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子
再过一条江,就能到达琉璃城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对面陆续亮起漂亮的霓虹灯。遥远的江面上浮着一排五光十色的倒影。R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19点25分。其实到达水云镇公共汽车站时,已经坐了十六个小时的腿就有些不听使唤,而且肚皮饿得直咕噜。司机停车时告诉他,这里一直没有通往江边的车,就算你走过去,江边也没有航船了。但是对于琉璃城再靠近一点的愿望,还是让他又徒步走了一个小时来到这里。
夜色朦胧,水边停靠着一艘月牙小船,地老天荒似的紧贴在江岸。小船依偎的样子和偌大的江面形成了黑暗中的紧张和依赖。他在江边来回溜达了几趟,屁股一松坐在地上,他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盒烟,燃上一根,贪婪地吸了起来。
他活到三十岁,还从来没有去过琉璃城。说起来,周围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差不多都是生活在两点一线中。家——单位。比他还小的年轻人在外边闯荡的多,但能去琉璃城闯的人没有一个。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他也不会来这里,至少不会是现在。
先返回水云镇找个旅馆住下来。天气在夏季刚刚过去就有了明显的凉爽。出过汗的皮肤在微风中有些瘙痒。在去找旅馆的路上他又停下脚步,回头微笑着向五彩的水面望了望,随着附近哗啦啦的水声大声唱起了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水云镇的旅馆出奇地热闹,出来进去的竟是些抱孩子的老者。这令他有些诧异,以为走进了一栋居民楼。正呆立着瞎琢磨,迎面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秃头,肥胖,目不斜视,好像他面前根本没有R这个人。自尊心让R又闭上了想打招呼的嘴巴。
隨后,从旅馆大厅走出来的几个中年人,哄哄嚷嚷着要确定去哪个饭店吃饭,很像是请客的和被请的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在这样走走停停的几个人面前,他充满礼貌的问候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借着厅里照过来的微弱余光,他确定没有人看他一眼。
幸好无人看到他的尴尬,在短暂的埋头窃笑下,他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抖擞起精神蹬蹬蹬爬上楼梯。
伴随着孤单而刺耳的敲门声,有人打开里面的门,隔着防盗门问他干什么,他对着这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讨好似的傻笑了一下,说我想住宿。那人瞬间皱起眉头,先是嘟囔了两句他没能听清的话,语气中显然夹杂了谴责,然后大声地没好气地嚷了句没地方。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自尊,再抬起手来去敲门,人家就没动静了。R走了两步还不死心,就犹豫着又敲了那门。出来一个下倾的脑袋,脑袋上正滴着水。还是刚才那个男人,他斜着被泡沫杀疼的眼睛说,告诉你没地方,没地方嘛。咣当一声,门又关上了,脑袋又进去了。
夜色中,R拖着两条疲劳的腿把小镇旅馆走过一遍后,得出的结论是,都没有空房。
他怀着满腹的惆怅,确切说,更多的是疑问,重又返回其中一个大一点的旅馆。这是一座一共有四层的楼房。大厅里还是那几个人围在一起打麻将。先看见他的年轻女人低声说:“那人又来了。”
从大家的神情看得出,背对着他,晃荡着金色大耳环的女人是主事的人。他身子往她侧面凑了凑,简单明快地说:“麻烦你加个床凑合一晚。就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去琉璃城。”那女人面如脸盆,细长的眼睛看了他一下,又去摸牌,坐她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用打趣的眼神看着她和R。
R歉然地说:“对不起,我是来得太晚了。”
那女人回过头去吃了一个四条打下一个白板,见他不走,甩过一句话,“来得早也没用,这里不是旅馆。”
“不是挂着旅馆的牌子吗?”他疑惑的眼神巡视了一圈能看到的脸。几张脸已经陆续转移到手中的牌上。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挂也白挂。挂牌子的也都是住户了。我告诉你吧,这镇上实际早就没有住的地方啦。”女人漫不经心地说。
看他有些失望地站在那里,旁边年轻的那个女人说:“对了,沈白家可能会租吧,他的姐姐都跟她妈去住了。”
“可是沈白那小子没准。”那面如脸盆的女人说,“也说不定能行。你去西头,小白楼旁边的那家平房去问问。”
最后R终于住进了沈白的小平房。
他脱掉旅游鞋,脚趾头和腿肚子一样胀痛。简易的灯泡不明不暗地照着屋子里的一切。房间物件很简易,是安居乐业的摆设,有烟火味,有过往的日子,跟一般的旅馆有截然的不同。住这样的家庭旅馆还是第一次。
抖搂掉烟灰,他从皮包里掏出几张稿纸来。看了又看。
申请
尊敬的琉璃城正邦公司:
我们这个小县城叫齐坛,应该说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底蕴。但是我们居住的环境缺少的就是水。说来你们可能不信,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只有一片湖泊。这片湖泊非常美丽。随着市区的扩建,这片湖泊在近年内已经进入市区。但是,它马上就要被毁灭了。我找过很多地方,都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后来听说贵公司会给予很好的解决……
看到这里,他觉得S给写的这个文字材料还是不够完善,力量不足。不过S说文字资料只要说明问题就行了,关于具体的事情,人家琉璃城会派人来调查落实的。R担心万一琉璃城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能让人实现美好的愿望呢?它会不会也和别处一样不管这样的非正事。他建议S一定要委婉地捧一下琉璃城,比如我们齐坛的人们都相信琉璃城不会让我们失望。
S说:“你这算美好的愿望吧?”
“当然。”
“你这算关注人的生命质量吧?”
“当然。”
“那就没问题。我打听过了。琉璃城是唯一关注人生命质量的地方。”S然后笑着说,“不过,换了我我就不去。我还有那么多画要画。”
激动人心的琉璃城。琉璃城。他的指甲颤抖了。得有个人说说话。
R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使劲掐灭了烟卷。踌躇地走向对面屋。
小伙子正在听mp3。看看撩开门帘的他,虽然没有热情地招呼,但终归把身子欠了欠坐了起来。屋子里有台比那屋大点并且新点的电视机,墙上贴着火红头发的动漫图片。
有些冷场。R觉得有介绍一下自己的必要。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想引起小伙子的注意。
“我叫R。”小伙子依然没有反应。R在确定不会得到礼让后,就自己一屁股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去过琉璃城吧?”
