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学角度看《云谣集》的文人词属性

2015-06-12 02:37:50颜丽娟
社科纵横 2015年8期
关键词:衬字花间李煜

颜丽娟

(钦州学院教育学院 广西 钦州 535000)

敦煌《云谣集》是我国第一部词总集,但由于它的特殊命运,人们把它定性为民间词总集。如果用民间词和文人词的标准对它进行具体分析,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本文仅从语言学的角度对此问题进行阐述。

对民间词和文人词的区分主要从两个方面考虑:一是词律(形式),二是看内容上的文人气程度(内容)。唐圭璋先生在《敦煌唐词校释》中曾立初期词说七条:有衬字,有和声,有双调,字数不定,平仄不拘,叶韵不定,咏题名。吴熊和先生在《唐宋词通论》中取其中之五条,再立曲体曲式丰富多样一条,构成六条:有衬字,字数不定,平仄不拘,叶韵不定,咏调名本意者多,曲体曲式丰富多样。

如果用这几条去说明敦煌词的民间性和未定型性,是很切合实际的。但《云谣集》似不与此相合。

(一)关于衬字。多衬字是民间词的一个重要标志。由于初期词词调尚未完全定型,填词技巧尚未娴熟,就需增字以顺畅言语、连通意脉。当然,衬字现象并不是敦煌词的专利,宋代以后的作品中也偶出现衬字。然而《云谣集》中的衬字很少,其《破阵子》、《天仙子》、《浣溪沙》很规范,只在几首词中出现几处。

如《竹枝子》第一首(游荡经年)第三句“恨小郎游荡经年”中之“恨”字,《渔歌子》第一首(五陵儿女)第三句“花枝一见恨无门路”中之“门”字和其下片第二句“恋娇态女”中之“恋”字,“恨”和“恋”均为动词,有明显的提示作用。“门”字极易与“路”字一并书写,构成双音节词。汉语词汇在唐代以后已呈向双音节词发展的趋向,这给从事敦煌抄卷工作的抄工由于思维习惯而产生笔误带来了可能。笔者认为,《云谣集》抑或整个敦煌曲子词出现衬字,有自身的原因,也可能与抄工匠有关系。

《云谣集》所收作品自盛唐至五代,前后相距二百年,加上手工抄录,必生讹传。即使上述观点属猜测臆断,《云谣集》的衬字也因数量少而未能达到民间词的标准,只要使之与其他敦煌词相比较就显而易见了。

(二)关于字数问题。字数的规定性是词牌定格的标志。而早期词无论是敦煌民间词还是《云谣集》和《花间集》都有字数不定的现象。词体是经过词人长期探索、试制而逐步发展定型的。不仅在唐五代是这样,到了宋代也是如此。《云谣集》载《洞仙歌》二首,一为七十六字,一为七十四字,二首句式彼此不同。而入宋以后,此调也多异体。吴文英八十二、八十六字体,苏轼八十三字体,辛弃疾八十四字体,柳永一一九、一二三、一二六字体等等,句式均不同。

如果再去考察唐五代的文人词,或许会有更多的启发。

唐五代词人之作也往往同调而异体,甚至一人之作也如此。仅拿《花间集》词人来说明。如《酒泉子》,毛熙震、孙光宪、顾夐、温庭筠都有四十字体,韦庄有四十一字体,牛峤有四十二字体,毛文锡有四十五字体,等等。其中一人作词体不同者,以顾夐为最突出。比如四十字体,后段第二句诸人均作五字,顾夐作六字为四十一字体,作七字为四十二字体。又如《生查子》,一般为五言八句,牛希济则后段起句作两个三字句为四十一字体,孙光宪则后段起句作七字为四十二字体。由上说明,《花间集》句式也较随便,词体句式仍处于不十分固定的阶段,而人们并没有因此说《花间集》是民间词总集。

(三)关于平仄。吴熊和先生指出敦煌词“平仄多误”、“声病满纸”,这是事实。一个词牌是以诸家最习用者为定格,笔者对《云谣集》与后来词进行了对比。《云谣集》来自西域,所收《破阵子》有四首,占整部集子中的百分之十二,较其他词牌为多,且词牌带异域色彩(不能视为西域人所作),故举是例有代表性。其定格为:

││— — 十 │(句)十 — 十│——(韵)十│十 — —││(句)十│— —十│—(韵)十 — 十│—(韵)

││— — 十│(句)十 — 十│— —(韵)十│十 — —││(句)十│— — 十│—(韵)十—十│—(韵)

下面再看《云谣集》和南唐后主李煜的同调词的平仄情况:

