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带灯》节选批读

2015-06-10 11:53李佳贤
新作文·高中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贾平凹三轮车竹子

李佳贤

荣誉公证:

★“当代·长篇小说年度论坛”2013年最佳长篇小说

作家简介:

贾平凹,男,1952年生,陕西丹凤人,原名贾平娃,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创刊《美文》。散文和小说创作成就突出,荣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娜外国文学奖等多项国内外文学奖项。著有《秦腔》《废都》《浮躁》《古炉》《带灯》《老生》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以《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远山野情》《黑氏》等“商州系列”最具代表性。此外,还著有《月迹》《爱的踪迹》等散文集。

樱镇

《带灯》的故事发生在秦岭山区的樱镇。贾平凹无疑是一位具有极强的舞台构建能力的作家,能很好地为故事中登台表演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搭建一个真实细致的舞台:村东头住着谁村西头住着谁;沿着窄巷子走会路过谁的家;谁又跟媳妇因为半升米吵了架,还摔了一口锅四个瓷碗;谁家的院墙矮,角落里还长着狗尿苔;谁家的狗在追着谁家的鸡跑,茅屋怎么修,厕所在哪儿,拐过去又是什么……贾平凹像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建筑师,用他的方块字搭起了一间间屋舍、一个个村落,也铺上了一条条或尘土飞扬或坑洼不平的路。当然,并不是说其他的小说作者就没有建构场景的能力,只能说贾平凹在这方面要更突出,他对乡村的情感已经融入到了血液中,对陕西农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熟悉到了可以辨识出它们细小纹路的程度,可谓胸有成竹。就像人们凭着一部《红楼梦》就可以还原、建造出一个大观园,如果你愿意,在读完贾平凹的小说之后也可以根据小说中细致真实的描写建成一座清风街、一座古炉村、一个樱镇。

“综治办”

贾平凹是一位热切关注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的作家,对中国的历史以及当下农民的生存境遇多有反思和呈现。要理解《带灯》这部小说里的纷纷扰扰,不能不提“综治办”。我想“综治办”恐怕也会像“人民公社”“革委会”等名词一样因为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而成为某一段历史的象征。“综治办”全名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办公室,主要负责维持社会稳定。没有了乡绅阶层的调解,又没有相当健全的法制保障农民权利,一系列社会问题产生了,上访成为农民维护权利解决纠纷的无奈选择,于是“综治办”应运而生,成为中国乡村宗法制度遭到破坏而法制又不健全情况下的尴尬产物。

带灯

小说将目光投注在樱镇的综治办,主人公带灯就是镇综治办的主任。带灯原名叫“萤”,即萤火虫,带灯像是暗夜里的萤火虫,虽然弱小却也执拗地散发出了人性之光。由于工作的原因,带灯不得不面对全镇各个村的各种麻烦事,几乎每天都要硬着头皮应付难缠的上访者,轻者到镇政府闹,重者跑到县里市里去上告,更有王后生这样的人凭着帮人上访赚钱,“唯恐天下不乱”。在镇政府的干部眼里,这些上访者是不安定因素,是坏事的人,无论领导视察还是引进大工厂,为了防止“闹事”,这些上访者都成为了重点监察对象。不同于其他干部的是带灯一直处在矛盾中,她并没有心安理得地把上访者单纯地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对于无理取闹者带灯当然头疼,但同时她又对这些不死心的上访者抱着深切的同情,她的身上始终闪现着人性的光辉。同样是农村的女干部,莫言笔下的“姑姑”(《蛙》)在逼着超生妇女堕胎时似乎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姑姑”本性自然是善良的,但在完成计生工作时她认为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非但必要而且正确的事,所以也就显得正大光明、义不容辞,有一种纯粹的执迷与忠诚在里头,同时也着实有些异化扭曲和歇斯底里。可带灯不同,她对农村人抱着深切的同情,在写给元天亮的信里,她说:“山里人实在太苦了,甚至那些纠缠不清的令你烦透了的上访者,可当你听着他们哭诉的事情是那些小利小益,为着微不足道而铤而走险,再看看他们粗糙的双手和脚上的草鞋,你的骨髓里都是哀伤和无奈。”更重要的是在完成工作的时候带灯始终是矛盾的,她没能取得像“姑姑”那样的哪怕是暂时的心安理得:“我现在知道了有多少人做事没底线,也知道了我毕竟是好人。我有时说话直了对方是泼皮无赖让我无法忍受,但我总看到他家人或亲人有闪光人性之处让我心有退让。”竹子说带灯“心太好”,带灯说“不是心好,咱干综治办的活儿是凭责任也是凭良心么”,“咱在镇上,干的又是综治办的工作,咱们无法躲避邪恶,但咱们还是要善,善对那些可怜的农民,善对那些可恶的上访者,善或许得不到回报,但可以找到安慰。”带灯在维稳工作中灵活干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于上访者她可是逮耗子的猫,可她对农民甚至对那些一直找麻烦的上访者却一直保有悲悯之心:她为马连翘对公婆的不孝而出手,她拿四百元钱去看傻了的老上访户李志云,朱召财死了其他干部是当作“好消息”而带灯却高兴不起来,她到朱召财家看望并掏出身上的钱给了朱召财老婆……带灯倒也安于现状,不求升迁也不计较钱财,所以比之其他干部,她活得超脱坦然,但也有些不合时宜。带灯从事着最为世俗而棘手的工作,但却有着轻盈而诗意的灵魂。

