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舒大刚
[摘要] 从阐释谢无量《蜀学会叙》入手,初步总结出“蜀学”的五个特征:一是独特的古史体系,即以“天皇、地皇、人皇”为内涵的“三皇”体系,和以“蚕丛、鱼凫、柏灌、杜宇、开明”为世系的“五帝(王)”体系。二是大禹所创《洪范》之“五行”、《连山》之“阴阳”等观念,为后世儒家奠定了哲学基础。三是有别于中原“仁义礼智信”的“五常”观念,蜀学自严遵以下构建了“道德仁义礼”(或“道德仁义礼智信”)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四是在孔子“六经”、汉人“五经”和唐人“九经”的构架上,蜀学每每有所突破,率先构建起“七经”和“十三经”的经典体系,并为正统儒学所接受。五是蜀中自古流传的“皇人”信仰、仙道传统,造成了老子入蜀修仙的传说,也成就了张道陵入蜀创教的功绩。
[关键词] 蜀学;三皇五帝;五常七德;阴阳五行;老子入蜀
[中图分类号] B21[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15)06—0028—10
巴蜀地区因其独有的地理位置,使巴蜀文化形成了独特的个性和古史传承体系,它既与中原文化有血肉联系,同时又有自己鲜明的地域特征。20世纪初,谢无量先生《蜀学会叙》 (又有《蜀学系传》)曾探源索隐,勾深发微,为读者展示了巴蜀文明的别样风神。其文摭拾传世文献,参酌历史传说,对巴蜀的历史渊源、文化特征、经典体系、学术创造和思想成果等,都进行了简要概述,提出了“蜀有学,先于中国”的论断。这在当时无异石破天惊,振聋发聩。不过因其说过创,不合时宜,以致该文的学术价值一直未引起学人重视。为了从此文获得了解和研究巴蜀上古学术文化的参考与启迪,兹特掇取数事,加以疏证,用发其覆,以见其概。其有不妥,幸识者教焉。
一古史体系:“三皇五帝”与“大禹”
谢先生在《蜀学会叙》开篇即说:“天造蜀国,于万斯年。垂学播文,圣哲代作。传曰:‘蜀肇人皇之际,爰及神农降巴黔,禹兴乎广柔,名施焕诸夏,制作侔天地,蔑以加已。”
——说自开天辟地以来,蜀人经历了万年以上的历史衍变。蜀人历史上创造了许多学术和文化,圣贤睿哲代有其人。又说蜀人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人皇之世,神农和大禹都降生于此(或在这一带活动过),他们的盛名光辉华夏史册,他们的创造堪与天地同久。这些夸赞感情充沛,肯定程度很高,读之令人兴起,但是他这样说有没有历史依据呢?这里单举“三皇五帝”和“大禹”籍貫问题,加以考察。
“三皇五帝”无疑是中国上古史的传说时代,也可视为上古帝王和古先神圣的概称。巴蜀文献和中原文献对此都有记载,但是在具体称名上却互有差异。《华阳国志·蜀志》:“蜀之为国,肇于人皇。”这是今传文献中对蜀人始祖(即人皇)的明确记载,然其根据却远远早于此者。宋人《太平寰宇记》卷七二:“按《世本》、《山海经》、扬雄《蜀王本纪》、来敏《本蜀论》、《华阳国志》、《十三州志》,诸言蜀事者虽不悉同。参伍其说,皆言‘蜀之先肇于人皇之际”云云。罗泌《路史》卷四也说:“蜀之为国,肇自人皇。”罗苹注指出其所依文献也是:“《世本》、扬雄《蜀纪》、《华阳志》、《本蜀论》等语。”
湖南大学学报( 社 会 科 学 版 )2015年第6期李冬梅,舒大刚:“蜀学”五事论稿读谢无量先生《蜀学会叙》札记
可见“蜀出人皇”之说渊源有自,早在战国以前成书的《世本》中就已经如此记载了,当时中原还没有关于“三皇”是何许人也的具体记录。《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李斯等奏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司马贞《索隐》:“泰皇,当人皇也。”王符《潜夫论》卷八:“闻古有天皇、地皇、人皇。”又可见人皇是与“天皇”“地皇”相配对,这个系统实起于巴蜀。
中原文献言“三皇”的具体名目,则与巴蜀大异。大致而言,中原以具体人名释“三皇”(如“伏羲、女娲、神农”等,但并不一致),巴蜀则是以“三才”言之(如“天皇、地皇、人皇”),前者趋于实指,后者则多神话,时代早晚显然可见。如《周礼》等中原文献,只提“三皇五帝”集合名词,如《春官》“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郑玄注:“楚灵王所谓‘三坟‘五典。”但三皇五帝具体是哪几位人物,却并不清楚。至汉、魏而下,乃实称其名,而又每每互异:伏生《尚书大传》(佚文)举“燧人、伏羲、神农”;应劭《风俗通义·三皇》引《春秋运斗枢》“伏羲、女娲、神农”;班固《白虎通义·号》列“伏羲、神农、祝融”;皇甫谧《帝王世纪》称“伏羲、神农、黄帝”。都不一致,于是王符《潜夫论》卷八乃曰:“世传三皇五帝,多以为伏羲、神农为三皇。其一者或曰遂(燧)人,或曰祝融,或曰女娲。其是与非未可知也。”可见中原各说意见不一,是信是疑,莫可肯定。说“蜀出人皇”的《世本》《山海经》,显然比伏生(《尚书大传》)为早,继之者扬雄(《蜀王本纪》)也在应劭(《风俗通义》)、班固(《白虎通义》)等人之前。可见以“三才”言“三皇”比以人物释“三皇”起源更早。
蜀人的“三皇”观念后来进入中原,逐渐成为中原祀典的内容之一。首先是道教经典,他们弥缝了巴蜀三皇与中原三皇的矛盾现象,将二者统一起来,以“伏羲、女娲、神农”等为“后三皇”,而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中三皇”,这实际上是承认了中原“三皇”晚于巴蜀“三皇”的缘故。但道教为将人类历史与天地生成结合起来,又在“中三皇”前添加一组“初三皇”,即开天辟地的盘古氏(或“天地初开”的浑沌氏),其理论依据则是《易经》“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和《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信仰,特别是《列子》所谓“天地之初,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的构架,用以模拟天地万物生成的原始状态。天地之体,其数本四,而所用者三,存一不用者,一者太极,非实指实形的数,故只称“初三皇”。