灯泡显然比他屋子的亮一些。见小伙子摆弄着耳机,好像没听见,就又重复了一句。小伙子抬眼冷冷地看了看他。继续着沉默。又冷场了。
招来这样的目光,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笨,怎么会问出这样无知的话。离得这么近,小伙子肯定去过,所以不像自己这么神往。在一个年龄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前未免显得太沉不住气了。
他怏怏地起身去自己的房间,那小伙子摘掉一个耳塞冲他背影说,“我还是好心建议你先交三个月的租金。”
这个地方怪怪的。他可不想待在这里。三个月?开玩笑。办完事,他就得赶快回家。回到那片澄澈的摄人魂魄的悠悠深深阔阔远远的湖泊身边。
联想到找旅馆过程中,当他提到琉璃城时人们的态度也差不多。尤其是说到令自己脸上泛出希望之光的琉璃城正邦公司时,他们的态度并没有丝毫好转。不屑,傲慢,轻鄙。
这种尴尬在第二天去往琉璃城的途中被冲刷得云淡风轻。令人瞩目的城楼,实现美好愿望的公司。只看一眼高悬在楼壁上庄重的几个大字“琉璃城”,就忍不住眼睛湿了下来。热热的。他忍不住用手背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
阳光中的未来之城金碧辉煌,是的,未来之城,未来之城最能贴切地表达他此时的感觉。这里的博大和恢宏是触目惊心的,是视而不忘的。R从來没有亲眼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建筑。他仰疼了脖子才好不容易看到了它的顶楼。
连续三天吧,对于一个敬慕它的人来说,连续三天并不算长,要是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崇敬心情来仰望它的,你就会理解他了。
之后,R将高高的头颅低下来,退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当然不是他对于琉璃城的热情减退,而是更深地想把热情投入到它的内部。
R躲在一个站岗的门卫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观察,出入的人不少。刚好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因出示不出证件而失望而归。如何能进去呢?这次进入很关键,任何不成熟的轻举妄动都会招致失败。
凭借五天以来的观察经验,终于在第六天早晨八点半以后的太阳普照之下,他坚定地从角落里迈出铿锵有力的步伐,走了过去。
在门卫视线之内,昂首挺胸,理直气壮,不讲礼貌不打招呼,一直走过去。就在这样走过去的时候,他使劲按捺住心跳才掩饰住了实际非常心虚的脚步。实质上当经过了漫长的空旷广场,真正走到门卫眼前时比想象的要轻松得多。
不曾想到,余光中看到的门卫竟然是个女的。这点发现让他有些新奇的冲动。冲动让他在这个穿着制服的门卫身边以从容的节奏走进了靠感应而自动开启的玻璃大门。
整个过程过于简单,甚至没有给他带来预想的成就感。
房东小伙子在他临出门时说:“你今天能进去大门就是烧高香。”他暗自思忖小伙子因为不了解他的背景才小看了他,这么小的年龄还不懂什么叫门清。
正在他得意的时候,下面颇费周折的再进入让他尝到了刚刚自以为是的轻松感是多么短浅而愚蠢的。
这么说吧,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头蒙眼的驴,在磨盘旁边推来推去的画面,应该就是他此时的感觉。他不愿意回顾接下来的这四天所遭遇的陌生推辞。多少次,不同的温文尔雅的穿着统一服装的职员态度和蔼地告诉他:“对不起,你找错了地方。”当他再询问时,对方已经忙于别的事务了。
历经四天温柔的磨难之后,他终于找到了香头贵主。
当他站在办公室跟办事职员说明情况的时候,她正在涂紫色的指甲油。比汽油还浓烈的味道使得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在他迟疑着寻找合适的机会再次说话时,她抬头挑了挑不算善意的眉毛,那意思:你倒是说话呀!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稿纸赔着礼貌的笑脸递过去。
“放那儿。”她抬了抬下巴。
R顺着她下巴的方向看到桌子上有两尺多高的一摞文件。
正在他倾身去放的时候,那女职员突然惊讶地嚷起来:“拿回去。拿回去。”
这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让他有些慌张。他一时半会儿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他还以为是她在对刚接到的一个电话嚷的这句话。
见他没有动,那女职员把他刚放上去的稿纸掀下来,并右手轻轻摁了摁下面随同翘起来的文件。“看,弄乱了不?这些东西很重要,可不能乱。”她用责备的眼神对着他,同时,她用理智的平静的声音对着话筒那边说了几句话,然后随着一声“拜拜”挂断。
“给你添麻烦了,我刚来,也许有不明白的程序,请问,这个东西应该报到哪儿去?”为了把事情办得顺利,他要加倍小心。
她拿过他手中摆动的稿纸,用拇指和食指捏举着,几乎跳起来说:“先生,你在搞笑了吧?”然后慢慢旋转身子,对着其他几个同事说:“你们看看,他让把这个东西报上去。”
从她明显的嘲讽口气里,他生怕这里的人们把他误当成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他可是机关的职员。知道来这里办事不能跟人家口头絮叨说我要怎么怎么样,是要报上文字材料的。这办事的程序多少还是懂些。可这个女职员突然这样一惊一炸仿佛他什么事都不通似的。
周围几张桌上的人,抬起头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扎进文件堆去。他们是很忙碌和勤勉的职员,并无看热闹的恶习。这的确和下边的人不同。修养高一点,素质就高一些。他心理上获得了一些安慰。
“这上面盖了章和签了字。我虽然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上过班,但毕竟小地方见识少,懂得少,有不得体的地方,请多多指教!”他毕恭毕敬地微笑着。希望微笑能够显露出自己的诚意。
“这都什么朝代了呀?”哗啦啦,她抖了抖手中的稿纸,然后递给他。
“我们那里都用这个。不好意思啊,我去打印。”
在他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后面屋里几个嘁嘁喳喳的声音:“他准是偷着进来的。”
“你可别这样说,门卫的坏话你也敢乱说。”两个人边说边交换了一下暧昧的眼色。
有许多工作人员都在陆续往大门口走去。R看了看表,居然已是下班的时间了,自己在里边没怎么办事就迷迷糊糊过了三个半小时。
“证件。哎,说你呢,先生!”门卫从她站的那个方台上英姿飒爽地走下来。
他和她面对面站着。“小姐,请问什么证件?”
