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繁
《草木之属》之一沈伟纸本水墨27×27cm 2014 年
专栏主持:传统与当代,继承和创新,本土与全球,发展与融合。或许,这些都是我们想要传达的。湖北美术馆馆长
我至今记得十年前考研时的那篇论文考题:“你所认为的中国历史上对于艺术最具意义的朝代是什么?并阐述你的理由。”这看似是一个开放式的命题,因为“最具意义”确实是一个见仁见智的标准,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每一个朝代都能被诠释出其极具意义的一二三四点。而当时坐在考场里的我,思绪却是几经转换,从“什么朝代之于艺术最具意义”,到“艺术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到“艺术对于我来说意义是什么?是什么引发了我对艺术的热情以至于我当年一意孤行地选择了艺术行业?”二十分钟过去了,环顾四周,其他考生的试卷上已密密麻麻写了半页纸,我的试卷却还是一片空白。数年的艺术学习过程中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考题的答案也在以上三个问题的倒推过程中浮出水面:“因为热爱,因为艺术能够给我最朴素最真实的愉悦感。——艺术对于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但至少在我这里,它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够记录人眼中的美丽物像,表达人内心的情感。——那么在这个层面上来说,真正的‘艺术发端于魏晋南北朝。”
《草木之属》之二沈伟纸本水墨27×27cm 2014 年
这段经历已经过去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我从一名学生变成了一名艺术工作者,我曾在很多场合回答类似“艺术是什么”的问题,每次我都会回答说,“艺术是能够记录人眼中的美丽物像,表达人内心情感的东西”,我知道这个答案听起来过于简单,过于稚嫩,尤其是在目前这个流行以深刻的思想观念加晦涩的专业术语架构起来的艺术世界中,说出来有些“拿不上台面”。但是,我也知道,这才是我热爱艺术的初衷,也是我能给出的唯一真诚的答案。
《素描静物1》郭正善素描35×35cm 2014 年
“绘事后素”这个展览,正是基于这样的初衷而筹划起来的。参展的四位,都是世人眼中声名赫赫的艺术家。世人一般谈及“艺术家”三字都觉得高深莫测,可在我与四位老师的交谈、交往中,却觉得他们再真实、质朴不过了。
曾经去到一户由郭正善老师友情协助设计规划的家里,户主对于其“边线再宽五毫米”、“灰度再减一个度”等等细节的精确把握记忆犹新,并对于其“这面墙让它达到极简,让它尽可能地空,这样的话对面的墙再满再乱都不会显得这个房间杂乱无章”的预判感到由衷钦佩。郭老师在圈内是有名的业余室内设计师,说业余是因为替人设计并不求回报,可实际上这业余却比专业的设计师们要专业许多,毕竟从多年艺术创作中培养起来的审美趣味和艺术素养要把专职设计师们甩出几条大街去。郭老师以其油画静物闻名,各种瓶罐在他的画面中变形、重组,具有拙朴、稳重的质感和极具韵律却又稳定的秩序感。这次参展,他拿来的是一批素描小稿,造型方式与其油画静物一致,却因抽去了色彩的成分而更加凸显出其纯粹的形式美感。如此想来,室内设计和他的绘画果真是一脉相承,不都是对线的韵律、面的组合、空间的分割、物象之间的呼应、质感与氛围的营造等等精准而微妙的把控么。
《素描静物2》郭正善素描35×35cm 2014 年
年前去到张广慧老师的工作室,他兴致盎然地向我们展示他的收藏,包括从世界各地淘回来的书、画作、小雕塑、小古董,一一讲来时其发自内心的喜爱和自豪溢于言表。有几张最钟爱的名家之作他甚至多年来一直随身带着,“经常拿出来看看,养眼”。养眼,是我这些年来在艺术家们那里听到最多的词,他们大多都有着比旁人更强烈的恋物情结。“几千年来古人留下的文化,使中国人有深刻的悟性,有独特的表达,看问题有特别的视角……中国人从古至今,不依靠宗教而在文化艺术中,获得精神安慰和灵魂升华。通过这些可物化可视觉的幽雅文化,并将它们融入日常生活,这是中国文化的艺术魅力。”诚如北大副校长吴志攀所说,艺术创作不能只是一个不断往外拿的过程,艺术家们需要从观画、收藏、把玩、游历的过程中保持自身对于“美感”的新鲜状态,从而不断获取新的灵感。说是养眼,其实是养心,是修身养性,是玩物养志。
前几日王涌老师来武汉美术馆,我们在等待同事前来帮忙的过程中站在细雨中闲聊着。王老师感慨说雨后的山色最美,说他昨天刚刚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去乡下写生,“那个雨洗过之后的山头啊,特别干净,天也自带着灰蒙蒙的调子,用水彩画出来特别漂亮”。可惜刚支好攤子,画了两张,就接到家里的电话匆匆赶了回来,“那个可惜!”我脑中顿时闪现出他参展“绘事后素”的几张风景写生,有一张湿漉漉的山景我最为喜欢,灰绿色的山头后面是大片空旷的天,淡淡的蓝中氤氲着浅紫、藕粉、明黄……那种纯净、悠远的意境想必也只有真正怀揣着大自然的爱意才能画得吧?