宋人罗泌著《路史》,参用道、儒两界文献,正式将蜀之三皇,与中原三皇、道之三皇资料统统抄入,以成开篇《前纪》之首二卷。罗苹于该书卷一“初三皇纪”之“纪三灵而复著夫三皇也”下,注曰:“诸书说三皇不同,《洞神》既有初三皇君、中三皇君,而以伏羲、女娲、神农为后三皇。《周官》《大戴礼》《六韬》《三略》《文》《列》《庄子》、不韦《春秋》有‘三皇之说,而刘恕以为‘孔门未有明文。孔安国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世遂以伏羲、神农、黄帝为之三皇。斯得正矣。至郑康成注《书中候勅省图》,乃依《春秋运斗枢》,绌黄帝而益以女娲,与《洞神》之说合。然《白虎通义》乃无女娲而有祝融,《甄曜度》与《梁武帝祠像碑》则又易以燧人,盖出宗均《援神契注》与谯周之《史考》。纷纭不一,故王符云:‘闻古有天皇、地皇、人皇,以或及此,亦不敢明。至唐天宝七载,始诏以时致祭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于京城内”云云。于“三皇”之渊源、异说、流衍,以及正式成为皇家信仰的过程,言之甚明,唯其对“三皇”始于蜀地则未能指明,是为遗憾。
如果从地域上看,种种有关三皇的传说也以巴蜀为中心。《华阳国志》既明言“蜀肇人皇”,是人皇原在蜀地矣。《路史》卷二“天皇氏”又说:“天地成位,君臣道生。粤有天皇,是曰天灵。”“被迹无外,无热之陵。”罗苹注引《遁甲开山图》:“天皇出于柱州,即无外山也。”郑康成注:“无外之山,在昆仑东南万二千里。”说明天皇出于昆仑山东南(“万二千里”盖极言其远,非实指),正当巴蜀之地。
又“地皇氏”:“天皇氏逸,地皇氏作,出于雄耳、龙门之岳。”(《遁甲开山图》)雄耳,《古微书·春秋命历序》又作“熊耳”,在蜀地。《华阳国志》谓蜀王杜宇“自以功德高诸王,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刘琳《校注》考证,熊耳即今四川青神县南岷江上之青神峡,在蜀国南境。三国蜀人秦宓有曰:“三皇乘祗车出谷口,今之斜谷是也。”裴松之注:“《蜀记》曰:‘三皇乘祗车,出谷口。”褒斜谷既然是三皇乘车出入之口,则此“龙门”当即今汉中境内褒斜谷口。“雄耳、龙门之岳”,即北起汉中,南至雅安境内的广大地域,俱为古蜀人领地,也为地皇氏的出生之地。可见上古巴蜀自是“三皇”(天皇、地皇、人皇)神话的产生与流传之区。
唐人《艺文类聚》卷一引徐整《三五历纪》:自从盘古开天地,“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此“三皇”是继开天辟地的盘古之后的人类始祖或始君,即前述之天皇、地皇、人皇“中三皇”。《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春秋纬》云:“天皇、地皇、人皇,兄弟九人,分为九州长天下也。”晋王嘉《拾遗记》卷九云:“(频斯国)有大枫木成林”,“树东有大石室,可容万人坐,壁上刻有三皇之像:天皇十三头,地皇十一头,人皇九头,皆龙身”。所谓十三头、十一头、九头者,当然不能看成是实际的人物形像,也不都是纯粹的神话传说,而是十三部落、十一部落、九部落之历史的神话反映。
由此看来,“三皇”一词虽见于《周礼》等中原文献,但何为“三皇”,却以“天皇、地皇、人皇”的列举为早出,这个系统则出于巴蜀文献。李斯等奏“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云云,实因秦并巴蜀后受巴蜀文化影响;秦始皇根據“三皇”与“五帝”传说,各取一字形成“皇帝”的最高称号,从而影响中国政治体制两千余年。汉以后儒生以“伏羲、女娲、神农”等释三皇,俱属后起。至唐司马贞《史记·补三皇本纪》据《河图》、《三五历纪》、《太平御览》引《春秋纬》说“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以及唐代诏“以时致祭”三皇于京师,更是晚出。由此可见,起于蜀地的“三皇”传说正式进入中原后,逐渐融入中华文化,并为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建设做出了贡献。
后来由于巴蜀与中原的交流日多,中原文献所载“三皇”人选也影响到巴蜀,在西南地区也有了伏羲、女娲、神农等传说。谢先生《叙》就说:“神农降巴黔。”《渚宫旧事》卷五:“凿齿以为神农生于治中,《召南》咏其美化,《春秋》称其多(阙)汉之风不同”云云。而在今天的古郡阆中,也普遍存在洪水滔天、伏羲女娲兄妹滚石合婚的“遗址”,亦有故矣。
如果从认识论的角度考察,巴蜀“三皇”与中原“三皇”,适可互补。如前所述,蜀地“三皇”多与天地开辟、物我相待的角度思考问题,《路史》卷一讲“初三皇”时说:“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而骞者为天,浊重而坠者为地,冲粹而生者为人。天地壹缊,万物化醇;男女会精,万物化生,而庶汇繁矣。”其相继而起的天皇、地皇、人皇为代表的“中三皇”,正好构成了“天、地、人”三才一统的哲学构思,实受“自太极而两仪,自两仪而三才”的宇宙生成论之影响,对于中华文化而言实具有形而上的价值。中原对于“三皇”的解释,则多从人类的生产与生活形态出发,盖燧人者,始用火者也;伏羲(又作伏牺)者,始驯兽者也;神农者,始稼穑者也;即使是女娲,也是从造人开始的,对于中华文化实具有形而下的意蕴。只有将巴蜀“三皇”与中原“三皇”两种解释结合起来,才能完成中华文化之形上、形下的互补和完善。
至于“五帝”所指,中原文献至少有以下五种说法:一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大戴礼记》《史记》);二是庖牺、神农、黄帝、尧、舜(《战国策》);三是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吕氏春秋》);四是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资治通鉴外纪》);五是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伪《尚书序》)。说明纵然“五帝”集合名称早见于中原文献,但其具体所指也一直没有确定。