—│——十│十—十│—十│十——││十│——十│—

风送征轩迢递,参差千里余。目断妆楼相忆苦,鱼雁山川鳞迹疏,

十—十│—

和愁封去书。

—││—十│十—十│——十│十——││十│——十│—十—十│—

春色可堪孤枕,心焦梦断更初。早晚三边无事了,香被重眠比目鱼,双眉应自舒。

——《云谣集》

││——十│十—十│——十│十———│十│——十——十│十│—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十│十—十│——十│十——││十——│十│—十│十——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

以上可见,《云谣集》词有三字不合定格,李煜词有七字不合。需说明的是,有些字既属平声又属仄声,就以合调声定音,如李词中的“千”、“离”字。李煜是正宗的文人词人,且有出格之作,《云谣集》稍有不合格律之处也属正常。敦煌杂曲、支曲中仅有《破阵乐》一首,而《云谣集》是以《破阵子》的名称创作该体的,显然在时间上、格律上不能与敦煌杂曲相提并论。《云谣集》其余的词,如《天仙子》、《浣溪沙》、《渔歌子》等也基本接近(或相同)定格词牌的平仄。少数词,如《凤归云》、《洞仙歌》,由于处于草创时期而有某些变化,并为后世少用或不用。

(四)关于叶韵。用韵是填词和判断词是否合律的重要一环。大家对民间词的认识是:多叶方言,用韵甚宽,不避重韵。通观整个敦煌曲子词,可以发现其词名众多,多叶韵单调,具民间歌谣性质,显露出顺口溜风格。而《云谣集》仅有十三个词调,较敦煌词为少。就整个中国词史来看,多纯压平韵或仄韵,平仄交叶者甚少。《云谣集》所用词牌均为单韵格,因而不可能出现平仄韵交叶现象,而在用韵方面与定格基本相叶,甚至比花间词人还循规蹈矩。如《浣溪沙》属平韵格,上片三平韵,下片两平韵。《云谣集》收《摊破浣溪沙》两首,第一首的韵脚分别为“ 希”、“低”、“ 菲”、“□(缺如)”、“ 知”字,第二首为“ 妆”、“ 芳”、“ 觞”、“ 梁”、“ 狂”字,位置整齐,均叶平声,且为中原音韵。其余句尾字,如“ 坼”、“ 切”、“柳”、“ 得” 皆与词韵异, 间出韵脚之中,避免了重韵,这一点是与民间词大相径庭的。再如《天仙子》,《金奁集》收韦庄词五首,皆平韵或仄韵转平韵体。《天仙子》本也是纯平或纯仄韵的,宋后以仄声为主流。《云谣集》之三首均用仄韵,已与平仄不定的敦煌民间词不属同一层次矣。

(五)关于咏调名本意。无论是《花间》还是《云谣》都有按调题意的特点,但也有离调而咏之词。《花间集》在合调方面有作品为证:

定西番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温庭筠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乡思望中天阔,漏残星亦残。画角数声呜咽,雪漫漫。

——牛峤

这两首词均以西域边陲为背景,叙说中西交往、戌边守关之事。

《巫山一段云》原咏巫山神女之事。《花间集》仅录两首,却皆就题发挥,合调吟咏。

相反地,《云谣集》中也有不合调之作,先看下面两首词:

渔歌子

睹颜多,思梦误,花枝一见恨无门路。声哽噎,泪如雨,见便不能移步。

五陵儿,恋娇态女,莫阻来情从过与。畅平生,两风醋,若得丘山不负。

其二

洞房深,空悄悄,虚抱身心生寂寞。待来时,须祈祷,休恋狂花年少。

淡匀妆,周旋少,只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从君咬,恐犯千金买笑。

这两首词已离渔家、江上、船帆甚远。《花间集》收三首《渔歌子》,现录两首以与《云谣》作比较观:

渔歌子

晓风清,幽沼绿,倚栏凝望珍禽浴。画帘垂,翠屏曲,满袖荷香馥郁。

好摅怀,堪寓目,身闲心静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无心较逐。

——顾敻

渔歌子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

——孙光宪

由此看来,《云谣集》和《花间集》在合调与离调上不分伯仲。

(六)关于曲体曲式。从大范围讲,敦煌词有杂曲、重句联章支曲、大曲,可谓丰富多样,而《云谣集》则体制单一。对于《云谣集》来说,曲体曲式多寡已不是一个问题,在此不赘言。

《云谣集》共三十二首词,其中三十首是写男女爱情的,爱情题材成了它的主旋律,从中可以看出其爱情观念和价值观众是贵族文士的。笔者认为它的语言风格和审美情趣与花间词和南唐词有相似之处,可以与花间、南唐构成鼎足之势。

(一)《云谣集》多艳香之词,表达爱情委婉柔靡,与民歌之趣不同,即使是表现征妇怨恨题材的词,也写得迂徊往复、温馥绮丽。下面看一首《洞仙歌》:

华烛光辉,深下屏帏。恨征人久镇边夷,酒醒后多风醋。少年夫婿,向绿窗下左偎右倚。拟铺鸳被,把人尤泥。

须索琵琶重理。曲中弹到,想夫怜处,转相爱几多恩义。却再叙衷鸳衾枕,愿长与今宵相似。

这是一首典型的戌边战士与妻子情歌。有关思念征夫的诗歌早已有之,但以前的此类诗大都写得直露,怨恨之情突如即发,边关气较浓。而这首词写得华贵而琐碎。前部分通过富有表现力的情物描写,渲染了一种甜蜜的气氛,后部分写妻子弹奏琵琶表达相思,更富诗情画意。这种“琵琶弦上说相思”的手法,非造诣高深的雅士写不出。

除了妇思征夫词外,《云谣集》有许多主人公身份不详的恋情词,几乎占了三分之二。它的文风太像花间词和南唐词了,不妨拿它们做一番比较。

倾杯乐

窈窕逶迤,体貌超群,倾国应难比。浑身挂绮罗,装束□□。未省从天得至,脸如花自然多娇媚。翠柳画蛾眉,横波如同秋水。裙生石榴,血染罗衫子。

——《云谣》

描绘女性姿态,以这首为准。据说这首词是以杨贵妃为模特儿的。词中用语贴切逼真,文法严谨,对女人脸、眼、眉的刻画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水平。最后两句“裙生石榴,血染罗衫子”比喻巧妙,不留人工斧痕,足以成绝唱。而花间之魁温庭筠的《菩萨蛮》似出于此: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后人最欣赏温词的“懒起画蛾眉”、“花面交相映”,它把女性的美容和神态最充分地用文字表达出来,极见功底。《倾杯乐》虽不及温词,但也足见与温词相媲美的实力。

《云谣集》的一些词不仅在总体上反映了士人雅女的生活和心理,即使在细微的描写和艺术构思上与五代其他文人词也有极其相似的地方,某些细美幽约的句子如出一辙,完全可以相互替换。假如我们读过《云谣集》的“叵耐不知何处去,正值花开谁是主。满楼明月夜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肠断处”是否会联想到南唐后主李煜,再想到他的“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香是大家闺秀日用之物,词人们既然欣赏女色,当然少不了这个道具,《云谣集》同样如此。如果把《云谣集》的“满头珠翠影争光,百步惟闻兰麝香”与李煜的“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同时用来形容一个女子,估计会有同样的艺术效果吧?再如男欢女爱的场面描写,《云谣集》的“胸上雪,从君咬”比李煜的“奴为出来难,教郎姿意怜”更大胆,而又与花间词的程度相当。

(二)我们读过五代词后,不时会浮现出一些常用的意象,这些意象重叠、交叉,有时充斥整篇作品,它们极具表现力,光、色、味俱全,使词的基调恒定化。如西蜀词多写香炉、衩裙、山枕、翠钿等隐示忧苦、愁绪的意象,这些意象的选择与词的主题密切相关。《云谣集》的意象选择情况又如何呢?下面将它的主干意象与花间、南唐词作一番排列比较。

“帘”的意象:

《云谣集》高卷珠帘垂玉牖。(《竹枝子》)卷帘恨去人。(《破阵子》)《花间集》钿车纤手卷帘望。(牛峤《酒泉子》)画阁珠帘影斜。(张泌《河渎神》)李煜一任珠帘闭不卷。(《浪淘沙》)帘外芭蕉三两窠。(《长相思》)

据笔者统计,“帘”字在《花间集》中出现70多次,李煜词中出现7次,可知它的使用频率颇高。五代词人善写女性,而“帘”正是女子常徘徊沉呤之处,可视为作者了解女性、刻划其心灵的最佳取景点。

“绿窗”的意象:

《云谣集》绿窗独坐。(《凤归云》)向绿窗下左偎右倚。(《洞仙歌》)《花间集》绿窗人似花。(韦庄《菩萨蛮》)夜夜绿窗风雨。(韦庄《应天长》)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李煜 绿窗冷静芳英断。(《采桑子》)

“绿窗”具备与“帘”一样的表现功能,在花间词中尤其常用。

“香”的意象:

《云谣集》一炉香尽,又更添香。(《凤归云》)絮重更熏香。(《洞仙歌》)《花间集》香残尚惹襟。(张泌《女冠子》)至今犹惹玉炉香。(薛昭蕴《小重山》)李煜金炉次第添香兽。(《浣溪沙》)香印成灰。(《采桑子》)

在意象选择的用词方面,《云谣》和《花间》还有许多共同点。如为了创造悲剧美,多写眼泪;为了露骨地展现爱情,多写“山枕”;还有两者都爱用“ 玉郎”、“ 潘郎”表示男性情人,用“ 萧娘”、“ 谢娘”表示年轻女子。

综上所述,《云谣集》的文人气息较为浓烈,我们是否可以把它定性为中国第一部文人词总集而非《花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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