圆的,实在不起眼,一九二五年十万川军围攻乾州古城,就是这安澜井水让城内守军和居民度过了万分艰难的一个多月。岁月变迁,井水始终波澜不惊,青玉般的水中,两对黑、红金鱼自由游弋。观过这自在美景的还有著名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翦伯赞,中国画马“四杰”之一、人称“北徐(徐悲鸿)南张”的张一尊,现代著名作家张天翼,贺龙之女贺捷生,他们寄居过的寓所就在古城里。前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的夫人劳安也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学生时代。抗战期间,国立八中初中部迁徙到古城中的文庙里,文庙的欧式窗户就是那时改的。

关于这座古城,让朋友驻足凝望的就是翦伯赞寄寓。

抗日战争时期,吉首成为湖南抗战的大后方,国民政府许多临时机构均在此处设立办事处,仅报纸杂志就有数十家之多。一九四〇年初,翦伯赞奉中共湖南工委指示,前往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报到,赴渝途中,在乾州暂住。

翦伯赞寄寓在古巷子里面,青石板路上印痕点点,一个坑洞,一个凹槽,都可以映照出当日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闹市繁华。寓寄是后来复修的,显得很幽雅,正屋、书房一应俱全,正房木壁上挂着一幅隶书,写的是:“读书志在圣贤,而非科第。为官心存君国,而非身家。”正是这幅对联,让朋友说起了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说起了一九四四年桃源、常德相继失守,夜不成寐的翦伯赞含泪写下了著名的《常德、桃源沦陷记》。我说一九五六年翦伯赞曾回到乾州,朋友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想起了一九六八年翦伯赞自杀时口袋里的两张纸条,“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这样的离开,是剥离出属于学者自己的本质,像晨曦梦回时的一弯晓月,散发着清朗、辽远和庄严。

走出古巷去江边,有一座索桥通向对岸,桥下是颇有名气的书院码头。码头上仍旧飘响的槌衣声,从春到夏,又从秋到冬,带走了月韵的风意,残留一段久远的历史。

作为城市的一处经典遗产,书院不凡不俗,永远不会被历史遗弃。

潕溪书院在湘西最具盛气,书院的门边有一副对联:“读法书畏刑,读兵书畏战,读儒书刑战不畏;耕尧田忧水,耕舜田忧旱,耕砚田水旱无忧。”相传为明代理学家、教育家吴鹤撰书,他也是潕溪书院的创办人。吴鹤为乾州人,师从王阳明,曾千里追随到江西,得理学真传,与钱德洪、王畿同为王阳明的得意门生。后因朝政昏浊,无意为官,遂归乡办学,教育苗山子弟,足迹遍及苗乡各寨,牧童农夫都受过他的教诲。按时下的说法,吴鹤称得上民族教育的先驱。

这样一所老书院,作为湘西人,来到吉首一年多了,我却才走进去。

潕溪书院所在现是一所师范院校,在学校任教的友人相约去书院看紫藤花,我方才想起吉首还有一处比乾州更让人惦念的地方。

我是因了画中紫藤而爱上紫藤的。某年春天,偶然看到画室地板上摆放着一幅两幅三幅《紫藤》。刚画的,笔墨还是湿的,就蹲下瞧了个仔细。这几幅《紫藤》,笔墨凝重浑厚,苍劲中姿媚跃出,藤蔓不甜俗柔弱,花叶色清淡素雅。凝眸染了淡绿、藤黄、花青、赭石的紫藤,如读唐诗宋词。恍惚中,我在唐诗宋词中品味着婉约,品味着豪放,品味着才情,品味着唯美。从而,知道了齐白石的“画藤不似木本,惟青藤老人得之,余三过都门,喜画藤,未知观者何论。”知道了徐文长的紫藤笔墨枯瘦纵逸、色彩清淡素雅,吴昌硕的紫藤笔墨凝重浑厚、色彩浓郁鲜艳。我心里产生一睹紫藤的感念。无数个时日,把所有光阴浸入紫色的光,紫色的影,紫色的香,紫色的韵。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紫藤一直花开画里。

到潕溪书院看紫藤花,着实让我兴奋。

未进书院就看到大门左边长廊一大片明丽的紫色,我不是第一次看到紫藤,却是第一次看到如瀑如流的紫藤花,顿时感觉整个天地似乎被赋予了令人清明的嗅觉。这株紫藤,已是百年有余,粗壮盈尺,萌动一般伸展着,蜿蜒不尽,将自己的生命攀援到卓越的境地,一串一串的紫色花瓣叮叮当当披垂下来,似云锦可裁,似瀑布可掬,那么奔放那么激情,那么空幽而烂漫。随手拈起一枝,一朵朵淡雅的花颤动着,嘤嘤可闻,花香细密弥散,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絮语,轻轻悄悄地融进一个愿景里。