世传巴蜀文献,亦有自己的“五帝”组合,而且相对确定。扬雄《蜀王本纪》:“蜀王之先名蚕丛、柏濩、鱼凫、蒲泽、开明,是时人萌椎髻左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文选·蜀都赋》刘逵注引)说明巴蜀有自己的五帝(或五王),而且在服饰、语言和礼乐上,皆与中原正统有异,故在已经华化的扬雄看来,古蜀皆属“左言”和“不晓”“未有”之列。《华阳国志·蜀志》所述亦同:“有周之世,限以秦巴,虽奉王职,不得与春秋盟会,君长莫同书轨。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鱼凫。……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开明立,号曰丛帝。”“王”“帝”,都是华言对蜀语的译写,为蜀地最高君长。刘琳《校注》:“蜀人语言与华夏族异,所谓‘帝‘王皆中夏译语,非其本称。”刘琳:《华阳国志新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02页。虽然如此,但是蜀人有着自己的政统及其称号,则是可以肯定的。及巴蜀与中原交流日深,中原之五帝也与巴蜀发生了联姻,如《史记·五帝本纪》即载:“黄帝……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德盛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西陵相传在今四川盐亭,江水即今岷江,若水即今雅砻江,俱在蜀中。《大戴礼记》《帝王世纪》也有相似记载。于是文献乃有“蜀王,黄帝后世也”(《史记·三代世表》及《系本》)和颛顼“封其支庶于蜀”(《华阳国志·蜀志》)等说法。
至于“大禹”的族属,汉以后亦多说,然考诸早期文献,实与巴蜀有关。《史记·六国表序》:“禹兴于西羌。”皇甫谧注:“《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传曰‘禹生自西羌是也。”皇甫所引“孟子”之说,不见于今传《孟子》书中。不过唐代注家对此并不怀疑,说明另有依据。如张守节《史记正义》说:“禹生于茂州汶川县,本冉駹国,皆西羌。”杨倞注《荀子·大略》“禹学于西王国”说:“大禹生于西羌,西王国,西羌之贤人也。”也许禹生于蜀的说法,自是战国、秦汉以来的公论,非出一时之杜撰。《三国志·蜀书·秦宓传》秦宓就说:“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裴松之注引《帝王世纪》:“有莘氏女曰志……生禹于石纽。”又引谯周《蜀本纪》曰:“禹本汶山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其地名刳儿坪。见《世帝纪》。”后世学人还纷纷考证,必欲为上述引文找出《孟子》脱文所在:明陈耀文《经典稽疑》卷上于“舜卒鸣条”下:“《史记·六国表》云‘禹兴于西羌,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疑在此条之下,而今无此语。故知书之逸遗者多矣,可胜惜哉!”明陈士元《孟子杂记》卷二也在皇甫谧上述引文后加按语说:“《离娄》下篇‘文王,西夷之人也,无‘禹生石纽之说。《华阳志》云‘禹生于石纽村。《寰宇记》云‘石纽在茂州汶川县北。《路史》注亦引《孟子》云‘禹生石纽。岂别有据邪?”征诸地方史志,石纽、刳儿坪、禹庙等,都能在今四川汶川、北川境内找到历史遗迹。可见禹兴西羌为蜀人,自是战国以来相承的传说,禹所创造的种种文化成果,视为蜀学之早期成就可矣。
二文化渊源:《洪范》与《连山》
谢先生说:“然余所闻,邃古之先,天下有学,盖由蜀。”又说:“蜀有学,先于中国。国人数千年崇戴为教宗者,惟儒惟道,其实皆蜀人所创,彬乎遐哉!”又说:“儒之学,蜀人所创。其最古经典,蜀人所传。为二别:一、原始儒学禹创;一、易学商瞿传。儒家者流,明尊卑贵贱之等,叙仁义礼智之德,察于吉凶祸福之乡,称天以为治。其原盖出于禹。‘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伏羲因《河图》画卦,禹受《洛书》乃制《洪范》,《洪范》于人事详已,儒者所法,故禹纯然儒学之祖。《易》广大而不可测,深切著明,莫如《洪范》。箕子曰:‘天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洪范》初一至六极六十五字,刘歆以为即《洛书》本文也)《洪范》于儒家众说,范围而不过,实自禹起。盛若仲尼,而曰:‘禹,吾无间然矣。王制至禹始备,儒者称先王,大抵自禹以下。(详见量所造《“禹书”及“洪范”证闻》)儒家尊六艺曰经。经莫大于《易》,《易》自伏羲而降,群圣相授。余经孔子所述,皆有所删定,不得与《易》并。原夫伏羲画卦,神农重卦之象(重卦之人,传者异词,今从郑玄等说。《隋志》亦有《神农重卦经》)。其后有《连山》、《归藏》、《周易》,曰‘三易。《连山》禹制之,汉时藏于兰台(或曰神农号连山氏。然桓谭亲见《连山》数万言,当是禹所为。久佚。后传刘炫伪本,亦亡。惟扬雄《太玄》有云‘《益》拟《连山》者)”云云。
这里涉及儒的起源、《洪范》的制作、《连山》的制作、学术的源头、《易》学传授等问题,在历史上聚讼颇多。
儒家创自孔子,自无异议。但是关于“儒”的起源,历史上却有争议。近代以前,一直以为是“出于司徒之官”。如《汉书·艺文志》就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司徒之官设于尧舜,因于姬周,掌土地、人民、教化,除了其官方身份、地位外,其职掌和功能正好与后来儒家相符。但自近代以来这一说法却受到挑战,又生出种种新的说法,其最有影响者,乃章太炎、胡适和徐中舒三氏。章氏以“儒之名盖出于需。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识旱潦”。故“儒本求雨之师,故衍化为术士之称”。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1910年初版于日本东京,1915年收入《章氏丛书》,上海右文社铅印本。所引见上海古籍出版社陈平原导读本,2003年。胡、徐二氏皆以为“儒”起源于殷世,是祭司或神职人员胡适:《说儒》,《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卷第3期,1934年12月,后收入《胡适论学近著》,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徐中舒:《甲骨文中所见的儒》,《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5年第4期,后收入《徐中舒历史论文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现在看来,谢先生又提出儒者始于夏人说了。
