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中国丝绸在美国市场的表现

蓝无瑕

（苏州市档案局，江苏苏州，215004）

中国丝绸名闻天下，使国人引以为傲，然而到了近代，机器生产的介入与生产工艺的改进，拉开了东西方丝绸质量的差距。清宣统二年（1910），美国商团来华考察，中美双方接触后希望召开中美商业联合研究会。美国方面提出成立中美商品陈列所（一设在纽约、一设在上海），成立中美合资银行，合资开设轮船公司及互派员进行商务调查。从馆藏档案中发现中国商人立即行动，上海商会牵头着手筹建中美合资银行、轮船公司等事宜，起草了相关章程，可惜没有结果。而有关调查美方市场及参加丝绸博览会的档案资料倒是十分丰富，让我们可以了解上世纪初中国丝绸在美国市场的表现。

宣统年间，驻美领事馆商务委员赵宋坛专门调查中国货物在美国市场的销路，发现美国女性特别喜欢中国丝绣衣服。赵宋坛在宣统二年八月二十日的报告中说：每当华盛顿春冬两季国会开会时，女士们以中国服饰为时髦，喜欢穿“中国命妇蟒袍、霞帔，并寻常绣花衣服，宽袖短襟类”。其实，这些衣服都是中国十多年前的款式，而今已不流行了，美国的美眉们并不知情，仍以此为时尚。茶会、舞会或看戏等场合，也是女士们大秀服饰的机会，来自中国的丝绣衣服成为主流。因此中国商人们热衷于贩卖旧衣服到美国，改头换面大获利。纽约、旧金山的女士们流行一种手袋，是利用官员用过的旧褂子改造而成。赵宋坛经过调查后，发现丝绣之类的服饰比较受欢迎，认为应该组织中国商人来美国“考察西衣形式，而以绸缎、绢帛、绫罗仿制之，益以五彩绒线之刺绣，其获利正未可量。”这里所说的五彩绒线刺绣在美国十分流行，美国人在家中作各种杂剧，喜欢“用五彩绒线刺绣翎毛、花卉与五色小绒线打小圈粒砌成者”，这种东西价格出奇地贵，即使是旧的也可以卖到三四十美元。苏州是刺绣之乡，清农工商部将赵宋坛的调查报告转给苏州商会，期望苏州刺绣业能在美国市场争一席之地。

驻美国纽约领事史悠明关于丝绸博览会的报告

从1910年到1920年的十年间，中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中华民国替代了大清王朝。中西方的丝绸产品质量与地位也发生了变化，以产丝、产绸的古老国度居然要美国来指导，着实令国人汗颜。1920年3月20日，民国政府农商部致电苏州商会，告知美国丝业总会组织丝业考察团乘坐中国邮船“南京”号来华，共8 人，此行目的是“协助我国丝业采用新法，改良丝茧，增加产额，以应各厂原料品之取求”。第二年2月7日至12日，美国举行国际丝绸博览会。中国驻纽约领事兼国际博览会赴赛委员史悠明向政府报告博览会组织架构、会场布置及陈列的丝绸、生产设备工艺等情形。国际丝绸博览会设立组织部、执行部、教育品陈列部、宣告部、服装描摹部、历史部、外宾招待部等9个部门。其中绸缎陈列所分45所，会场设在“纽约东城来登新街Iexrgton Arenue及第四十六、七大街”大中宫内第一、第二层。第一层是绸缎陈列所，共设45 个展厅，中国租用的展厅面积达1568 方尺。按当时美方的收费标准，每方尺2 元5 角，中国当付3992元。史悠明再三交涉，讨价还价，最后以2000元成交。第二层是生丝暨缫染纺织等机器陈列所，中国租用了200方尺，主要展示江浙皖丝茧公所提供的厂丝及缫丝法工艺。除此之外，浙江、安东分别租用100 方尺展出七里丝和灰经丝，广东方面也租用场地展出厂丝。金陵大学、岭南学校蚕商科合租展厅。为了加强同行间的交流，规定每天的10时到下午2时为丝绸同行参观及买卖，下午2 时到晚上11时对公众开放游览，但须凭票参观，每张票为7角5分。