也许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更让女门卫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什么证件?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是我们大家都很敬仰的地方。”
“所以你要严肃些。不要无理取闹。”她收回白皙的小玉手。扔下他,继续站岗。
出去了好几拨人,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嘁嘁喳喳地边走边回望他。没有女门卫的命令他不敢动。她的确有震慑力。那眼神有点像细长的水果刀。
他就那么站了有半个小时的工夫,一个正要出去的老人点头哈腰交给了门卫一张小卡片。R踮着脚尖才勉强看清那女门卫收回的是“出入证”。
“小姐,照顾我一下,放我走吧。”在她放弃跟他对话的背影旁边,他说,“小姐,这事,是我不好,进来时没有领通行证。你也许那会儿很忙,忽略了我。加上我初次来这里,也不懂规矩。下次一定照办。我还有事情急着去办。”
人很稀少了。该出去的差不多都出去了。门卫这时转过身子来对着他。
她看着R的脸,“你是外地来的吧。你看见我的工作了吗,这个工作虽然不重要,但丝毫不能含糊,你看我含糊了吗?”
“没有没有。”R赶快说。
“所以说我不会忽略你。上午肯定是你偷着过去的,不管你采取的是什么不正当的方式,反正是不正当的。再说上午是我姐。她这些日子老迷糊。我本来在休班,可是后来被领导叫来接替她,说她晕啦。你是在她值班时私闯进去的。幸亏没有被我们领导逮住你,如果逮住你,你什么事也办不了,还得加事。我这可是好心,话说得有些多了。要不是赶上都走光了,我肯定没工夫开导你。你刚来,对这里还什么都不懂。你看看你的脸还没有跟我们这里磁场共振呢。”
“是呀,谢谢你,很感激你的教诲。可是我有一个疑惑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说,在这里你只能跟我还可以随便说说话,因为我没有别的操纵权,所以你不用怕我。”
“上午,我记得,这里站着的就是你,小姐。”女门卫朝前面微倾了一下细腰,掩面笑了。R觉得她笑起来,小刀变成了好看的月牙。她的脸白皙得让人心疼,这么白皙的脸蛋怎么可以在风吹日晒中站岗呢?
“哈哈,那是我姐,我十点多来替换的她。我们是双胞胎,当然一样。不过日后,你会改变看法,我和她非常的不一样。最起码我是门口面前人人平等。”
当坐在饭店一个用竹片做隔断的雅座时,R承认自己有私心,就是想通过这个二十来岁的门卫建立一个顺畅的关系。他想即便在这样一个令人向往的理想之城也许也得靠点关系才好办事。反正自己吃饭也是吃,有个美女陪着,岂不更好。还没准可以了解到一些重要的信息。不过说真心话,他的确是很喜欢这个有些让他冲动的女孩。虽然最初令他冲动的是她姐,但都一样。
她比他更鬼精灵,先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别跟我打听这里的事。先声明一下,我不会说的。也许我姐看见你这样帅的会发蒙。但,我不是她。”
沈丽用纸巾擦完嘴角,向他挥挥手,扭着小屁股踩着时装模特的步子去公司了。
当R再次进入公司门口的时候,也就隔了有三十几分钟的空儿,那俏丽的门卫俨然并不认识他的样子,查看了证件,并严肃地说:“你连张像样的证件都没有。”
R尴尬地微笑着猜测她下面的举动。
晾了他约莫十分钟的工夫。门卫终于还是把他放进去了。他示意给他通行证。伶俐的门卫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沒有给他。他连忙随着渐渐多了起来的人流往大楼上走去。这个大楼容纳的人看起来比自己的小县城还要多。
来到办公室,R松了一口气,人员很齐整,完全没有小县城的松散。在下午的小县城,职员都去打麻将,跳舞了。根本没人上班。这里就是正规。美中不足的是接待他的小姑娘,就是那个涂紫色指甲油的小姑娘说话有些漫不经心。她动用了下巴,眼睛,手指,几乎是用哑语提示他需要扣章后才可以再报到这里来。
他坐着慢吞吞的公共汽车辗转了半天的路程,才终于到达了小姑娘说的地方。糟糕的是按她的提示并没有找到接待点。
小心翼翼推开一扇扇破旧不堪的小木门,连续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摇头说,这里没有这么个接待点呀。本来想再返回去问问那个小姑娘,但觉得发憷。幸好在问到第五个门口的时候,一个眼看要退休的瘦得几乎只有骨头的老头,蓦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看看你的东西。噢,这个呀,第一个章还没有扣。离公司有两站地。出了门往右拐。”
果然,在这老头手指的地方,他顺利扣到了鲜红的印章。他怀揣着口袋里的希望,在阳光的沐浴中唱起了歌。当然还是那首只要他稍微一兴奋就会脱口而出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
当涂着紫色指甲的小姑娘审阅稿子时,他几乎要幸福得哭泣了,然而接下来他马上明白了自己的高兴总是显得过早了些。
小姑娘在严肃地审阅完毕之后,用她那几乎可以贴上标签的漫不经心的语调告诉他,他下面要去的地方是菊花胡同。他忙不迭地在心里牢记住那个地方的名字:菊花胡同。
阳光将一棵古老的梧桐树折倒在他的脚下。淡紫色的梧桐花落了一地,在树荫里还鲜嫩着。他不小心踩到一朵,脚下一软才看见,赶忙挪开脚步。这时他猛然发现那个叫沈丽的门卫窃笑着看了他一眼。他故意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先生,请出示你的通行证。”
“你不是姐姐沈美吧?”