无可否认,影响后世的有经典、有纲领、有徒众的儒家学派,必然始于孔子。《庄子·渔父》就借子贡之口说:“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这样有思想主张(“性服忠信”)、有行为风范(“身行仁义”)、有文化追求(“饰礼乐”)、有学术重心(“选人伦”),并且有特定的社会功能(“上忠”“下化”“利天下”)的学派,只有孔子具备。
但是作为官守的“儒”,在孔子之前确已存在。《周礼》有“师儒”两种掌教化的职业。《周礼·天官》“大司徒”职:“以本俗六安万民:一曰媺(美)宫室,二曰族(同族相聚)坟墓,三曰联兄弟,四曰联师儒,五曰联朋友,六曰同衣服。”郑玄注:“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又“太宰”职说:“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薮,以富得民。”在九种维系邦人的手段中,就有表率万民的“师”(“师以贤得民”)和博学多方的“儒”(“儒以道得民”)。郑玄注:“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师”是有德行的人,是德育、政治教员;“儒”有六艺,是知识、技能教员。这种职业在孔子之前是存在的。
因此胡适和徐中舒先生都在殷人中寻找证据,这是有价值的。不过,在谢先生看来那还不是最早的渊源。他认为儒的职业和功能在夏代就出现了。他举出的两条最突出的证据,一是禹制《洪范》《连山》,二是禹时形成了“先王”制度,为后世儒家所繼承和称道。
上古经典,莫早于《易》卦之阴阳,莫奇于《洪范》之五行。《周易·系辞传》述《易》之起源时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圣人是谁呢?相传即伏羲、大禹是也。《汉书·五行志》刘歆说:“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张衡《东京赋》也说:“龙图授羲,龟书畀姒。”羲即伏羲,姒即禹姓。都说上古之世,黄河出“龙图”,洛水出“龟书”,伏羲根据龙图造成了八卦,是即《易》的起源;禹根据龟书造成了《洪范》,后来箕子向武王所陈《洪范》,即来源于大禹。《尚书·洪范》序载箕子之言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洪者大也,范者法也,用今天的话说,洪范即是大经大法,是治国的“大宪章”。禹得到了“天锡”《洪范》九畴,才使民间日常伦叙得到规范和条理。根据箕子所陈,“九畴”即是九类治世理民的大原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尚书·洪范》)刘歆认为这段文字就是禹所造。
五行是讲水、火、土、金、木五种物质的特性和功能,五事是讲人的五种感觉和思维,八政是讲政治的八个要务,五纪是讲五种天象历法,皇极是讲为君之道,三德是讲三种美德,稽疑讲处理疑难问题的方法,庶征是讲预示吉凶的气象,五福是讲人有善德将获五种福祉,六极是讲人有恶行将受六种灾殃,“九畴”涉及面相当广泛。每一种下面还有许多具体的说明,也都是先民的经验总结和政治智慧的结晶,如果这真出禹之所传,那禹肯定是具有极高智慧的。所以当武王听完箕子所陈后,非常高兴,立即“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不把他当成普通臣子对待。
关于《连山》,首载于先秦文献《周礼》“大卜”职:“(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春官》)又:“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春官》筮人)可见《连山》与《周易》是同一类型的书,一样都是由经卦、别卦组成的“易书”,而且是用来占筮的。汉人注说,《连山》是夏易,《归藏》为殷易,《周易》为周人的易。《连山》首艮,艮为山,山下山上,象山之相连无绝,一说“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故称“连山”。《归藏》首坤,坤为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故称“归藏”。《周易》首乾,乾者健也,健行不已,周还复始,故曰“周易”。《山海经》说:“伏羲氏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黄帝氏得河图,商人因之曰《归藏》;列山氏得河图,周人因之曰《周易》。”《连山》居“三易”之首,影响于《归藏》和《周易》。
《周易》今天还在流传,义例彰彰。《连山》、《归藏》今已亡佚,谜团多多。据说二易汉代还有流传,桓谭《新论》就说:“《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连山》藏于兰台,《归藏》藏于太卜。”北魏郦道元作《水经注》还有称引,如《淮水注》引《连山易》:“有崇伯鲧,伏于羽山之野。”晋皇甫谧《帝王世纪》亦引《连山易》:“禹娶涂山之子,名曰攸女,生余(余即启或均)。”可见《连山》实有其书,而且其中还有夏代故实,应当与禹有联系,可惜后世竟然失传了。
《连山》为“三易”之首,“三易”掌于太卜,“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三易”是蝉联相承的,其哲学基础和表意元素,都是以阴阳二画为基础。《洪范》讲“金木水火土”五行的,五行是构成物质世界的五种最基本的物质,也是影响物质运动转化的基本属性。因此阴阳、五行学说后来成为儒家哲学,也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范畴。因此说“儒起于禹”实不为过。至于《易》学在蜀中的传授,就更是源远流长了,这里不再多赘。
三经典体系:“五经”
