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辉
现在的我,接孙子放学回家就是幸福。
每天下午,放学之前,做好准备,整装待发。似有相亲之美意,像迎贵宾之礼仪,如见故知之急切。这是我离职后唯一值得自豪自乐自诩的事——果如此,当然。幸福时刻,就在眼前。
看看“力小”放学门前迎接孩子们的家长吧。多为孩子的爷爷奶奶,与间或有空的孩子们的父母及阿姨们。从四面八方像赶集似的簇拥在校门口两边的道路旁,如接龙似的排成几里长的队伍。因而每每放学时刻,不得不有几名警察专门维持秩序,疏导交通。
人群云集,个个翘首,瞩目伸颈,展望校门。迎接寻觅鱼贯而出的自己的孩子。其间眉飞色舞交谈着孩子的学习:昨天得了什么奖,考了多少分,参加了什么活动;或抱怨孩子挑食,不肯吃饭,如何补锌,体重多少;或夸耀双休日带孩子参加了什么庆典,在超市买了什么品牌,去了什么地方游玩。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直到孩子来到身旁,仍意犹未尽。
孩子像无数飞至的小鸟,逐次冲向自己的亲人。大人们如获至宝,赶忙接过沉重的书包,扶拥孩子,牵着小手,顺着人流,边走边躬身询问:中午吃什么,饿不饿?老师表扬了没有,考了多少分?上什么课,注意听讲了吗?
孩子到家。奶奶早早迎候在门口,“乖乖,肉子”一喋声叫个不停。赶紧放下书包,为其脱去外套,换鞋,洗手;拿牛奶、果汁等;取“蜜加沙”“年轮”等糕点,送到嘴边。抓紧时间,好做作业;为其挪凳子、找用品、开台灯……看着一切,此时此刻,孩子幸福,奶奶幸福,我也幸福,心中荡漾。
有时也不免心中酸楚,想起自己的童年。父母抚养了九个孩子,因穷因病因灾先后夭折五人,只剩我们兄妹四人,男孩中我最小。解放不久,那年冬天。我刚记事,也就六七岁。母亲带着我们最小的兄妹俩,请三叔用“六合车”推着,一边坐着母亲,一边用筐装着我们两个小孩,迎着北风,从益林出发,去找在涟水与人合伙开豆腐店的父亲。一路上很荒凉,很寂静,天昏沉沉的。傍晚时赶到黄河边。突然,一头黄牛从河滩的草地上向我们冲来,吓得我们惊叫起来。三叔眼陕,抽出车棍,对着牛头猛扫过去……可能是惊吓过度,后来的事情一点也记不得。怎样渡河,怎样上岸,怎样在涟城找到父亲,怎样租房子住下……
第二次租房。是北门口一家姓王的房子,混名叫“三拖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不知道,大人都这么叫。当时涟水城也只有几百户人家,北门街也只有几十户,不到一百户。一条不到一里长的街市。我们住在街北头。房顶上有一个稀疏的盆口大的洞,晚上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门口用芦苇编的“柴门”挡着,墙是“干打垒”,墙角有缝。一家人就睡在稻草铺的地上。没有垫被,没有毡子,只有一张芦席。
后来,熟知情况的邻居说,刚到不久,母亲就在这样的屋里生下最后一个小妹妹。没有(钱)请接生婆,更谈不上到医院生产,自己剪断脐带,满地是血……路人看到,不住咂嘴,掩面流泪而过……后来小妹也因无钱治病,在六岁时得了脑炎夭折了。母亲抱着遗体,日夜啼哭。吓得我们不敢进屋睡觉…一每每想起,流泪不止。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已经很记事。
刚到涟水上小学。没有书包,没有桌凳,连书也没有。是老师几次上门劝说,才送我去读书。一个学校只有一个班级、一个老师、一个教室,砖墙草苫在山墙上开门的房子。老师是一位像父亲一样慈祥的中年消瘦男子。他把自己的教学书给我作课本,封面盖有鲜红的他的方印——魏国良。冬天,拿了一顶帽檐绽出棉花的带舌帽给我轻轻戴上,当时已是十分难得和珍贵。一次下雪,穿着前面露脚趾,后面露脚跟的布鞋,双脚冻得通红,魏先生找来一双“毛窝”,让我换上,给我把鞋放在火盆上烤……
上课冷时让我们孩子跺脚取暖。太阳出来了,让我们到南墙根太阳下做“挤盐豆”游戏取暖。我们大多数孩子都穿空心棉袄,没有衬衣,没有外套,有的纽扣也没有,用布带或绳子扎在腰间取暖。挤着挤着,露出小膀子,小胸脯,互相用凉手掏对方的胳肢窝取闹……
每天早上自己起来做饭。中午,只有学校上劳动体育课才有干的吃。一次中午放学回家,见妈妈在锅台前擦眼泪,向邻居借的半瓢“棒子面”已吃完,只好端着一碗全是辣萝卜煮的“饭”。晚上回来,在用蓝水瓶自制的煤油灯下做作业;有月光时,会和小朋友“打瓦”“掼铜板”“捉迷藏”,常要父母催叫才回家。
放学在家。早上要帮助家里挑水割草。中午要洗衣磨面。晚上要劈柴喂猪。还吃不饱,穿不暖,住不好。
听着我的叙说,孙子歪着头,瞪大眼,好奇地问:“爷爷,是真的吗?”我点点头,“是爷爷的亲身经历。”与你们现在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尤觉你们的幸福,我们大家的幸福。但人们未必全知,知了也未必全懂,懂了未必全悟,只有受过苦难的人才能有深切的感受——只因生在幸福之中。
幸福时刻,就在身边。
责任编辑:子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