选段精读——集市上

其实,当集市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们都在说话,但说了些什么,坐在老王家饸饹店里了,带灯和竹子也是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清。这就是市声。带灯说:市声如潮,汹涌而至。竹子说:市声如尘,甚嚣尘上。周围人都侧目看着,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个小店里,破桌子旧凳子,她们怎么能坐得住,还端了黑瓷粗碗吃饸饹呢?竹子说:姐,人都看哩!带灯说:哦,咱不说成语了。(漂亮的村官出现在粗陋的小饭店里让周围的农民觉得不可思议,可见农民与“带灯们”之间的心理和文化隔阂不小。这个细节也暗示了带灯取得农民信任、拉近与农民距离的困难)老王饸饹店里的饸饹不是泡的干饸饹,而是在滚水锅上架了饸饹床子现压,现煮。她们每人要了一碗,带灯却又让竹子到斜对面樊家卤锅子再端一盘肉去。卤锅子肉算是樱镇上最好的吃货,而樊家的卤肉锅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盘肉端了过来,也招惹了一只游狗。曹老八的媳妇盆盆脸,却是两片薄嘴,在自家的杂货铺里说: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饸饹还吃卤锅子!(普通农民对村官带有天然的成见,尤其是这样两个来自城市、有文化的美女村官)带灯和竹子先还是把卤肉片儿夹起来,闪活闪活的,张嘴放在舌根,怕弄浅了口红,后来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细节的捕捉非常传神,这样的动作无疑是异于农民的,这个细节依然在说带灯与樱镇人的差别)。面前坐着的游狗一眼眼瞅着,说:没骨头!endprint

吃毕了,掏出小镜子再补唇膏,镜子里能看到元家的肉铺子和薛家的肉铺子,都把架子支到门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头猪,“哗啦”剖开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条放到嘴里吸溜咽了,然后挖心取胃,摘肝掏肠。他的动作利索,围观的多,提货的少。(写出农村人生活的贫困和艰辛)而豆腐摊子前却拥挤不堪,当场要吃的,买上一块,放在盘里,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划出方格,浇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夹着吃;没筷子了,立在那里嘴吞了吃。要买得多的,还要带回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来换,谁就被挤着了,豆子撒了一地。(这样的场景想必大家都不会陌生,贾平凹真实传神地再现了农村热闹的街市生活)上街口停了几辆三轮车,也是被人围了,你不知道这些赶集人啥时来的,但永远能看到他们提东拿西地在车上占着座儿要回家。听说他们四点前就从小沟涌向大沟的路上,乘三轮车来镇街,然后回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轮车主是等到车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车后厢里一个插着一个连腿也伸出来了,这才回转。(三轮车的拥挤程度可见一斑,对利益的追逐使得三轮车主不顾乘客的安全)这种三轮车经常发生翻车事故,冬天里翻过一次,车后退十米才跳下两个人,别的人都是因为腿挤得抽不出来。三轮车已经开走了,还有人提着硬纸礼盒在撵,盒子上印着花好月圆的图案,这一定是让儿子去未来丈人家的。但他没有撵上,提了礼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轮车,经过饸饹店门口了,还在说:你是来拉人呀还是去逛山呀?!(“挤三轮”这一细节言及农村恶劣的交通现状,但又不止于此,由这一基础设施的不完备和无序可窥见农村人生活的不易)被从鞋摊子前过来的人挤了一下,挤了和被挤了都没发火,不满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农村人就是如此淳朴和善)这些人都背个袋子或提个篮子,急忙运动,在卖苹果的那儿给小孩挑拣着苹果,挑拣了却并不买,转身买了换季的衣服,还买包盐。小孩仍要苹果,就买了一个青皮萝卜,他们说萝卜比苹果好吃。(农村人过日子并不容易,孩子的一个小小的要求也难以满足,读来让人心酸)