“七经”与“十三经”谢先生说:“若夫其学,不自蜀出,得蜀人始大;及蜀人治之独胜者,并著以为型,而衍众人遗说。”这让我们想起儒家经典体系的形成和扩展,因得蜀学而后广,也得蜀学而后定。
儒家经典,在中原地区经历了“四经”“六经”,再到“五经”的演变,巴蜀则完成自“七经”而“十三经”的定型。
早期“四教”:孔子之前,儒家赖以删述的文献处于“传世旧法之史”(《庄子·天下》)的状态,诸书皆以类为称,还没有一个统一的集合名词。《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晋趙衰称赞郤縠“说《礼》《乐》而敦《诗》《书》”。《礼记·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管子·内言·戒》:“内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泽其‘四经而诵学者,是亡其身者也。”房玄龄(实尹知章)注:“‘四经,谓《诗》《书》《礼》《乐》。”这是早期“四教”,主于实用。
孔子“六经”:春秋末年,孔子(前551前479)“论次《诗》、《书》,修起《礼》、《乐》”,“作《春秋》”语见《史记·儒林列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解详金景芳:《孔子与六经》,载《孔子研究》创刊号,1986年第1期。,“序《易》传” 此约《史记·孔子世家》文:“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孔子家语·本姓解》亦称:“(孔子)删《诗》述《书》,定《礼》理《乐》,制作《春秋》,赞明《易》道。”(《四部丛刊》影印明黄鲁曾覆宋本),将旧传“诗书礼乐”四类文献编成可供教学的《诗》《书》《礼》《乐》四经,晚年再加《易》和《春秋》,于是形成了儒家早期经典“六经”关于孔子与“六经”关系,历史上颇多怀疑。龚自珍《六经正名答问一》(《龚自珍全集》,王佩诤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仲尼未生,已有六经;仲尼之生,不作一经。”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王重民《通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易》掌大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领于太师,《春秋》存乎国史。”似乎孔子对“六经”毫无用功之处,实为过激之辞。董治安《先秦文献与先秦文学》(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说:“春秋以前,所谓‘易‘诗‘书‘礼‘乐‘春秋,大体都是某类文献的通称,每类文献,或有性质相类的典籍,或有不同的传本。而事实上正是由于孔子的整理、编订、传授,才推动了战国儒家研习和重视,并最终导致了《易》、《书》、《诗》、《礼》、《易》、《春秋》至西汉开始普遍尊崇的特殊地位。就此而言,可以说,‘六经实借孔子而得进一步弘扬,孔子则因整理、传授‘六经而愈见其重要历史贡献。”尚不失为持平之论。。《庄子·天下篇》:“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天运篇》也称孔子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秦汉之际,儒家经典又称“六艺”。陆贾《新书·六术》:“是故内法六法,外体六行,以与《书》、《诗》、《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以为大义,谓之‘六艺。”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史記·太史公自序》)
汉家“五经”:西汉时,《乐经》已经不用来传授生徒或曰“《乐》本无经”,或曰“《乐》亡秦火”,但其未被博士用以教授生徒则一。又考汉代文献,《乐》尚处处使用,时时演奏。可见,《乐》并未亡佚,只是未列入博士官传授而已。参蒙文通:《经学抉原·焚书》,见《蒙文通文集》第三册,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汉时博士弟子所习皆只“五经”,汉武帝所设经学博士也只有“五经博士”。《史记》《汉书》的儒林传叙述诸经传授线索,也只分《诗》学、《书》学、《礼》学、《易》学、《春秋》学五大群体。于是“五经”就构成汉代儒家经典的基本范式,《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就是当时整个儒家经典代名词。
蜀学“七经”:首次对儒家“五经”概念有所突破的是文翁在成都兴办的石室“蜀学”。文翁于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乃选……张叔等十余人,……遣诣京师,受业博士”;“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县邑吏民……争欲为学官弟子。”(《汉书·循吏传》)东汉末秦宓述其事说:“蜀本无学士,文翁遣相如(当作张叔)东受《七经》,还教吏民,于是蜀学比于齐鲁。”《三国志·蜀书·秦宓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按:秦宓说文翁所遣“司马相如”,常璩说是“张叔等十八人”,秦说无征,常璩之言与班固《汉书·循吏传》合,可从。学人谓《汉书》“(司马)相如事孝景帝为散骑常侍”的记载,证明司马相如成才和成名在文翁守蜀之前。我们又从《益部耆旧传》佚文中,找到了司马相如真正的老师临邛隐者胡安(《蜀中广记》卷一三)。说明相如学术自有渊源,非文翁所教而成。常璩也说:“(文)翁乃立学,选吏子弟就学,遣隽士张叔等十八人,东诣博士受《七经》,还以教授。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 常璩:《华阳国志》卷三,刘琳校注本,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秦宓和常璩都说文翁化蜀的教材是《七经》,比之中原还多两经。“七经”具体所指历来解者异辞,有“六经”加《论语》说《后汉书·张纯传》:“乃案《七经谶》、《明堂图》。”