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路
一
雍正十二年三月的一天,俞鸿图的末日来临了。
这个河南学政,因牵连泄露考题、纳贿营私一案,被腰斩;斩为两截后,上身仍有知觉,手蘸着鲜血,在地上连写七个“惨”字,然后痛苦地死去。雍正得知惨状,遂下令废除“腰斩”酷刑。
据说,这是野史的记录。正史——《清史稿·世宗本纪》——却是这样写的:雍正十二年“三月……戊戌,河南学政俞鸿图以婪赃处斩”。既没说“腰斩”,也没说雍正废除“腰斩”。
二
野史为何要如此“撒野”?
谁知道呢?
反正,这样一来,客观效果便是——留住了“痛点”,突出了“痛点”,加深了“痛点”,把“痛点”最大化了,让人们提到俞鸿图,立马想到七个血淋淋的“惨”字里,所渗漏出的“痛”。
三
这是“痛点思维”下的一种演绎。
然而,离历史远了点,离文学近了点。
四
人类真聪明,“痛”也可以拿来作发财的催化剂。
从网上发现,“痛点思维”时髦起来了,在生意场上被尊崇为一门学问。
企业要推销产品吗?你必须戳中消费者的“痛点”——“给用户感觉,不来购买你的商品就会痛,会在错过之后感叹‘啊!多么痛的领悟。”
甚至,“找痛点是一切创新的基础”,“要想找到用户的痛点,必须像脑残一样思考”——有位署名“金错刀”的作者,这样写道。
“脑残”恰恰是“智略”啊,为了让企业获取利益最大化!
五
但有时,找到了“痛点”,也未必能创新。
一位来某市打拼的晚期肺癌患者,为了能让妻子落户该市,解决妻儿的生计问题,用狂吃药来延续生命,从患病至今,已坚持了三十个月,远超同类病人的生存时间。但距离报户口的日子还有一年多一点。他不敢死,每日用二十四粒吗啡硬撑着!
可怜啊!这位患者,已让自己的“痛点”最大化了,但除了免费给他发放止痛药,整个世界束手无策。
人类早已能登月了,对攻克癌症却无创新。医生们总该有点志气好不好?总得来点突破好不好?总要诞生个把当代“华佗”好不好?而不是满足于每天上班下班、发发“止痛药”!
医学界的“痛点”越低,医学才能越进步。
六
难道老天爷不认可“痛点思维”?怎么会在4月13日一天内,让两位坚持“喊痛”的重量级作家相继离世?
呵呵,君特·格拉斯!爱德华多·加萊亚诺!
七
“作家就其本义而言,是不能把历史描绘成太平盛世的,他们总是迅速揭开被捂住的伤口。”——君特·格拉斯说。
揭开伤口,当然痛。格拉斯在不断“喊痛”,把“痛点”最大化。
他在“关闭的大门”背后窥视,发现“食品柜”里有“吃剩的骨头”,发现有人贪吃“神圣的乳牛”。他乐于与失败者站在一起,评点历史进程。
他用作品,让大家记住德国纳粹带来的历史伤口,从而引导德国走上正路。其“痛点思维”,意旨明确。
八
“拉丁美洲是一个血管被切开的地区。”——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说。
切开血管,当然痛。加莱亚诺在不断“喊痛”,把“痛点”最大化。
他的灵感,来自每一天在路上听到的许多声音。他所描述的,是拉丁美洲屈辱的过去。他的笔,一直在鞭笞“向穷人开战”的“罪恶世界”。
他用作品,让大家记住拉丁美洲被殖民化的历史伤口,从而呼唤这块土地走向独立、富裕。其“痛点思维”,取向清晰。
九
留不住他俩的肉身,但愿留住他俩的“痛点思维”。
十
面对同一种痛楚,人的“痛点”有高,有低。
有人直陈痛感,有人含蓄地暗示,有人用“笑点”化解“痛点”。
在满世界絮絮的声音中,有位资深翻译家在说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痛点比较低,对别人见怪不怪的事情总觉得触动、愤慨、忧心忡忡。不好的事情,既然我看到了,就没法视而不见、不说出来。”
满头白发,没让她的“痛点”萎缩。
这让一头乌发、浑身找不到“痛点”的人,心生羞愧。
十一
一位老杂文家说——杂文,是“喊痛”的文字。
1987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接过老一辈编辑手中的专栏,开始编杂文,一直编了二十年。我发觉,从天南地北涌来的杂文,都没有吟风弄月、歌莺舞燕,而是寻找各种“伤口”,诊治各种“伤痛”,让失忆者恢复记忆,让麻木者有点警醒。
哦,什么叫“喊痛”,如何来“喊痛”,我渐渐地,总算弄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