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散氏盘铭》看西周京畿西部邦国方位变迁

2015-06-10 08:16施建平
档案与建设 2015年8期
关键词:渭河铭文青铜器

施建平

(苏州市职业大学,江苏苏州,215104)

一、青铜铭文的出现

中国最早的冶铜技术,在原始社会的后期即新石器时代晚期就出现了。洛阳偃师二里头文化的考古研究表明,中国在夏代就已进入铜器文明时代。最早的铜器出现于黄河流域及海岱地区。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青铜制品,是甘肃马家窑文化出土的公元前2740年的青铜刀[1]。

到了商代前期,以郑州二里冈文化为代表的青铜器,继承和发展了二里头文明,出现了多种食器、酒器与水器。器物造型准确规整,有动物或几何形花纹作装饰。而在商代后期,青铜器不仅数量与种类大大增加,器物造型巧夺天工,而且在器物上出现了铭文。但这时的文字大多为一两个字。如湖南宁乡出土的人面纹铜鼎,腹内仅刻有“大禾”二字铭文。又如商代晚期最重的青铜器“后母戊”方鼎(原释为“司母戊”),鼎腹内仅有这三个字。商代晚期开始铭文增多,但最长也不过48字[2]。

二、青铜铭文的档案特征在西周尤其明显

到了西周时,青铜实用性越来越低,而用作礼器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因而青铜器上的文字数量也明显增加,这就直接提升了金文的档案性质。

西周初年最早的青铜器“利簋”,又称“武王征商簋”,全铭32字,仅用“越鼎”“克昏夙有商”7个字,说明了克殷、杀纣王,周商相继之大事。到了周朝的中后期,因征伐庆功、赏赐、册封等而制作的青铜器很多,其铭文动辄为上百字的鸿篇巨制,其档案的性质越来越明显。如《大盂鼎铭》291字,记载了周康王向盂交代文王、武王的治国经验,告诫盂要效法其祖先、忠心辅佐王室的历史史实,具有很高的档案价值。《散氏盘铭》349字,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土地划界档案。《毛公鼎铭》达497字,是西周铭文最长的青铜器。春秋以后,青铜器的铭文逐渐减少。由于金文不易被篡改,所以这些铭文对于历史文化的研究十分重要,一篇长篇铭文相当于《尚书》一篇,这更体现了其作为档案的珍贵程度[2]。

其中的散氏盘,与江苏颇有渊源。它早在乾隆中叶(1760年前后),就已在陕西凤翔府出土,但一直没有名称。后来辗转到江苏扬州名士阮元的手中,阮元对其进行了详细考证并命名为“散氏盘”。因而,在老古玩界流传着“阮元定名散氏盘,阿林保献宝祝寿荣升”的传说。在收藏界,散氏盘还以有两件复制品而为人所熟知,而复制的地点,正是江苏苏州的铜器仿制中心。本文所要探讨的,就是散氏盘铭文作为西周最早的地籍档案,其背后隐藏的秘密。

三、《散氏盘铭》作为档案的史学价值

自20 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散氏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十大镇馆之宝之一)的论文就多达十多篇。仲屯乡的《“散氏盘”地籍资料解读——再谈我国最早的地籍资料》从国土管理的角度对散氏盘铭文进行了研究。史红庆的硕士论文《从金文资料看西周土地管理的多重性》,从包括《散氏盘铭》在内的诸多金文档案中,归纳出了西周土地转让的流程。而王晶的《散氏盘铭文集释及西周时期土地赔偿案件审理程序窥探》则从文字学及法律的角度,对散氏盘铭文进行了详细的文字梳理,并指出了其强有力法律效力——一旦违反,则有杀戮甚至战争之危险。而刘传宾的《西周青铜器铭文土地转让研究》通过包括散氏盘在内的11则青铜器铭文的考证,提出了西周土地转让的三种方式——转赐、交换、赔偿。陈絜、祖双喜更是在《亢鼎铭文与西周土地所有制》中提出了“西周中期以后,国有或王有土地制逐渐松动”的观点。

四、隐藏在《散氏盘铭》档案后的历史谜团

散氏盘甫一问世,便引起社会的关注,其铭文具有独一无二的档案价值。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秘密,引发许多学者的深入探讨。

(一)散国究竟在哪里?