李贤注:“《七经》,谓《诗》、《书》、《礼》、《乐》、《易》、《春秋》及《论语》也。”(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张纯是光武时人,当时谶纬盛行,当时纬书中有《乐纬》不假,李贤注“七经谶”有《乐》家是对的;但是作为经书,《乐经》在西汉已无传授,遑论东汉呢?因此李贤以《乐经》注“七经”又是错误的。 ,有“五经”加《论语》、《孝经》说 杭士骏:《经解》,见《皇清文颖》卷一二,清乾隆十二年武英殿刻本。。既然《乐经》在汉代不以教学,文翁石室当然也不例外,故“六经”加《论语》说为无征。考之《汉书·平帝纪》:“征天下通知逸经……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已将《论语》《孝经》与“五经”并列;晋傅咸作《七经诗》,其中也有《论语》《孝经》 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经说”:“《春秋正义》云:‘傅咸为《七经诗》,王羲之写。今按《艺文类聚》、《初学记》载傅咸《周易》、《毛诗》、《周官》、《左传》、《孝经》、《论语》,皆四言,而阙其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校点本),可见“五经”加《论》《孝》之说为可信。
中央太学传“五经”,蜀郡石室传“七经”。中原人士熟读群经称“五经兼通”云云,许慎号“五经无双”,所撰也是《五经异义》(《后汉书·许慎传》);桓谭“博学多通,遍习五经”(《后汉书·桓谭传》);张衡“通五经、贯六艺”(《后汉书·张衡传》);姜肱“博通五经,兼明星纬”(《后汉书·姜肱传》),等。而蜀学人士熟习群经,却多以“七经”誉之,如《后汉书·赵典传》注引《谢承书》:成都人赵典“学孔子《七经》……靡不贯综”;《华阳国志》卷一○下载:梓潼人杨充“精究《七经》”云云;江藩撰《两汉通经诸儒》,举“其治七经者则有:张宽、汝阴荀爽、成都赵典、梓潼杨充、涪人李譔、南阳许慈”
江藩:《经解入门》卷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张宽、赵典、杨充、李譔,皆蜀人;而荀爽、许慈则皆晚出,可见“七经”教育自是蜀学传统。
自王莽时已在石头上刻制石经,东汉熹平、曹魏正始、李唐开成、赵宋绍兴、满清乾隆等朝,都有仿效,但是莽石经无考,熹平石经才七种,正始才三种,开成稍多为十二种,但是其中《论语》《孝经》《尔雅》不以称经,只号“九经”。绍兴、乾隆者晚出,更无论。唯有后蜀广政始刻之“蜀石经”是十三种,号称“石室十三经”,儒家《十三经》体系至此完成。已详拙文《“蜀石经”与十三经的结集》舒大刚:《“蜀石经”与十三经的结集》,《周易研究》,2007年第5期。,兹不赘述。
四核心价值:“五常”与“七德”
古之為学,在乎修身和致用,故学必广博,而识贵精要。自孔子而后诸子圣贤,皆各有所主。《吕氏春秋·不二》谓:“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兼),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诸子学术都有自己的核心精神和主体价值,成熟的学术尤其如此,蜀学也不例外。当然核心价值的构成,也会随着时代演变而有所变化,但是蜀学核心价值的总体精神还是很明显的。
孔子“仁智勇”:孔子当时提出过许多价值观念,最核心的无疑是“仁”,但是如何行仁或辅仁,则有一个固定搭配,如“仁智勇”“道德仁艺”。孔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中庸》第二十章:“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如此等等,可见“仁智勇”“道德仁艺”就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构建。
思孟“仁义礼智圣”:孟子在《尽心下》中说:“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按孟子亦将“仁、义、礼、智”称为“四德”予以提倡,但就其学术渊源来说,则是将“仁、义、礼、智、圣”做一组合,称为“五行”。此说应始于子思,发扬于孟子,在战国时曾受到荀子批判。《荀子·非十二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唐杨倞注:“五行,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杨氏说五行又称五常,即后之仁义礼智信,不完全正确,因为仁义礼智信是汉代董仲舒的组合,战国时不是这样,而是将“圣”与四德搭配。(详李耀仙《子思孟子“五行”说考辨》李耀仙:《子思孟子“五行”说考辨》,《先秦儒学新论》,成都:巴蜀书社,1991年。)新出土郭店楚简《五行》篇说:“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马王堆帛书《五行》略同)正是仁、义、礼、智、圣的搭配法。汉儒贾谊《新书·六术》尚曰:“天地有六合之事,人有仁、义、礼、智、圣之行。”仍然保持战国时期的样式。
董氏“仁义礼智信”:至董仲舒进一步圣化孔子,以为圣者无不能、无不知,圣兼四德,是孔子的专利,不具备普世价值,故以“信”易“圣”,以为此五者可以常行不替,是与天地长久的经常法则(“常道”),故号“五常”,曰“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董氏《贤良对策》)。于是“仁、义、礼、智、信”乃成儒家核心价值的固定搭配,影响了中国两千余年。
蜀学“道德仁义礼”:蜀学也有自己的核心价值观,据现存文献,其固定搭配的系统构建实始于汉之严遵。其《道德指归论·上德不德篇》:“天地所由,物类所以,道为之元,德为之始,神明为宗,太和为祖。道有深微,德有厚薄,神有清浊,和有高下。清者为天,浊者为地;阳者为男,阴者为女。人物禀假,受有多少,性有精粗,命有长短,情有美恶,意有大小。或为小人,或为君子,变化分离,剖判为数等。故有道人,有德人,有仁人,有义人,有礼人。敢问彼人何行,而名号殊谬以至于斯?庄子曰:虚无无为,开导万物,谓之道人。清静因应,无所不为,谓之德人。兼爱万物,博施无穷,谓之仁人。理名正实,处事之义,谓之义人。谦退辞让,敬以守和,谓之礼人。凡此五人,皆乐长生。”这是对《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五德对立学说的弥缝,也是对儒、道相反状态的矫正,从而构建起兼融易、儒、道的“道、德、仁、义、礼”一体的核心价值观念。这一体系的构建,是由天地、阴阳、男女、厚薄、性命、情意、神明、太和等发展衍化而来,与前述蜀中“天皇、地皇、人皇”之“三才”构建是一脉相承的。