“先生,我郑重提醒你,你要去的地方,有几个方面的准备工作我要私自透露给你。因为有人将为你做高科技的测试。”
“我很想洗耳恭听。”
女门卫清了清嗓子,白皙的喉部在他的面前扭动了几下,下巴在那里躲躲闪闪地投下一点令人不太注意的阴影。
“一、做心理测试,确定精神没问题。二、做楼顶蹦极,确定人生观没问题。三、做次文考,确定没有语言表达问题。”
“谢谢沈丽小姐好意!”R用在小县城习以为常的调侃语调对付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女门卫。
为了节省时间他打了一辆出租车。
幸亏司机师傅认识菊花胡同。路途不远,但接洽点太小太不起眼了。它抽缩在一个立着一棵古老银杏树的破旧胡同里。房子很矮,办公室光线很暗。一个老者接待了他,说,有身份证吗?R掏出身份证。“材料呢?”
R掏出新打印的材料和备用的原始材料,就是遭到耻笑的那份材料。打印的那份材料上有印章。原始材料应该算是个证明吧。
老者摘下眼镜把材料拿到另一张桌子上,跟那人商量似的说着R的情况。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显然比这个老者主事。他问了R许多在R看来不该问的无关的问题。然后R被领进一个掩藏在更暗光线里的小屋。屋里看不清到底有几个人,也看不清是什么样的构造和摆设。只听得见有轻轻的仿佛什么仪器发出来的声音,嗒嗒嗒,一阵接一阵。R显然是在等待中。伫立片刻,他听到有人猫着腰出去了。
R被老者领到一个能够倚靠的冰凉壁面上站好。有人还拍了拍他的胸脯,他蹦跶一下,立时站得很直。大约过了有十几分钟的工夫。这时,他能够看得见在眼睛前方靠右墙的位置,一个耳朵上戴着耳机的人独自在说话。R看着他的嘴巴很是忙碌了一阵。不说的时候,就好像在认真听什么。嗒嗒的声音忽然又强烈了一阵,R没有像五分钟以前那么紧张。现在,他放松了一条腿。老者示意R可以去刚才的外屋等待。
外屋那个四十岁的人被叫进里屋。他们再出来,R已经在他们的桌子上看完了两个版面的报纸。四十岁的人又问了R几个很不相干的问题。R都规规矩矩地回答完毕。
老者把R的材料重新铺平在桌子上,在纸的下面垫上一本厚书,将手中的公章郑重地扣上去。
“祝贺你。这是第二个章。是实现美好愿望的开端。”R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握住老者的手,但搓了搓手,觉得老者并没有要握手的意思,就讪讪地笑笑,说:“谢谢您!”
R一出门,就忍不住跳了个高。然后飞跑起来。在出胡同的拐弯处,猛劲撞上一个时尚的女人,女人拽紧披肩瞪着描得很蓝的眼睛说:“没教养!”R笑着向女人道歉时还没忘记倒着跑。
当他跑到公共电话亭子里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排在第二个人的后面。前边那男的倒是很快,三言两语就走了。那女的好像是南方的,好像在说英语,叽里咕噜没完没了。他急得直咬牙花子。等终于轮到他时,拿起话筒,却忽然忘了该说什么。
S在那头大声嚷嚷着:“喂!喂!”
“S,你说得对。公章扣了就证明有希望。”
“啊,是R呀,那是。我的话没错。你还没告诉我,你扣了第一个章了不?”
“嗯,嗯。已经扣了两个了。”
“扣了你还这么傻啦吧唧的,应该高兴呀。”
他一边说:“是呀,是呀。”一边依然傻啦吧唧地笑。后面新排上来的几个人大概也是急着打电话,眼睛都有点恶狠狠地责怪他的没话找话白白浪费时间。
从琉璃城坐车到江边,再从江边坐船去水云镇。这些天,他一直如此反复。不是琉璃城没有旅馆,而是他住不起,兜里的钱越花越少。
穿过江面,对面的水云镇已经亮起灯光。男男女女们在路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喝着大杯的蜜色啤酒。煙雾缭绕,喧嚣热闹。
他忽然认出在旅馆门口碰见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秃头,肥胖,目不斜视的人。那人好像在无意中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大概觉得这个R有点面熟。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变化,这几年像R这样投奔水云镇的人并不多了。其实有个陌生的人就会引起注意。后来R知道这个人叫X。
当重新找到沈白家时,迎面看见一个穿高档服装、风姿绰约的女人正站在堂屋抹眼泪。
看见他进来,那女人赶忙背过脸去掩饰了一下。等再回过头时,R已经和小伙子沈白谈好了住宿的延期。这时他才明白停在门口的红色小轿车是那个女人开来的。
“你再晚来一会儿,就没地方住了。”那女人礼貌但有些高傲地说。
“你们?”
“我们搬家,去琉璃城住了。”女人为了赶时间,掏出小镜子,迅速在脸上拍了拍粉。小伙子沈白不情愿地被女人拉着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R自动在小伙子临走时留给他的卡号上续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他奔波在水云镇和琉璃城之间。其间,和镇上的人有了一些交往。在周六周日琉璃城不办公的时间,他完全无所事事。
按沈丽的嘱咐,R请了两次X。第一次X话很少,很明显他是有意保持一种身份,或者等待一种身份的认同。R略施小智慧让X在第二次的闲聊中,打开话匣子并流露出随意的温和。
X关心的语气让R有些感动:“你那事,可能还差六个章吧?”