散氏盘问世以来,众多学者对其进行了研究,如钱大昕、吴大瀓等。有日本学者在清末中国学者考证的基础上,结合史书——如《左传》《水经注》等——考证出散国在安邑(今山西运城)附近,认为此地刚好有凁水,可以与散氏盘中的铭文相印证[3]。

但王国维先生并不认同此结论,他认为周朝散国即在今陕西宝鸡大散关一带(嘉陵江的源头之一即在大散岭)。据其访求,散氏盘很有可能就是在宝鸡发现的[4]。宝鸡博物馆原馆长李仲操先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多次组织考古发掘的过程中,曾踏访过此地,发现大散关以西一带有沟壑、土丘、渭河及清姜河等地形地貌,与铭文所记载比较吻合[5]。从散国在宝鸡一带留下的大量历史遗存来看,《散氏盘铭》其所记载地理位置大致为宝鸡市陈仓区的周原镇、磻溪镇、益门镇、大散关等一带。卢连成、尹盛平先生的观点是在渭北的汧水一带——散国也可能曾在渭河北岸活动过,随着西周气候干冷程度的加剧,后来才逐渐退居渭河南岸的。但在讨论《散氏盘铭》中所记载的散国位置时,暂不从其说。而夨国的方位地域,则以“汧水上游陇县南坡和下游宝鸡县贾村”为中心[6],它的南面是弓魚国,东南是散国,东面是井国。

(二)夨、散两国有没有发生战争?

有学者认为,《散氏盘铭》中的信息不够全面,虽然是中国最早的地籍档案,但是似乎没有发生战争就因为周王室的调停而化干戈为玉帛。仅从散氏盘铭文解读的角度来看,似乎是这样。然而结合历史史实来看,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夨国虽然早期与周王室比较亲近,且与散国有姻亲,但实际上它是戎狄之国,桀骜不驯(当然对于“夨国”还有另外的解读,后文另述)。由于在西周中后期的不断扩张,势力越来越大,在周夷王、周厉王时期,一度称王。从考古的文物来看,即有“夨王簋”“夨王尊”等佐证:“夨王乍奠姜,尊簋子子孙孙,其万年永宝用。”“夨王作宝彝。”从古夨国遗址发掘的其他青铜器上来看,铭文极少、制作粗糙。这说明它并不像散国一样直接接受周王朝的领导,在青铜器的制作上有自己独立的作坊,且在一些器物上留有族徽,明显与周王朝相异[7]。因此,夨国敢于挑战周王室分封的散国,但它最终为散国打败。这一推论是符合当时的历史史实的。《史记·楚世家》云:“周夷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而到了周厉王时,周室更加衰微,诸侯依然互相攻伐。因此,笔者认为,周王朝并没有出兵,至多是给予一些道义上的支持。

另外,据《春秋左传·成公十三年》,我们可以知道周代古人对祭祀与兵戎是极其重视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从圆形浅腹双附耳的散氏盘的形态来看——高20.6 厘米、口径54.6 厘米、腹深9.8 厘米、底径41.4厘米,重21312克——这绝不是一般的家用器皿,而是一件极为重要的礼器。这件著名礼器的背后,其实就是夨、散两国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而且可能不止一次。由于当时恶劣的气候条件持续数十年,严重的旱灾也达数年之久,因而,当时同在渭河边逐水而居的“夨”国与“散”国陷入了“战争——和解——再战争”的怪圈。在一次次小规模的冲突后,终于酿成大的战争,以至于战争结束后,还要铸器存档,以资镜鉴,杜绝后患。

(三)《散氏盘铭》夨、散两国的交割地区究竟是谁的地盘?

宝鸡市博物馆原馆长李仲操先生对大散关、竹园沟、清姜河等地作了考证,大致勾勒出了散氏盘铭文所述地貌。笔者曾在2011年踏访过宝鸡的周原及大散关一带,认为李仲操先生的观点是可信的。因为从地下考古发现来看,散国的活动中心可能原来在渭河之北,随着气候的变迁,后来才渡过渭河逐渐向南发展。而渭河南岸,曾经存在过一个蜀地气息很浓的弓魚国。

(四)弓魚国是一个什么国度?

考古研究表明:弓魚国等一度也曾在渭河北岸宝鸡市的纸坊头活动过,后来逐渐退居竹园沟、茹家庄一带,其存在的时间大致在周武王至周穆王时期[8]。到了西周中期以后,它在渭河南岸的活动就十分模糊了。

人们不免要问,弓魚国究竟来自何方?它后来为什么又消失了?根据有关学者的观点,弓魚国的部落来自古蜀国的三星堆人的一支,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强大的周王朝的边缘地带,并且逐渐在渭水河畔建立起了“弓魚国”。起初他们比较活跃,在弓魚伯的带领下,与周王朝的分封小国进行政治联姻。考古发现,周朝井伯之女井姬嫁给了弓魚伯。此外,他们还小心翼翼地维持与周边临近的夨国、夌国的关系。然而,随着气候的变异及夨国的崛起,自从周穆王起,弓魚国在渭水南岸的茹家庄、清姜、竹园沟一带的历史遗存已难以寻觅。在一座编号BRM3的王族规制的大墓中,考古学家没有发现任何随葬品,墓主则被缢而死。一般学者认为,这位被缢死的墓主,很可能就是弓魚国的最后一位国王[9]。