严遵之外的蜀学中人,其学而有体系者,亦多能承袭这一结构。如:汉王褒 《四子讲德论》:“圣主冠道德,履纯仁,被六艺,佩礼文,屡下明诏,举贤良,求术士,招异伦,拔骏茂。”扬雄《法言·问道篇》:“道、德、仁、义、礼譬诸身乎?夫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卷三)又卷四《问神篇》:“事系诸道、德、仁、义、礼。”《太玄经·玄摛》:“虚形万物所道之谓道也,因循无革天下之理得之谓德也,理生昆群兼爱之谓仁也,列敌度宜之谓义也,秉道、德、仁、义而施之之谓业也。”(卷七)或又根据董仲舒“五常”直接冠以“道德”,而成“七德”搭配:雄《剧秦美新》:“神明所祚,兆民所托,罔不云道、德、仁、义、礼、智。”(《扬子云集》卷四)
后有唐人赵蕤,在其《长短经·量才》中也说:“故道、德、仁、义定而天下正。”又《定名》曰:“故称之曰道、德、仁、义、礼、智、信。夫道者人之所蹈也,居知所为,行知所之,事知所乘,动知所止,谓之道。德者人之所得也,使人各得其所欲谓之德。仁者爱也,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义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礼者履也,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智者人之所知也,以定乎得失是非之情,谓之智。信者人之所承也,发号施令,以一人心,谓之信。”
宋人张商英,在其所传《黄石公素书·原始章》中也说:“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道者,人之所蹈,使万物不知其所由。德者,人之所得,使万物各得其所欲。仁者人之所亲,有慈惠恻隐之心,以遂其生成。义者人之所宜,赏善罚恶,以立功立事。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伦之序。”其书六章,一曰《原始》,二曰《正道》,三曰《求人之志》,四曰《本德宗道》,五曰《遵义》,六曰《安礼》,在篇目上也体现出这一核心价值的构思。此外,还有明代来知德,也说:“冠道德,履仁义,衣百家,佩六艺。”(《答客问》)承袭了蜀学自严遵以来融合儒道,会通道德仁义礼的传统。
无独有偶,受巴蜀文化影响的陇西李筌,在其《太白阴经》说:“夫用探心之数者,先以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诗、书、经、传、子、史”云云(《数有探心篇》),将蜀人“道、德、仁、义、礼”并重的组合,进而与儒家“礼乐忠信”和文献载体“经、传、子、史”相搭配,形成了更加廣博的核心价值结构和文化体系。在唐玄宗时曾经主纂《三教珠英》的张说,在其《大唐祀封禅颂》中也有“传不云:道、德、仁、义、礼、智、信乎,顺之称圣哲,逆之号狂悖”(《张燕公集》卷十一)的表述,也是融合儒道的特殊表达。
五文化枝辅:“道家”和“道教”
谢先生说:“道者,蜀人所创。其变有三宗,三宗亦自蜀始。一、原始之道。(天真皇人创。同时有宁封,继起有老子。)二、养生之道。(彭祖创。与容成术异。)三、符咒之道。(张道陵创。道陵非蜀人,然得道在蜀,终于蜀。)司马谈《论六家指要》,独尊道家。中国诸学,惟道家先出。世称黄老旧矣,而《道藏》数千卷,首著《度人经》,以为峨嵋天真皇人授黄帝云。(《度人经序》)《黄帝本行纪》(唐阆中吏王瓘著)谓帝未有天下,至蜀青城山谒宁封,因传《龙经》(唐时尚存,段成式见之)。封称天真皇人,圣人也。帝复上峨嵋,问以道德之要。故天真皇人,道家之祖。《度人经》尚清静修身为本,《道德》诸经,其绪流尔。老子,周时降生成都李氏,有青羊之异,为尹喜说经。(出宋谢显道《混元本纪》。今成都青羊宫是其遗迹。)而彭祖亦隐峨眉山数百年,创养生之术。(彭祖所著《养生经》已佚,略见葛洪《神仙传》中。)汉朝张道陵入蜀得道,行符咒,今道陵二十四治皆在蜀。道之大别惟三宗,三宗所由兴以蜀。”
今按,此节说道教乃蜀中所创,所举例证有四:一是《道藏》首卷《度人经》反映了蜀中的皇人信仰,二是彭祖创养生学,三是老子入蜀教化,四是张道陵入蜀创教。张道陵、彭祖事,固学人所艳称,兹不复赘。而“皇人”信仰、老子入蜀事,却因事涉虚妄,不受重视,这里特拈出稽考。
今天《道藏》首经即是托名天真皇人撰《度人经》,该书或许晚出,但蜀中的“皇人”信仰,则古来有之。《山海经·西山经》载巴蜀有“皇人之山,……皇水岀焉”,又有中皇山、西皇山。据《峨眉图经》皇人、中皇、西皇三山,即今峨眉之大峨、二峨、三峨三峰。《五符经》说:“皇人在峨眉山北绝岩之下,苍玉为屋,黄帝往受真一五牙之法焉。”《路史》又曰:“泰壹氏是为皇人。开图挺纪,执大同之制,调大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是天地开辟后建立纲纪、制度、变化规则的一方神圣。
由于他有如此功力和功德,故自然成了学道者的祖师。《路史》又曰:“昔者神农尝受事于泰壹小子,而黄帝、老子皆受要于泰壹元君。盖范无形,尝无味,要会久视,操法揽而长存者。”“皇人”是神农、黄帝、老子学习和师法的老师,他“无形”、“无味”,却是长生久视(久视、长存)的法宝。
《录异记》还具体记载:“青城县西北二里,有老君观,门东上有一泉,号马跑泉。水味甘美,四时不绝,春夏如冰,秋冬反温。昔老君与天真皇人会真之所。其泉是老君所乘马跑成,即冲妙观也。”(《蜀中广记》卷六引)唐代名道杜光庭,还专以此传说撰成《冲妙观记》一篇。
《名号历劫记》又云:“人皇之后,五龙氏兴焉。天真皇人降下开明之国,以《灵宝真文》《三皇内经》各十四篇授之。五龙氏得此经,以道治世万二千岁,白日登仙。”曹学佺《蜀中广记》引之,并按曰:“开明氏,蜀古国号也,都南安,今之嘉定州是。”(卷七一)由于巴蜀地区有这个皇人峰的缘故,便引来长生久视的泰壹真人和神农、黄帝、老子向他学习的掌故,后世道教造作《度人经》,也是依仿于此而成的。