“反正现在扣了五个了。不知道还要辗转几个地方?对了,这只是琉璃城的章,还不算我让老婆连夜送来的我们小县城那边的四个公章。”
“那,应该还有七个章,是七个。他们办事严谨。别着急。事情进展到现在,不算最快但也不算最慢。你来的时间短,我听水云镇上人们议论,说你因为不善于交流,自己走了很多弯路。他们是说在办事上。”
借着几杯酒下肚,R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啦。“可是,没人理我。”R先给X斟满一杯,又给自己斟满。啤酒哧哧冒着空泡,流到桌子上。
R抬起自己的胳膊肘,这件衣服千万不能弄得肮脏不堪,周一还要穿着它去琉璃城。“我有时刚一开口,人家就故意躲开我。甚至我稍微一靠近,人家就扭过脸去。你不知道,我的性格是很……害羞的。”他本打算想说牛×,但又觉不妥。
“当然,这也是这里人不愿意跟新人沟通造成的。当特别麻烦的一套秩序被一个新手接受时,过来人已经预见了那些千丝万缕的过程。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些人不好,他们并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而是重新经历和面对那个自己曾经经历的过程,心里是很复杂和难受的。人都想活得轻松些。你说是不是?”
“是。是很费心的事。我第一天,找旅馆时,看见过你。”
“哦,哦,是吗?”
从他的语气里,R不能确定,他那天是否看见了自己,或者有没有一点点印象。在饭桌上,在这个时刻,对面这个秃头,肥胖,五十岁的男人没有初次见到他时的那股目空一切。
“现在这里的旅馆早就不是实质意义上的旅馆。他们长久满着,好几年都住不进一个人来。
“水云镇以前并不存在。你看住在这里的这些人,南腔北调,大家都是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儿的。”这令R有些讶异。
X继续说:“这些人们都抱着各自美好愿望去往琉璃城。琉璃城是一个令所有人一提起来就激动不已的城市。尤其那个充满神奇传说的民间成立的正邦公司更是给了前来的人们许多希望。”
“我听说,有人买下了旅馆。”
“那不稀奇。许多人一开始来这里是住旅馆,租房子,住得久了,就开始在这里买房子,盖房子。当然也理所当然地买了旅馆的房间。”
“怪不得呢。”
“我家老大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长得特别漂亮。”X夸女儿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笑的那一下,很可爱。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R在水云镇和琉璃城之间穿梭。如果不是有沈丽给自己的心情增加点色彩,他几乎要厌倦了那个进度慢慢腾腾的地方。
X喝着R的酒,贴心贴肝地说:“他们很忙碌是吧?你自己每次去都看见了吧。如果不是我那哥们儿,你根本见不到那些忙碌的身影。”
“他们往往在跟我说话的时候,还在对着电话交代其他的工作。”
“他们需要处理的事情多而已。不要怀疑他们的工作态度。我那哥们最可靠。”
“嗯。我老婆来过两次了,她说坚决再不来第三次。”R一口干了一杯,微薄的灯光中,X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
“R,不是我说你,放弃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拍了拍R的肩膀,“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R已经喝多了,他拉拉着舌头说:“大哥,她是传统女人,不比沈丽她们。她跟了我就不会跑掉了。我们那里的女人还生活在初级阶段,没有花花绿绿的肠子。”
“那你说说,你老婆为什么说不来第三次了?”
“女人家,见识短,她以为这是不靠谱的事。再说,为了扣我们那里的四個章,她几乎有两周没有睡一点觉,并且受尽了侮辱。”
“警惕呀,老弟!但愿没有其他原因。我是说,你老婆跟你去琉璃城的那两趟,就是需要她单独接受做笔录的时候,出来时她有没有很反常的情绪?”X意味深长的眼神在灯光的折射下发着捉摸不定的光。R有些困惑不解,但凭借他在这里的点滴经验,觉得他说的话肯定有所指,但又感觉不能追问,X有个毛病,越追问,越不说。
“她说,她腻歪透了。我想,谁都腻歪。”
“对了。你可确定,真有这么一片神奇的湖泊?有那么神奇吗?能让人们莫名其妙地愉悦?”
“你怀疑我?”R红着脖子把脸贴到他的眼前,有些恶狠狠地问。这时有只大白猫,跑过来,R使劲把它推出去。大白猫回头冲他尖叫了几声。
“湖泊。其实应该是琥珀。在我心里,自从接触琥珀这两个字眼以后。湖泊已经变成了琥珀。
“第一次靠近它时,我好奇地看着那么多的水。
“‘大海。我以为我看到的是大海。
“枯黄的芦苇在我远远的周围摇头晃脑。我看着一动一动的水面,对爸爸说:‘你瞧,风喝水呢。
“父亲有些惊讶地看我一眼。他那眼神让我很骄傲。因为父亲从来不正眼看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忽然使用这样的眼神。他拾起一块砖片,猫腰甩去。湖面上像穿了一串糖葫芦。我颠颠地四处找砖片,父亲在我捡来的一堆中挑来挑去,他把挑出来的那一片递给我。教我打水漂。
“就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在这片远离村庄的湖泊,我和父亲有了父子的感觉。
“也是那一天,父亲告诉我,‘这是你爷爷的砖窑。也是那一年的冬天,我父亲消失了。现在想起来,父亲好像念了几句诗词,我不懂,他只是说给自己听。后来长大后,我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母亲要让我一直跟在父亲屁股后面。”
X反手给R添了一点酒。悠长地叹息了一声。他不想问及R划过去的问题,比如,他的父亲是因为什么而消失的,是怎样消失的,他口中的消失是不是就是死亡。他知道R想说的就是湖泊。那些与湖泊相关的只是记忆。
“长大后,也就是在我十六岁之前,我没有想起也没有去过那片湖泊。日子像推磨一样推着我和母亲一天一天往前走。”
R真切地记得十六岁那年,他母亲走遍了亲戚家,勉强给他凑齐了去外地读书的学费,母亲偷着哭,当着面笑。他的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当R在即将前行的最后一个傍晚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时,忽然让他停下脚步的是一片湖水。
