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文学家身份的重新解读
王阳明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具原创精神的一流大家,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其实也极为重要。
张新民
著名儒家学者,贵州大学教授,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常务理事,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中华儒学会副会长。
王阳明潜心于辞章之学,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前后共达二十年,时间不可谓不长。以后由于关注身心之学的关系,又将兴趣转为探究释、老之学,就个人生命体验而言,显然也有所受益。最后则经历了龙场百死千难的生命磨试,终于大彻大悟,从此返归儒家正学,踏上了一条儒家学者“修己治人”的不归之路。
但是,阳明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已经颇有成就的辞章之学,转而探究有异端悬疑的释、老之学呢?答案是终日埋头诗歌古文,徒在文字名相上耗时间,不仅不能解决有限生命如何超越的问题,而且更造成了极大的人生困惑和紧张。诚如阳明自己所说:“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他渴望的是真正在身心上受益的学问,当然就有可能放弃辞章而探究释、老之学了。
然而辞章之学毕竟是文人雅士交际应酬的时髦学问,如果真要放弃仍是一种痛苦的人生选择。与放弃个人身心已经受益的释、老之学,乃是他返归儒家正学的一大重要前提类似,放弃已经颇有成就和声名影响的辞章之学,也是他转入释、老之学的一大根本前提。这显然正是心路历程艰难跋涉的必然结果,既是不断反思批判和修正调整朝向终极目标的人生行为选择,也是超越自我和提升境界留下的路途痕迹,前人以“三变”说总结他龙场悟道之前的人生经历,即使阳明本人亦从不讳言龙场悟道之前生命歧出的焦虑和困窘,实具有极为重要的人格与思想交叉互融的现象学分析意义。
然而遗憾的是,作为阳明的亲炙弟子,钱德洪有鉴于阳明曾反复谈到自己“溺志词章之习”的人生经历,遂不能不以“三变”说来概括师门早期的思想变化;一方面又有意为阳明避讳,在编纂《王阳明文录》时,删汰了师门大量所谓早期的“应酬诸作”。
钱德洪为什么要删除阳明大量早期“应酬诸作”呢?原因显然主要是“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一旦骤闻其源自心性体验又有别于朱子思想的新说,必然以固有成见视之,“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产生种种质疑责难。为了减轻来自权力世界和朱子官学阵营的指责压力,钱德洪遂将其无关于儒家正学的大量早年文学作品作了删汰,遂使我们研究他早年的心路跋涉历程——特别是如何从已有成就的辞章之学挣扎出来——缺少了不少重要的脉络环节,造成了难以客观述其早期思想变化细节与评价其文学成就的困局。
我们判断钱德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政治文化心理压力,才有意删削了王阳明早年的大量文学创作作品,也可以王阳明最早的入室弟子徐爱的说法为例证。徐爱是最早听闻王阳明推翻朱子旧说,重新以古本《大学》为依据解读“格物”旨义的人。他说自己“始闻而骇,既而疑”,即一旦听到“先生(阳明)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时,当下的感觉便是其说太过标新立异,不能不有惊世骇俗的惶恐或震动,故于师门之说不敢有疑又不能不疑,才“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而举凡以炫奇夸异或异端邪说讥诋阳明者,均“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长期追随阳明的徐爱尚且先疑后信,其他人的质疑所造成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了。
继徐爱、钱德洪之后,黄宗羲撰《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传》,尽管也提到阳明早年的“泛滥于祠章”和“出入于佛、老”,也包括中间一段时期的“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但着重突出的仍是“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均见龙场悟道作为惊天动地的思想性事件,不仅生动有趣地塑造了阳明心性体验之学的性格特征,而且也引起了后世学者长期的关心和重视,以致他的文学才能始终为思想家的盛名所淹没,加上钱德洪删削了大量早期文学创作作品,一部《王文成公全书》多被人视为心学思想史上的巨著,而忽略了它在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因而我们不能不慎重其事地提醒大家:王阳明固然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具原创精神的一流大家,但仅仅局限于思想史来加以定位显然是不够的,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其实也极为重要,思想家的光辉所掩盖的巨大文学成就理所当然地也应受到我们的重视。谓予不信,请看四库馆臣的评价:“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 这是代表清代官方视野的评价,虽然未必全面,但已显得较为公允,略可窥见其文学成就之一斑了。其长期遭到消解的文学家身份,理应予以客观性的还原。(责任编辑/王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