赏着紫色的花,做着紫色的梦,人成了花,成了香,成了春天里最令人陶醉的仙子。

有人说书院里面还有一株更大的紫藤,有蔓似巨龙腾空直攀云霄,花如高山玉瀑飞流直下,著名画家黄永玉惊叹此般奇观,欣然题写“藤翁”二字。

书院的山门是紧闭着的。门上的铜钉、门环就像一些神秘的字符,只有摩挲它的时间能够诠释,任何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够听到历史敲扣门环的声音。学生已经转移到院外的新式建筑中,院内无人,留一个侧门让文化的探访者进入,空气弥漫着文化的静寂。山门之后,院墙逶迤,石径纵横,建筑分为左、中、右三庭,所有建筑一律依照江南庭院建造,有鹤公祠、藤翁院、鳌鱼池、孔子雕像,院中有院,厅堂交错,形制皆为穿斗式砖木结构,飞檐翘角,上覆青瓦,屋脊安放攒尖宝顶、琉璃飞龙,内部装修以花窗格扇为主,棂条纤秀,飘逸雅致。徜徉其中,不免生出世间广大,总不如此景美妙的慨叹。

离开时,依伫院墙苍苔,我让同行人拍了几张相片。其很惊讶,说这里连紫藤花的影子都拍摄不到。我轻轻地说:就喜欢这一地青蒲。

“闲情聊自适,幽事与谁评?几上玲珑石,青蒲细细生。”这是我最喜欢的八大山人的一首诗,朋友的书上记载过,拍摄过,也泼墨画过。在书院里走了一圈,总感觉若朋友来看来拍,历史学者的直觉,定然是在美的至上的境地。

朋友也真拍了紫藤的,京城公园里的紫藤花篱。

我对朋友说起书院的老紫藤,他称赞果然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触动了他,第二天就看到了他拍摄的紫藤,虽然不是百年老藤,却缱绻难舍,转瞬间诉尽了繁华。一片缠绕,细碎的花瓣,渐深渐浅地绽放,开得铭心刻骨,开得感天动地,开得寂寞满怀。一枝飘逸,花事如线,烂漫如旧,清洁亦如旧。我尤喜他拍的折枝,或一束紫色光影如梦幻,或一串黑白经典如水墨,或一支缠绕迷离如情丝,眼与心都会被柔软地触动。

如画紫藤,让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紫藤。几年过去,那株开满暗紫色小花的绿藤上,依然缠绕着我的梦和忧郁。也许是老天留着那一年的春天给我,我领情,不去辜负它。梦醒时分,人一定正踱过一座奈何桥,那就饮一抹紫色忧伤做孟婆汤吧。

又从春到夏,又从秋到冬。

朋友小时候就学齐白石画紫藤,后来一直爱画紫藤。他说,一些花落了,一些花开了,开得令人陶醉的,当属紫藤。在网上搜索,可以看到他于正月初一画的紫藤,藤飘逸花妍丽而东风醉;也可以看到他在家光着膀子蹲趴于地上画一幅丈二的藤萝,若有癫狂状,如古人所云“天地间无遗物矣”。我不知道朋友的每幅作品里是否都有秘藏的故事,仅从画面笔墨上,苍凉、沉郁、幽美,我读不到尘世的纷纷扰扰,甚至可以说从不见他有愤懑与仇恨,每朵花仿佛都开在天堂,清净,清雅,清逸,就是那丈二紫萝也是如书院古藤有百卷书、千卷万卷书的底子,涉笔油然气魄,博闻与学识也就蕴含在这里面,惹满山径的清凉。

曾经,我很想有一幅紫藤画,每当画家问我想画什么时,我都说画紫藤吧,最后终是未画。朋友拍摄紫藤时,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想要一段难忘的情缘,于是她每天诚心地向天上的红衣月老祈求,希望自己能被成全。终于红衣月老被女孩的虔诚感动了,在她的梦中对她说:“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在后山的小树林里,她会遇到一个白衣男子,那就是她期待很久的情缘。”女孩默默记住了,左盼右盼了好久,终于等到春暖花开的日子,痴心的女孩满心欢喜地如约独自来到了后山小树林,紧张而又激动地等待着属于她的美丽的情缘———白衣男子的到来。可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那个白衣男子还是没有出现,女孩在紧张失望之时,一不小心反而被草丛里的蛇咬伤了脚踝。女孩不能走路了,家也不能回了,夜色下,女孩心里开始害怕恐慌。在女孩感到绝望无助的时刻,白衣男子出现了,女孩惊喜地呼喊着救命,白衣男子上前用嘴帮她吸出了脚踝上被蛇咬过的毒血,女孩从此便深深地爱上了他。可是白衣男子家境贫寒,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女方父母的强烈反对。可女孩心意已决,非白衣男子不嫁。最终两个相爱的人双双跳崖殉情。后来,在他们殉情的悬崖边上长出了一棵树,那树上居然缠着一棵藤,并开出朵朵花坠,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美丽至极。后人称那藤上开出的花为紫藤花,紫藤花需缠树而生,独自不能存活,便有人说那女孩就是紫藤的化身,树就是白衣男子的化身,紫藤为情而生,为爱而亡。

所以,紫藤的花语:沉迷的爱。

沉迷,是密密匝匝地盛开,蓊蓊郁郁的覆盖尘世。

不知道朋友若再来湘西时,会去潕溪书院拍摄紫藤么。但我知道书院里现是经常举办书画展览,许多本土画家画紫藤。

我有些恍惚。窗外,一城春事渐了。似是天地知心,那天朋友拍了紫藤后还填了一首《踏莎行》:

柳色娟娟,烟波缓缓去,远山如黛如诗句。画堂人寂雨霏霏,楚山吴水知何处

笑语盈盈,暗香处处,无情总被多情妒。倚楼无语花无声,从今惆怅潇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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