那时已近黄昏,湖泊安静得恍如隔世。大大的夕阳在湖面的上空非常清晰,安然而又绚丽。就像燃过了头的火焰。
其实他无数次看过夕阳,但只有那一次的夕阳有着特殊的美。他知道,那完全取决于湖泊的衬托。接下来,他的心情变得很愉悦也是因为湖泊的参与。湖泊进入了他的心和骨髓。当周围升起薄雾时,他从一个湖泊溜达到另一个湖泊。
湖泊是由六个单独的小湖泊组成。只要顺着一条小路走下去,就能通向所有的湖泊,每条小路上都长着芦苇。可以一直在里边循环着走,也可以选择一条小路走向湖岸。岸边除了芦苇,还有垂柳、柏杨、梧桐等古老的树木。这些小路是烧窑时人们专用的小道。
其中一个湖泊边停靠着一艘破旧不堪的小船。后来R给修补好,划着它随意游荡。天空飞着一种白色的鸟,他知道那不是天鹅,他认识天鹅。那是不同于任何鸟的鸟。它的纯白和湖水的碧绿相映成趣。它的叫声从来不是尖尖的,而是低沉的,遥远的,但又是极其轻灵的,像厚厚的雪铺下来。
R抬起头看了看X,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后来我也听过不少音乐,但没有一种音乐可以替代它。我就是从那一刻才体会到声音的欢乐。这个欢乐不是大声的,是在心里的。”
“是愉悦。我知道。我懂愉悦的感觉,就像我看到我的女儿。不管多么心烦,只要看到她,就是愉悦。怪不得你去揍那个婊子,该揍。可是他那边有人吧?竟然折腾了你两年。如果你早来我们这里求援,也许就会改写结局了。”
“可什么,也不能替代我揍他!”R用手握住X,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这么大胆,“他正在运作,我来的目的就是尽快摧毁他的计划。这已经不只是简单的问题了。你想想,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其实我并不打算揍他,只是想让他别再把黑水流入湖泊。你可知道,有一天早晨,湖里的鱼出现了你想不到的场面,就是集体死亡。平时自由自在欢蹦乱跳的鱼儿,一动不动地平摊着身子漂满了水面,简直是触目惊心。湖泊到底只是一片水吗?它其实是一面镜子。它照见的是人类的一切行为,以及粗鄙行为造成的生命的倦容。”
R松开X的手,埋头端起一杯酒,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它喝光。“可他一直不见我的面。我报上去的申请也被淹没了,而湖泊的蒲棒一点点沤黑了。没办法,我只好在他的门口等。后来他叫来三个粗壮的男人把我轰赶出去,还威胁我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他骂我神经病,说那点破水碍你屁股疼啦。一怒之下,我才揍了他。要不是他后来在我的拳头之下口口声声答应停止冒黑水的话,我当时可能会揍死他。”
“听说,我是听琉璃城那边说的,我跟那边关系多,你别怀疑你的消息走漏得多,其实不然。这样具体的消息只有我知道。本来你的事还没办到我朋友那一科室,还需要好几道手续才会到他手上,但是因为你这事本身有些离奇,他们职员之间才会私自谈论一下,你知道,他们是偷着谈论的。为了保证每件事情处理得公平公正,公司是不允许的。”
X凑近R的耳根,“还有一件事,那两个妞,你千万别碰。我听人说,那其中的一个妞看上你啦。那可是什么什么的人。你知道为什么要用双胞胎吗?其实刚开始是一个,后来另一个也被调来,充当分身术。遮蔽耳目。”
“我租的这房子原来是她们家的。”
“荣华富贵是她妈妖来的,现在人老珠黄了,又让两个女儿妖去了。好了,咱不说这个话题了。”他们的话音淹没在骤起的喧嚣中。R发现周围桌子上新来了一拨人,这些热火朝天的火锅正好迎合了人们的吵嚷,一张张嘴在吃着,在说笑着。如果不大声嚷着说,就根本听不见。
在等待进展的日子,R不得不托人找了份临时工作。他靠着有点艺术特长,虽然不太专业,但是做服装店的那种橱窗模特还是能应酬得来。并且他们需要的是帮工,你只要能听话,勤快点就行了,当然工资很低,但能够解决他一个人吃饭的问题。这样忙起来,多少也能减少等待的焦虑。
水云镇的早晨是安静的,人们习惯晚睡晚起。他经常穿过白楼去夹在房子缝隙间的一个简易小店吃早餐。那里人少,早餐便宜,有一元钱就能吃饱。刚坐下,店主就用刚在围裙上擦过的手,端来一碗小米粥,这是R的惯例。R忽然站起来,说:“对不起,老板,我有急事,不能吃了。”他怕看见店主不悦的脸色,就挥着手慌忙离开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清凉的大街上,淡淡的雾气朦胧在周围。刚才他忘记了昨天吃过晚餐。为了省下点钱给老婆打过去,他每天省略一顿饭。如果晚餐吃过,就省掉早餐。
到了门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了制造橱窗模特的地方,低下头来不禁哑然失笑。刚才他明明感觉已经站在了美丽而安静的湖泊旁边。那种不同于天鹅的白鸟的叫声刚刚隐约听到。
设计师来得比他还早。离上班的时间还差二十分钟。他忙跟设计师打了个招呼,设计师抬头看了看他,没应声。他比R大十几岁,长发披肩,头发比女人的头发还顺滑。R看着他手中摆弄的模特造型,突发奇想地说出一个创意。
“让她动起来。”
设计师若有所思地看着R。R没有对应他的目光。只顾用手比画着调动模特的局部方位。“只需在这里,这里,还有那里加几个活动按钮。人就可以随时操控她。”
R说的办法很容易操作,设计师显然很欣赏这个创意。两个人于是便忙碌起来。从此以后只要有什么问题设计师都会听听R的看法。只是有一次他使设计师心生不快,幸亏他很聪明,马上意识到是因为他们身边还有另外的人。很显然设计师不喜欢有外人在场时他发表见解。这样的不快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
R后来偶尔能够得到设计师的一点奖励。他把奖励的钱赶快给老婆打过去。他真担心老婆熬不住了又去那个往外淌黑水的公司上班。这个担心一旦折磨起他来,就会促使他一天打两个电话跟S探听口风。S哈哈笑着说,“你不会白了胡子再回来吧?”
上次老婆走时,两个人就为這事闹得有些不愉快。R现在想起来,是他在老婆说到一句话的时候突然恼火的。老婆说:“你把人家揍成那样,人家没记仇还愿意雇用我,也算服软了。咱们那地方就只有这么一个打工的地方呀。”“咱饿死也不去他那上班!”