集市在太阳端的时候,上下街人流夯实,带灯和竹子就乐此不疲地转悠。(借带灯和竹子之眼来呈现整个农村集市的热闹场面)她们看着卖粉条的人在虔诚地解说自己的粉条好,是坡地里的红薯做的,品种不同,颜色不同。她们看着架子车上卖大白菜的说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抢了,回去老婆说轰抢了好呀,所以这一集又来了还卖一角五,下一集还想来的但大白菜没有了。她们看见有人在偷着背走了还没有过秤付款的货,卖主就骂:太阳油盆子一样在头上照着你也敢偷?偷回去吃药呀!带灯嫌他粗口难听,就帮着给照看着。后来,集市要渐渐地散,柴禾市上那些还没卖成的人,说:便宜了,给一半价你拉走吧。她们说:我们是镇政府的,个人没开小灶。那人说:那大灶不也烧柴禾吗?三分之一的价给你们了,总不能再让我又背回去。她们看着那人的嘴唇干裂发白,只好掏钱买了,让自个背到镇政府去,说:去了讨口水喝!(带灯对艰难求生的农民始终怀着悲悯之心,时时闪现着人性的光辉)她们看见一个老汉又在叫卖自己的笤帚好,是苇茅绑的,结实耐用,卖得就剩下这六七把了。她们就问:一个笤帚几元钱?回答三元钱。她们说:才三元钱呀,划不来呀!回答:不摊本么。她们说:工夫不是本吗?回答倒有些不耐烦了,说:山里人么,工夫算什么本?!(农村毕竟还没有完全被经济的大潮吞没,乡村的时间似乎也比城市要走得慢一些)到了天色将晚,镇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许多女人扯着孩子来接外出打工搭车回来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卷,高兴地跑往快要收场的铺摊上一起选衣服。她们当然也生气过,那些老婆子一直谎说是某个岭上的,原来从县城发的鸡蛋充本地的土鸡蛋赚了对半钱。有人在找老婆子们退鸡蛋钱,而带灯她们也在头一天里买了这些人的鸡蛋让镇长送了人。竹子说咱找老婆子争较去!带灯忍了,没有争较。那些外地来的也是卖衣服的小贩,看见了她们,以为是镇街上的住户,就硬塞一块小糕点或一个粽子。她们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说:樱镇上还有这么稀的女子!

小贩是县东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说稀是罕见,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这个词,就对带灯说:你是稀女子!带灯说:弱女子!

贾氏语言

上面的选段让我们见识了贾平凹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贾氏语言”的魅力无疑大大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和艺术性,让人咀嚼再三。再比如这段对话:

已经是午饭后两个小时了,曹老八媳妇端饭在巷口吃了还没起身,碗筷放在面前,落着一片树叶,也趴了一只苍蝇。书记走过去说:还没吃毕呀?曹老八媳妇说:我吃得迟。书记说:是不是打麻将耽搁做饭了?听说你麻将打得好,十个指头都能摸清牌。曹老八媳妇说:哎呀书记,谁给你嚼我的不是了?我心烦么,生个儿那是给亲家母生了,老八整天弄他的工会哩,我不打个麻将我就憋死呀!我们打得小,五角一元的。书记说:多少带点彩,这我不管,只是老八要忙工会了你得多在地里店里经顾着。曹老八媳妇说:咋没经顾?经顾着哩。书记说:瞧这碗底的糁子花花都干了,你还坐着?!曹老八媳妇说:别看我在这儿坐着,我人缘好,人都帮我的,我家的牛就是在巷子里惊了,我吆喝一声,就有人给我把牛拦住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寥寥数语勾勒出了极具画面感和生活感的农村对话场景。正因为有了这些充满智慧的细节描摹,也因为成熟的语言功力,作者笔下的乡村世界才极具真实感和吸引力。贾平凹看到了农村人充满土气的语言背后的智慧,这些接地气的语言在小说中运用得游刃有余,可谓化大俗为大雅。阅读贾平凹的作品,恐怕对小说的语言要有一个适应过程,因为他的语言是极具个人特色的,有着陕西农村味儿,土气中透着股厚朴的雅气,充满生活的智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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