此次博览会旨在推广丝织品的销路，史悠明希望中国抓住这次机会展示古老东方的丝绸产品，扭转美方眼中只有“日绸”的观念。他曾电请农商部、上海商会，组织国内的绸缎商们参加博览会，但是国内响应者寥寥，除少数厂家托人捎带绸缎样本外，没有人将展品寄到美国。无奈之下，史悠明向在美国生活工作的中外朋友商借，“藉以顾全国体，推广我国丝织品之销路”，并请美国陈列专家布置，使中国展馆符合美国人的要求。从国内带出参展的有，以丁汝霖私人名义带来的上海物华厂花素仿绉10种，杭州伟林、纬成两厂的纱缎样本38 种，虽然都是上乘之品，却因“零星短截，未能获陈列之利益”。史悠明从纽约朋友处征集到了一些丝织品与绣品，有广信昌出产的新旧顾绣、湖绉十色，南通公司的新式顾绣、床毡、枕套、椅披、画屏、织金绣花绸，来运、通运两公司提供的前代锦绣数十种，山东府绸25 匹。除此之外，前任美国驻华公使夫人慷慨助展50余种丝绸，美教习福师德提供皇宫丝织地毯一张、朝廷命妇衣服数十件。旧金山是华人聚集区，也提供了花素文明绉、中美绅商衣片等物品。当那些来参观的美国朋友看到中国的丝绸物品时，纷纷提起上海老介福的产品。位于十里洋场的老介福成立于1860年，专门经营各种中国丝绸织物，到过上海的老外们经常光顾这里，所以当他们发现老介福没来参赛时表示遗憾，并对中国产品是非卖品也感到遗憾。中国留美男女学生负责接待宾客，发放宣传材料，并向参观者介绍中国丝织品之优美。中国方面印制了两万份耕织图册页及说明书，没多久就一抢而光，遗憾的是由于经费问题，没有加印。

美国作为东道主，抓住机会向世界推出绸缎、细纱及丝巾、丝袜、手套、丝带、缎带之类，而以绸缎为主要展品。由于美国的产品都由机器生产，“其体质细薄、颜色鲜明、长疋下悬，颇形悦目，并惹游客注意”。当时美国有家cheneybrothers工厂，生产的品种花色较其他厂丰富，达200 余种。其中他们的仿古产品令中国人惊异，所产的花卉人物山水摹本、库金（也叫库锦，清织造府生产供皇家用）、漳绒、漳缎4种主要供富裕之家作椅面及褂件之用，年销达四五十万美元。

美国丝绸博览会之所以设立有关生丝暨缫、染、纺织机器之陈列，主要为了吸引本国民众的眼球。美国对蚕商方面向来不研究，所用生丝皆赖进口，故对栽桑、育蚕、缫丝等很陌生而好奇。这方面陈列主要有蚕桑部、缫丝部、络丝部、验丝部、卷丝部、纺丝部、机织部、印染部，其中机织部名目繁多。中国送出了蚕子、蚕茧、蚕蛾、蚕柘叶、厂丝、七里丝、灰经丝。日本方面除展出天然生丝外，还有人造丝。中国和意大利的女工在缫丝部表演缫丝，中国女工表演缫白丝，意大利女工则表演缫黄丝，两国女性缫出的丝“均相若”。络丝部则由日本女工表演络丝，主要是清除缫丝所含之余胶。美国的科学管理理念从验丝部的设立就可以看出。这次参赛的生丝必须先送到美国生丝检验公司，那里有各种检验设备与仪器，确定生丝重量、性质。

史悠明感叹美国人注重陈列布置的投资，这是我国商界远远不如的。从中美丝织品参展情况、布展手段及其产品展示，看出中方丝绸商缺少向外展示自我、推销产品的意识，只有极少数人参展，而美方不惜工本布置环境，强调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结合，通过展览这种形式扩大产品的宣传；美方充分利用织机生产，提高产量与质量，而中国依赖传统的丝织工艺，由此中国丝织行业经受冲击也是必然的。

当时清华大学留美学生王荣吉、周延鼎、杜充祖受政府委托，调查丝绸在美国销售情况及国内丝绸之改良。他们留学美国专门学习机织，且有很深的研究。王荣吉通过对美国市场的调查，深感中国在生丝、绸品方面与美方需求的的差距，撰写了《关于国内丝绸业改良之研究报告》。在这份报告中，他首先提出了丝业改良的问题，认为中国的生丝要在海外占领市场，一要了解外国丝织厂、针织厂对生丝的要求。丝绞大小长短须按美国的尺度，一般为56 吋，进一步说明最好用细软的色彩鲜明的不掉色的棉线絷丝，且在棉线上做好标识，生丝粗细、色彩要匀，生丝质量的好坏直接影响到织品的质量。二要在上海、广东成立生丝检查所，检查生丝的重量与质量，使买卖无欺。并在美国成立售丝所。三要中国丝商界每年派出代表到世界各用丝国游历，既可联系与用丝厂家的感情，推广销路，也可了解自己出产生丝的缺点，以便改进工艺。当时中国丝绸业与茧行的矛盾日益尖锐，官方一会儿禁止茧行，一会儿开放茧行，一直没有找到根本的解决之法。如果开放茧行，会造成中国生丝大量出口；如果限止茧行，国内生产受影响，外国人可以进口日丝，其丝织品同样会销往中国。因此王荣吉提出只有提高生丝质量，才能使生丝自用足，出口也增加。中国素称产丝大国，然而出丝地区仅限在沿海地区，沿海地区也有很多荒地可用，因此王荣吉主张推广蚕桑种植区。同时政府要引导蚕农检查蚕子的质量，不合格的蚕子非但吐丝不多，而且不到吐丝阶段就死了。蚕的食物是桑叶，中国的湖桑是最好的，出叶多而且占地少，不像野桑占地多而叶少，鼓励农民统一改种湖桑。中国蚕民为了贪图小利，经常将蚕早“下山”一日，因为早下山一日的蚕分量重，对蚕农来讲可以多买钱，但吐出的丝反而少了。