X对R说一旦有事情进展的消息,他哥们儿会给通知的。R觉得话是这么说,但一核算已经有一周没去了。他征询了X的意见,周一请了假就起身去琉璃城了。
出来时天空有些阴暗,渡过江之后,就下起了小雨。为了不淋湿衣服,他在船夫的手里花一元钱买了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他在琉璃城正邦公司的门外细心地除去鞋边的污垢,擦净脸上的雨水。这座大楼在细雨中似乎显得更加金碧辉煌,博大恢宏,并且更加深不见底。
门口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门卫使他怀着疑惑的心情走过光秃秃的梧桐树,走过楼道,爬过楼梯,一直走向X让他去找的科室。门开着,他轻轻敲门,听到有人说请进时,他的心里莫名地紧张了。那声音有些熟悉。一个女职员在涂指甲油。第一次来办事时,那个涂的是紫指甲,这个涂的是蓝指甲。这里的人怎么对指甲这么深恶痛绝,总想用这散发着油漆味并且颜色很重的液体覆盖它。R本能地停止了一下呼吸,呛人的味道在靠近她的时候更浓了。
“真有这样的湖泊吗?”“带我去看湖泊行吗?”她头都没抬地说。R对蓝指甲埋头说的话感到莫名的奇怪。他忍不住仔细观察了一下她。这一看不要紧,他终于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喜,用手使劲拍了拍她的肩膀,“天哪,原来是
你呀!”
R从涂着蓝指甲的沈丽的反应里没有看到热情,反而是隔着一层玻璃一样的漠然。她重又埋下头。似乎在看桌子上的一个材料。R意识到自己的无理,赶紧往后退掉几步,离沈丽远一点。
屋子很大,有三张依次排列的桌椅。座位上没人。沈丽坐在阳光刚好打不到的地方,她摆着涂了蓝指甲的小手儿招呼他靠近点,她让小手儿一直翘着,分明是在等待指甲油的风干。
她急促地向R交代了一些情况。很显然她想在别人进来之前结束她的话。虽然事情没有R渴望的那么快,但毕竟有了新的进展。看来X说得没错,沈丽会给面子。X说沈丽的母亲最初就是通过他介绍认识了琉璃城办事的人。
沈丽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似的说,“我之所以那么快给你递交上去,是给你办的事,可不是为了别人。”
“当然,这个我知道。”R来的时候X再次嘱咐他别提他和沈丽母亲早年认识的事。沈丽母亲虽然会尽心尽力办事但很忌讳提到过去。
“有空大请我一顿就算了。”沈丽狡黠地看了R一眼,然后腾出一只手去拧指甲油的瓶盖。“去上边看看吧,不过,我建议你今天别找不自在,上边的头有些倒霉事。”
R经过一番思考,还是听从了沈丽的话,径直回到水云镇了。
待他在门口掏钥匙时,一个留着精明板寸头的男人,礼貌地走上来,大约有三十来岁。凭感觉和经验他知道这是一个刚来的新人。在他有条有理的表述中,R得知这个人是通过X知道这里或许可以为他租出一个房间。R很高兴增加了一点收入。X大概也知道他已经入不敷出了,X每次拿钱去帮他打点时,都有些替他舍不得了。R为X对自己的善解充满了感激。
R躺在床上看刚从X那里顺便借来的一本书,他在琉璃城回来后直接先去的X家。看了一会儿书,翻了二十几页了,还不知道什么内容,既然看不进去,就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到院子里吸烟。
转眼,这已经是秋天了。秋天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季节。秋天的太阳总是透透亮亮的,天空蔚蓝高远。上面移动着令人思念家乡的大朵白云。一层一层的像座座棉山,更像是开满鲜花的花床,犹如深海奇观。
每年的深秋,他和三两朋友都会去湖泊划船。沉静而幽深的湖水,在波光中闪闪亮亮。周围的多种植物以呈现出橘黄、鹅黄、淡紫、艳红的叶子,来展示秋天的美丽。会有热恋中的情人在树林中依偎照相,或一前一后追逐嬉闹。当然S会在那里架上一个画板,酸啦吧唧地安安静静文文雅雅地画上一天。他丝毫不被打扰的专注神态,显然为他平添了一分别致的魅力,因此有结伴而来的少男少女围在一边认真观看他作画。旁边的凉席上摆着三顿野餐,其中有倾慕他的女孩子悄悄放上去的。
就是他沉浸在惬意的回忆中时,他的老婆疲惫地来了。她脸色苍白,还没等坐稳,就气喘吁吁地问:“该回家了吧?”
R用热水给她泡了一碗方便面,她迫不及待地稀里哗啦地吃起来。脸上的红润开始恢复,老婆依然是个青春美人,R忽然觉得她的身上缺少了一种迂回的意味。
晚上,尽管怕对面的房客听见而压低了声音,但这并没有丝毫减弱他们内心的激动并分别坚持己见。天没亮,老婆就怨恨着走了,R执意去送。老婆停下脚步说:“你不是为了湖泊。”
“我在等待结果,一时一刻也没有放弃过。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说过多少遍了,电话里说,见面还吵。”
“实质上,你一开始是。而现在你已经把它抛弃了。”老婆眼睛不再对视着他,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镇上几乎没有人,只有狗的一两声懒叫穿过浓浓的雾气。老婆甩了甩后面的长发,“你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了。”
“我恨不得天天能站在湖泊旁边。我要是抛弃它,就不会在乎它的死活了。而我恰恰是为了它能活着。这么多日子,所有的奔波我图什么呢?”