又因蜀中风物原有与老子其人其学相契合的基础,于是历代以来就衍生出许多老子入蜀隐居、修炼、讲经甚至炼丹的神迹。
说起老子晚年“事迹”,《史记》本传只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说老子晚年踪迹“莫知所终”。裴骃《集解》引《列仙传》曰:“关令尹喜者,周大夫也……时人莫知老子西游,喜先见其气,知真人当过,候物色而迹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服具胜实,莫知其所终。”说老子著书后乃与尹喜“俱之流沙之西”。裴氏又说“《列仙传》是刘向所记”。然而该书《汉志》不载,其内容往往与据向歆父子《别录》《七略》修订而成的《汉书·艺文志》相悖,故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疑其“魏晋间方士为之,托名于(刘)向”。其“西出流沙”云云者,显然是受东汉后期以来“老子化胡”说影响。东汉末襄楷上桓帝书有云:“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佛陀)”(《后汉书·襄楷传》);《三国志》亦载:“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合有二十九。”(《三国志·魏书》裴松之注)《列仙传》前文有“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车去入大秦,过西关”,正受其影响,“西出流沙”说实乃魏、晋间“佛老之争”的产物。
除了这个说法外,还有迹象表明,老子晚年亦有可能进入巴蜀隐居。谢先生所举宋谢显道《混元本纪》即持此说。此外还见于多种记载。首先是《蜀本纪》云:“老子为关令尹喜著《道德经》,临别曰:‘子行道千日后,以成都郡青羊肆寻吾。今为青羊观也。”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七二“剑南西道一·益州·成都县·青羊肆”引;又《太平御览》卷一九一“居处部”引同;《方舆胜览》卷五一“成都府·青羊观”引用《蜀王本纪》。(俱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蜀本纪》是何时何人的作品呢?常璩《华阳国志·序志》载:“司马相如、严君平、扬子云、阳成子玄、郑伯邑、尹彭城、谯常侍、任给事等,各集传记,以作‘本纪,略举其隅。”说司马相如、严遵、扬雄、阳成衡、郑廑、尹贡、谯周、任熙八人都曾撰“蜀本纪”之类的书。相如、严遵、扬雄、阳成衡皆西汉人,郑廑为公孙述时人,尹贡为东汉初明、章时人,谯周三国蜀汉人,尹熙为西晋初年人。八家《蜀纪》今均亡佚,唯扬雄《蜀本纪》有佚文可考。可见老子入蜀归隐,实出扬雄《蜀本纪》,为西汉相承的旧说。
宋人亦相信老子驾临成都青羊肆之说。北宋曾经四度入蜀为官的赵抃(谥清献),在其《成都古今集记》“青羊宫”云:“老子乘青羊降其地,有台存。”(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二引)宋何耕有《青羊宫》诗:“一载官锦城,咫尺望琳宫。……稽首五千言,众妙一以通。静观万物理,岂假九转功。区区立训诂,亦哂河上公。痴人慕羽化,心外求鸿氵蒙。要骑白鹤背,往访青羊踪。”《全蜀艺文志》卷一四引,刘琳、王晓波校点本,北京:线装书局,2003年。注又引赵抃:《成都古今集记》上述文字。
《蜀中广记》又引《蜀记》说:“老子西度函谷关,为关令尹喜著《道德经》,临别谓曰:‘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寻吾。及期,喜往,果见于大官李氏之家。授喜玉册金文,名之曰《文始》。”此《蜀记》疑即前叙汉扬雄所撰《蜀本纪》(不过“文始”之名却为后人添加)。曹学佺还按曰:“今成都西南五里青羊宫是其处。有青铜铸成羊,其大如麋。岁二月二十有五日,四方来集,以为老君与喜相遇日也。”
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七一。以上数则资料都说,老子在为关令尹喜撰写《道德经》五千言后,即西行隐居;别后千日,尹喜在成都青羊肆一个李姓人家找到了老子。老子所骑而来的青羊,即留在了成都,后人为纪念他而铸有青铜的青羊。“青羊宫”就是在其故地建立起来的(初号青羊观、玄中观,唐禧宗诏改青羊宫,前蜀王建曾改龙兴观,宋仍旧名青羊宫),至今仍存,为蜀中道教胜迹。《蜀中广记》还于青神县载:“《志》云县东门外有青羊桥,相传老子骑青羊过此而入成都。”(卷一二)连老子入蜀线路都搞“清楚”了。考诸《蜀中广记》,在成都府城外,遠至川东的丰都、川中的大足、川西的邛崃、川北的锦阳、川南的威远,都存在老子的传说,或出虚妄,或出假托,但其反映巴蜀重道贵老的传统则一。
巴蜀地区山川秀丽,区位独特,东限三峡,南阻云贵高原,西有青藏高原,北有秦岭、大巴山,形成天然的屏障。在历史上,这里民族众多,方国林立,到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形成巴和蜀两大君长制国家,具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加之气候温润,终年云蒸雾霭,气象万千,人文蔚然,传说丰富,早早就给人以无限神秘的遐想,极易吸引神侣仙俦,来此修炼,产生种种神话仙话就十分自然。《山海经》所谓“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大戴礼记》所谓“黄帝……娶于西陵氏,西陵氏之子,谓之嫘祖氏,产青阳及昌意,青阳降居江水,昌意降居若水”;《竹书纪年》又谓“癸命扁伐山民(一作“岷山”),山民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史记》有“禹兴于西羌”之录,《诗经》有“吉甫作诵”之咏,《蜀王本纪》称历代蜀王“皆各数百年不死”,《华阳国志》有“彭祖为殷太史”、“杜宇骘为上仙”等仙话,真是既神且圣,亦人亦仙。进入东周以后,又有苌弘南迁、老子西行、尸佼入蜀等传说。而究其根源,实与巴蜀自身的独特地形地貌和悠久历史文化有莫大关系。后世张道陵正是利用这一资源,入蜀创立了早期“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