《二月二》王涌水彩55×75cm 2014 年
至于沈伟老师,作为我最直接的导师,也是我在几位画家中接触最多的一位。我这些年总是为他之于多个艺术门类的功夫之深,涉猎之广而感到叹服,也总感慨自己此生想必是无法企及他一半的高度。他精于考据、史论、书法、水墨、工笔,也善于策展、批评、散文,而提及摄影、茶道、香道、文玩、木器等也头头是道。最让人叹服的是他的藏书,可谓汗牛充栋,且随便说到什么话题他都能信手从书山中抽出一本来给我们看,定位极其精准,堪称绝技。而说到对于艺术的看法,他说近些年来自己的观念有很大转变,年轻时玩实验水墨,甚至搞过行为艺术,年纪大了反而浸淫于传统不能自拔,“传统中很多东西是经过时间检验,慢慢积淀下来的,而时下流行的很多东西是随波逐流,是哗众取宠”。因而,他近些年来把精力从现代批评与策展上慢慢转向了史论与考据,创作的风格也几经其变,多从宋元经典中继承其细腻、宁静、幽雅之风。此次参加“绘事后素”的是一批全新的作品,用一尺泥金卡纸画灵石与果蔬,分别来源于他收藏的赏石和画谱。画法上又是一变,少了几分灵动,多了几分拙朴,想必是思想上的进一步成熟,心态上的又一层淡然所致吧。
《山谷印月》王涌水彩55×75cm 2014 年
朱良志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可谓石涛一生绘画实践的总结。“呕血十斗”,是技巧上的追求;“啮雪一团”,是精神上的超升。技巧是作画之必备,绘画当然需要呕心沥血的功夫,但一个成功的画家不能停留在技巧的追求上,而应超越技巧,由技而进于道。因为中国画强调的是“心印”,绘画的空间形态是心灵的显现。绘画不仅靠“学”,还须靠“养”。”而以上诸位老师,无论其艺术创作之余是爱好收藏、阅读,还是乐于设计、写生,其实都是一种“养”的方式。在他们不同的行为方式与艺术见解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对于艺术的同样的真诚与热爱,以及作为艺术家而具有的较之常人更为敏锐、强烈、丰富的热情。而这,正是我所以为的艺术之本真的状态。
回到展览的话题上,此番的“绘事后素”展览,已是第二回。关于“绘事后素”一词的含义,争论经年终无定论,甚至其中“绘事”一词究竟指的是不是普遍被认为的“繪画之事”都存在诸多争议,这倒颇有些类似“读者眼中的哈姆雷特”之说。而对比本次展览,我们可以从中体悟出绚烂之后终归平淡之意。
《法国RIOM》之三张广慧铅笔、水彩31×41cm 2011 年
相较于第一回展览,本次的作品更能展示几位老师朴素的艺术观。参展的四位艺术家,在上回展览中皆以各自的代表风格呈现:郭正善的油画静物、王涌的水彩瓶花、张广慧的版画风景、沈伟的小写意花鸟,均具备其独特而鲜明的艺术特征,并可从画面之上想见其背后的精心布置。而本次展览中郭正善的静物素描、王涌与张广慧的风景写生、沈伟的“图谱”,则都是其创作之余信手拈来的小品。
信手拈来其实也有信手背后的故事,于各位老师,是长久训练之后才能达到的随心所欲,是悉心观察与体悟之后才能沉淀下来的自然而然。这其中需要的是艺术的直觉和自由的状态,而更为难得的是回归艺术本真时的心无旁骛。
正如他们在展览中写下的创作感悟——如王涌所说,“明还日轮;暗还黑月;通还户牖;壅还墙宇;缘还分别;顽虚还空;郁孛还尘;清明还霁。《楞严经》‘八还之说应为求艺之道,还世界原本,独全真性也。”这种“还世界原本”的求艺心态在张广慧那里即体现在其“写生时将所观看到的画面和所感受的情境成为一种储存,哪怕是瞬间的。比如说雨季,天刚放晴,太阳从云层中出现的那一瞬间,很短暂,但在记忆里它会定格,并反复出现,可以成为我常规的联想状态”这般将所观所感移入画面的单纯。而首先作为理论学者的沈伟则在多年的冷静思考、冷眼旁观之后得出“绘画自有其规律和法则”的结论,于是做出“不再理会那些无知的高调与把戏”的选择。亦或如郭正善那般干脆不去总结其作画的动机与心得,只说“通过展览,与一些有相同审美要求的朋友共勉”的淡然……体现出来的都是他们真实、朴素、平淡、天真的艺术心态。
《太行山郭亮村》张广慧纸本水墨38×50cm 2007 年
图绘之事,原本朴素。倘若作画之人可遵循观景观物时的愉悦心情去信笔涂鸦,观画之人则享受着单纯的画面美感而不用揣度其中的高深涵义,也未尝不是一桩乐事。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