“鬼知道你图什么。这是个肮脏的地方,比冒黑水还厉害!”老婆坐上了回去的汽车,头都没抬一下。R本来刚才有点心血来潮想跟着一脚踏上车去。可是事情还没有办完。他忍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汽车没有了一点影子。
回到屋子,很显然房客正在焦急地等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没有说出来。他没有精力管他。可板寸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无奈地请他坐下。
“我明天去琉璃城。”不用看,他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向往以及因此而伴随的微小的不安。
“琉璃城到底怎么个样呢?我想象不出来。”他有些紧张地搓着两只手。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了掏口袋,起身给R递过一根烟来。R接过了烟,但没有接他随后递过来地打着了的火,而是自己掏出了打火机。
“我們那儿的人,一提起琉璃城就觉得它大得不得了,主要是说它的胸怀。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实现哪怕是很渺小的美好愿望。”他有些谨小慎微地看了看R。R呼出一口大气,没有说话。板寸自己没有吸烟,他把烟盒放在桌子上,两只手又不知不觉地搓在一起。“不过,我也听过一个可怕的不确切的说法,去琉璃城的人有的被带到一个地方会突然消失?我想这不会是真的!”
“你听谁说?”
R曾经听说过此事,具体事实是怎样的,他也闹不清,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我来的时候,一个喜欢唠叨的亲戚说的。说实在的,我来的路上一直不安。主要是兴奋。我在心里很渴望去琉璃城。但是我们公司没有一个人愿意来。”
“为什么?”
“也许他们也听到过一点点像我亲戚那样的谣传。”
“只有你胆子大?”R还从来没有为此有过顾虑。他觉得提到谣传是多余的。
“我不怕,我观察着来。看事态的发展决定进退。”
R说:“既来之则安之。世上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完这句话后,R有些无奈地笑了,他觉得这应该是说给自己的话。
“大哥,我想请你帮个忙。”板寸欲言又止。摆弄着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串钥匙。然后勉强笑了一下,“能不能跟我去一趟,我两眼一抹黑。”
“如果咱们这里有个协会就好了。”
“我可以付款的,只要能把事情尽快办下来,耽误你的工资我都加倍给你。”
R吐出一圈淡淡的烟雾,他没有太注意板寸下面的话,独自思忖办协会的这个想法,他忽然一拍大腿,说:“这绝对是个好主意。”
他跳下床来,拍拍板寸的肩膀说:“你等我的好消息。”
X一开始有些质疑,后来在R可以自圆其说的劝说中开始欣赏这个想法,并随之引发了更加开拓性的希望。X说:“琉璃城那边我去申请,你組织乌山、齐进还有丹红他们商议一下下一步的工作。这个协会绝对能够办好。我把沈白也争取过来。他在那里现在正闲得没事干。”
“琉璃城那边,会批准吗?”
“里边管用的人咱基本都认识了,大不了再通融一下。我先找沈丽去写个最理想点的申请,她懂得这些门道。”
“协会会长你来当,我们大家是帮手。”
X说:“不行,得让清源哥来当,最早是他把我带出来的。他年龄也大,资格也老。得让给他当。再说他在琉璃城比谁都有地位,最难办的事还得指望他。”
X不等R走出楼道,他就先急着赶去琉璃城。R说:“你从我那门口捎着那个板寸。他很着急的,今天就算协会刚刚开张而办理的头等事吧。有事找上门来,也算开门红呀!”R边说边超过X跑到家里把板寸拉出来。
“快,我总算说服X带你去趟琉璃城。你说话要谨慎。听他的话。”
X后来批评R办事太仓促,怎么也得晾几天,再让板寸去呀,一看就不像琉璃城人泰然自若的大将风格。无论别人多乱,他们永远不急。R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R忙着操持办理协会,要求参加协会的人员很多,但是需要考核筛选。其中有一个女人大着嗓门被堵在门外,R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女人是他最初来小镇时在旅馆见到那个面如脸盆的女人。X临出门时悄悄地对R说:“这人可不能吸收。她入麻将协会还差不多。”
那女人径直找到R说出自己的愿望。因为有最初先相识的经历,虽然那时她没有今天的热情和近乎,但毕竟她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提醒的人。R决定吸收她。他先模棱两可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他相信X会听自己的意见。日后的事情证明X一般情况下都很尊重他,这件事在他们之间只是小事一桩。从此那个女人几乎将麻将桌搬到了还没有完全完善的协会上来。
X经常奔波在琉璃城与水云镇的途中。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得飞快。许多远方慕名而来的人来到这里。乌山得意地说:“是我发了传单的缘故。”一时间这个协会火了起来。
X一直叮嘱R一定要稳住气。要像琉璃城那样一丝不乱地照章办事,否则会受到总公司的惩罚,再说一旦哪个环节出了错误,反而更会影响事情的发展,因为他们会派人来从头调查原委。
“湖泊,琥珀。”就是在昨天晚上,喝醉的X忽然压低了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凉对R说,“我其实非常想,那片令人神往的湖泊。”
“你想?”
“我是想,我的女儿,我那美丽而单纯的女儿,应该有那么一片美丽而神奇的湖泊。”
也是在昨天,S打来电话说,要过来替他老婆说事。R说:“她是想离婚吧。你知道我们当初没有领结婚证,所以什么都变得简单了。”
S在电话里沉默了一分钟后说:“那我不去了,我正在忙着操办画展的事。到时候希望你能回来参加。还有,我和……我的婚礼。”
R开始并没有在意,倒是后来S那难为情的吞吞吐吐,引起了他不好的猜测。S该不是跟她结婚吧。
R自己的事情结果出来时已经是深冬了。
想当初,他来这里办事时,那还是生机勃勃的春天。
雪花飘落在玻璃窗外,像是无声的黑白老电影。他的嘴巴贴在玻璃上,眼睛忽然模糊了。湖泊的冬天是美丽的。他好像已经在湖泊的冰面上滑起了冰。有一次他在冰上的浮雪中玩耍,用脚写着大大的初恋情人的名字。攥起雪球直到手心发热,然后投到很远的雪中去,那种纯白的鸟来来回回叫着,飞着。他的脖子都看累了,索性躺在冰面上,雪暖暖地被压在身子下面。整个湖泊在他的心里静成了一枚琥珀。纯净,安然,有声有色。
这时的R视线模糊了。眼泪在玻璃上冒着热气,玻璃因此而呈现了它史无前例的柔软。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