除了生丝改良外，王荣吉就中国绸业需要改良之处提出建议，主要涉及用丝、机织、染色、整理、营业等五个方面。在美国穿绸的多为女子，而美国女性喜欢薄绸，但华绸太厚，因此到美国销售的华绸要用厂丝或最均净的土丝织成，“愈薄愈好”。由于华绸多用土法织成，门幅太狭，与美国流行的36、40 及50 吋三种门幅不相符合。而要达到这样宽门幅，显然不是手织所能达到的。王荣吉建议中国的丝绸厂家推广力织机，放宽织品的门幅，符合美国顾客的需求，即使国内所需的纺绸、素缎、素罗等素绸亦应用力织机织，降低成本与售价，否则难以与日货抗衡。王荣吉认为如花绸可以用手工织机，一则用力织机所省有限，二则手工所织之花样较为优美。除了门幅尺寸大小之外，丝绸产品的色彩也非常重要，中国商人要及时了解市场，掌握信息，如1921年夏天美国流行浅蓝色。由于美国人喜欢色彩鲜艳的绸货，而中国传统的丝绸整理方法远不如新法那样光彩夺目，如果华绸想在美国找开销路，那么必须提高整理工艺。当时上海有一家绸缎整理厂，“专营此事”。

王荣吉根据美国的商业经营模式，对华绸如何在美国销售提出看法。他认为必须在美国纽约与旧金山各设华绸批发处，华绸统一用易记的英文名字。鉴于当时日绸在美国占有一定市场，已有一定影响力外，中国丝绸除了要刊登广告宣传外，还要每季度送丝绸样本到各绸缎庄。当时在纽约的一位府绸经销商曾对王荣吉说起，从山东进口的府绸有粉粒，而从日本进口的则无此弊，因此美国人喜欢购买日本府绸。王荣吉在报告中认为中国政府理应禁止绸商作弊，严把质量检查关，不合格者不得出口。清宣统年间，赵宋坛经过调查反馈信息，说美国人喜欢中国丝绣衣服。过了十年，美国人依旧热衷于中国绣品，然购买绸缎主要用于褂件、墙壁装饰品、门窗帘、褥面、领带等，刺绣与绸缎产品作为既有联系又不同的两种产品，完全可以在美国占领市场。

从1921年史悠明和王荣吉的两份报告中可以看出，中国丝存在一些缺陷，而日绸在美国颇有影响力。1922年4月，美国驻华商会鲁维斯致函苏州总商会：“来春二月，美国将有全球丝绸博览会开会，想苏省亦产丝之都，锦缎绣服久已驰名中外，况明清皇族衣服都由苏省制造，是特专函奉请加入，以襄盛举。并请搜集各种花缎丝绸以及各种文武官员古装等品，运往陈列，藉增历史上之纪念。”这次苏州丝绸界在云锦公所的组织下，共征集振亚丝织厂的三闪文华缎、双闪中华纱、三闪文华绢，苏经厂的雪白蝉衣绸、绣罗缎，陆万昌的万莲天云锦等绫罗缎共40件。苏州的丝行、省立第二农校（设在苏州）也向博览会提供生丝、蚕种、丝茧等物。这次博览会，苏州丝绸总算没有缺位。

农工商部为赵宗坛调查美国销场情形札

1923年美国丝会会长到中国、日本考察生丝情况，他在演讲时不客气地指出：“中国所出七里丝质地远胜于别国，然因中国畜蚕及缫丝各法不改良，不能应付美国绸机之用”。当年美国收购外国生丝达美金4亿元，其中80%来自日本，中国只占有6%。美国钦乃兄弟公司专门对中国七里丝进行试验，优点是光彩好、洁净、色素优纯，缺点是丝缫成之后带有坚硬的胶、丝条不匀、性质过刚，缺少伸张力。美方提出改良蚕种和缫法的建议，然而中国丝业界似乎没有作为。1928年10月5日，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向政府报送的月报中说，“美国丝商以近年来丝业日见发达，在纽约组织生丝交易所，近日成立，定于九月一日开幕。惟将来交易以日本丝为限，我国丝及意大利丝均不得入”。中国一向为产丝大国，然终因生丝不符合美国绸厂的标准，且价格高，没有销路，因此失去了进军美国市场的大好商机。

从这些零星的档案资料中，发现中国丝绸在美国市场的表现差强人意，从蚕农到商界人士缺少改良创新的意识与行为，缺少科学生产与管理的技术与思想，参与赛会的热情不高，缺少自我宣传的意识，因此古老丝绸大国未能在世界商战中打败日本，更没能在美国市场取得好成绩。

［1］曹喜琛、叶万忠主编：《苏州丝绸档案汇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5年4月第一版。

［2］《苏丝参加美国丝绸博览会资料选》，《民国档案》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