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远
北宋时期,中国已在经济文化上领先世界各国。北宋都城东京(今开封),也因此被美国专栏作家、两度普立兹奖得主纪思道列为公元1000年世界最重要的城市。其繁华与富庶,从北宋画家张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中可见一斑,当时城中“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更有御街州桥至南内前趁朝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
据宋代高承编撰的专记事物原始之属的《事物纪原·博弈嬉戏·吟叫》所记:“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闲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行于世,又谓之吟叫也。”可见叫卖在北宋京师非常盛行。
不同的叫卖声,经过市人的一番“艺术化”处理,有了节奏韵律,成了可供娱乐的戏乐。遗憾的是,这千年前的戏乐与其所模仿的叫卖声,“因各种叫声的语词罕有遗存”,如今已然听不到了。
然而,小贩们在城内走街串巷叫卖货物,却像是与宋时都城的“凡卖一物,必有声韵”一脉相承。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河南开封,在位于鼓楼南侧的马道街,也是开封城内最繁华、最热闹、最有名的一条街,每次去都能见到一个坐在马路边台阶上卖颜色的盲人,脚下铺着一块布,上有一些小纸包,小纸包里包着颜色。走近了,能听到她在唱,声音不大,却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卖颜色,卖颜色,有黑嘞,有蓝嘞,有大红,有枣红……”下面是什么,记不得了,我至今还能唱的只有这两句。后来搞“文化大革命”,马道街被改了名,改叫反修街了。我再去那里的时候,已见不到那个坐在马路边卖颜色的盲人了,不知道她去了何方。
记忆中印象比较深的叫卖声,来自一个卖酱油醋的姑娘。她总在我们住的小旅馆那一片转,推着一辆推车,上边放两个坛子,一个装酱油,一个装醋。她叫卖的声音清澈又明亮,穿透力很强,一声“打酱油打醋吧——”能让住在楼上的我们听得真真的,尤其是最后一个“吧”字,带点拖腔,整句听,很像豫剧的某一句唱腔,好听又好唱。
楼下的一帮小孩子,只要听到是她,不管打不打酱油醋,都会跑出来围着她看,学着她的腔调,唱一句“打酱油打醋吧——”她听了,也不恼,依旧推着小车继续叫卖。
待到八十年代,距小旅馆不远的丁字路口开了间日用食品杂货店。从那以后,我再到开封,便再也没有听到“打酱油打醋吧——”的叫卖声了。
在开封的众多叫卖声中,最具歌唱性的,在我看来,当属卖豆腐脑的叫卖声。“豆腐脑,热哩吧,又热嘞,又嫩嘞!”用谱记下来,就是:Do Re Mi——Re Mi Do,Do Re Do——Re So Do。在学校教书的时候,我曾向重庆的教师同事炫耀,唱给他们听,说这就是民歌。那已是七十年代末,距卖豆腐脑的担子与卖豆腐脑的叫卖声消失已有十多年。
还有一种叫卖声,是因了科技进步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消失的,比如打锡壶的声音。
开封属于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天比较冷,平均温度摄氏零下一度到零下九度。在没有暖气、没有电热毯的年代,人们晚上睡觉前,会先放一个暖壶在被窝里,等睡的时候被窝就没那么凉了。
暖壶是锡做的,样子很像冰壶(一种体育运动用品),只不過没有壶柄,上边多了一个用来往里灌热水的圆口和盖子。暖壶用久了,焊接处就需要修补,打锡壶的生意就这样应运而起了。
打锡壶的叫卖声没什么特别,就一声“打锡——壶嘞呵!”“呵”的发音与“喝”同。这让小旅馆楼下的几个男孩很是兴奋,他们掐准了打锡壶的叫卖声节奏,在叫卖的间歇间大喊一声,于是就——“我嘞尿谁喝?”“打锡——壶嘞呵(喝)!”两句相接如此紧,连女孩子听了都忍不住捂着嘴笑,恶作剧的男孩们更是乐得不行。
算来他们如今也都是做爷爷的人了,如果有一天他们给自己的孙子讲古,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孙子一定会问:爷爷,什么是锡壶啊?爷爷就得像考古学家般,把锡壶的来龙去脉讲述一番,末了,或许会后悔怎么没把锡壶留到今天,不然的话,家里就有古董可炫耀了。
2009年冬,我再到开封。那天,正走着,突然听到叫卖声:“香酥小麻花,先尝后买!”一声接一声,仿佛把人唤回了五十年前。
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妇人蹬着三轮车在卖麻花,车上有一个播放喇叭,那声声相同的叫卖声就来自那喇叭。喇叭里放出来的叫卖声,听上去远不如人现喊出来的亲切,却也透着古城那“凡卖一物,必有声韵”的历史遗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