(五)弓魚国所在的地望即夨、散交割的地区

然而,历史的脚步并没有随着弓魚国的消失而停下脚步。在宝鸡市的渭水两岸,除了弓魚国的姻亲井国,还生活着夌国、散国等周朝的小邦国。夨国的过度扩张,必然引起以散国为首的众多小国的极大恐惧。现代考古成果表明:公元前3000年左右,中国的气候逐渐变冷,也间接导致了武王伐纣的战争以及殷商王朝的覆灭。而这种干旱寒冷的气候到了西周后期的厉王时候,更加严重。包括渭河流域在内的黄河流域出现了大面积的旱灾,而且持续时间达数年之久[10]。

夨、散两国在恶劣的气候环境下,为了争夺水源和食物来源而进行的战争,即发生在周厉王时期。战争的地点,即弓魚国原来的地盘。夨国被散国打败后,便用相关的田地向散国进行了赔偿。

从李仲操先生的研究来看,赔偿的田地在清姜河、大散关以西,渭河以南,杨家河、麦涧沟以东,竹沟、马柳树滩以北,面积大约300平方公里,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一两个乡镇。赔偿的田地有两块,一块是眉田,另一块是井邑田。

(六)夨国人后来去了哪里?

上文的讨论中,我们一直把夨国当作与周王朝较为亲近的戎狄之国来看待。那么,后来夨人去哪里发展了呢?似乎此后,夨人在宝鸡一带就没有留下什么活动的遗迹了。胡进驻的观点是,它后来被改封为“宜”,迁到安徽阜阳一带了。其证据即为江苏丹阳烟墩山出土的“宜侯夨簋”器铭。改封之事,周代常有,如召公从“召”地被改封到“北燕”,周公自“周”改封于“鲁”[11]。

当然,也有学者(如张筱衡)把“夨”字释为“吴”字的省写,得到了学界的认可。著名学者唐兰、李伯谦、李学勤、陈昭容等人认为“夨—吴—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限于篇幅,暂不展开表述。如胡进驻、刘启益等学者认为,西周初年,太伯、仲雍为避免王位的争夺而出奔的首站,便是宝鸡地区。理由是周代初年,周族偏居中国版图的西部,实力影响仅在岐周地区,从岐周到苏南,不仅有强大的商王朝,还有巴、蜀、鄂(西周时为周王朝灭族,见“禹鼎”铭文)等较大部族的阻隔,如果认为太伯、仲雍一下子就有计划、有目的地奔到了当时未知的、数千里之外的苏南,确实难以令人信服[11]。另外一种观点,如果释“夨”为“吴”,则这个吴族的南迁是一个渐进而多次迁徙的行为,其中的一支可能在江西停留过,另外一支或许到了上文提及的“宜”,即阜阳一带。后来,部落的主要人马才最终选择了苏南。宝鸡地区至今仍然有金陵河、虞山、灵山等诸多地名,而在苏南地区的南京、常熟、无锡等地,这些地名都能一一找到。假如此说成立,则说明西周时期邦国的迁徙与社会发展一样,是呈波浪形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

掩卷而思,金文档案中隐藏着太多的历史谜案,等待后人去考证和发掘,只有通过无数历史碎片的拼接,才有可能依稀看见历史的雪泥鸿爪。

[1]王建平,王志强,胥谞.关于中国早期冶铜术起源的探讨[J].中原文化研究,2014(2):41-50.

[2]邹家炜,董俭,周雪恒.中国档案事业简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

[3]小川琢治,汪馥泉.散氏盘地名考[J].学术杂志,1940(4):47-63.

[4]王国维.观堂集林 外二种:下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549-550.

[5]李仲操.散氏盘地名考.庆祝武伯纶先生九十华诞论文集[C].西安:三秦出版社:101-108.

[6]卢连成,尹盛平.古夨国遗址墓地调查记[J].文物,1982(3):48-57.

[7]张懋镕.周人不用族徽说[M]//古文字与青铜器论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223-230.

[8]卢连成,胡智生.宝鸡茹家庄、竹园沟墓地有关问题的探讨[J].文物,1988(3):20-31.

[9]萧易.一个汉字背后的古蜀历史[N].成都日报,2007-02-05(B04)

[10]李喜峰.论西周黄河中游气候环境的变化与西周社会变迁[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5.

[11]胡进驻.夨国、虞国与吴国史迹考略[J].华夏考古,2003(3):6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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