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云端之上”让我想起在飞机上看到的情形:湛蓝湛蓝的天空,明媚无比的阳光,漂浮游走的云海,像海市蜃楼,如蓬莱仙境,给人无尽遐想。云端之上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么?在曹军庆的这篇小说里,他用奇谲的想象在武汉上空建造了一座云中之城,它也有城市的街道、酒吧、咖啡馆,有尘世的各种职业和男欢女爱。现实中的人们进入云中之城可以同时体验多重身份,男人可以在多个女人之间游刃有余,阴阳两隔的人可以藉由通灵者相互传话。这真是一座令人神往的城市。它打破了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压力和局限,把人性深处的渴望和想象演绎得真实可感。
但人们进入云端之上的必要通道不是飞机,而是互联网。这是一个现代文明的产物,它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交模式和消费习惯。有了它,对云中之城的体验才有了具体而实在的依托。男青年焦之叶每天晚上精神抖擞地坐在电脑前,借助网络穿越到云中之城,按照严格的时间分配和角色扮演与各个女人缠绵周旋,分身有术。这真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情,所有在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问题,都可以在网上实现,它成了人的自由想象、释放压力与膨胀欲望的乌托邦。实际上云中之城又是现实世界的倒影,对不同身份人物特点的勾勒有如社会众生相,皆有讽世之意。
互联网对人们生活方式最大的改变便是宅。人们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是现实生活,另一方面是网络生活。网络生活即使没有全部至少也是部分地替换了人们的精神生活,我们陷入了这样一种境地:没有网络几乎无法证明我们还活着。这种对网络的极度依赖很可能带来一个必然的结果,那就是人的行动能力和交流能力的丧失,进而导致主体愿望的落空和主体能力的丧失。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云端之上的轻盈美好恰恰映照着现实生活的不堪负累。《云端之上》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宅男的故事。焦之叶大学毕业后,不上班不做事,而是把自己幽闭在家,与世隔绝,一宅到底。他一遍遍把衣服折成奇形怪状,母亲死后又在衣柜和各种容器里种植蔬菜。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在云中之城活色生香的生活,焦之叶在这里找到了作为一个人最大的存在感,获得了一个男人最大的虚荣心和满足感。他的双重生活真是天上地下。
选择这种极端的生活方式源于焦之叶对外在世界的恐惧。恐惧是曹军庆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主题,《魔气》里刘胜利手中的账本,《额上的暗物质》里男人额头上的“天眼”,《影子大厦》里的棺材状办公楼,都是让人恐惧的东西,它操控着处境的安危,也把持着人性的软肋。是什么让曾经好学上进的焦之叶对外在世界如此恐惧,“只有囚禁才会安全”?是什么如此消弭一个人的斗志和行动力?除了大学教育与现实社会的脱节,除了虚拟网络对年轻一代的巨大吸引与消磨,除了天之骄子们奋斗无门的现实困境,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所置身的环境充满了各种危机与陷阱:可疑的空气、食品、药品,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提防、互害模式。在焦之叶生活的三重时空里,武汉于他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从来没有被接纳,找不到归属感;幸福县是他龟缩一隅的故乡,他因多年宅居成为县里的名人,大家眼中的废物,宅屋犹如现代文明包围中的一座孤岛;而武汉上空的云中之城成为焦之叶纵横驰骋、实现自我的疆域,他一个人的乌托邦。在曹军庆笔下,恐惧或许是这个时代最本质的特征。人们既生活在有来由的恐惧中,也生活在无来由的恐惧中。恐惧无所不在,只不过它在焦之叶身上表现得更为强烈。
所以焦之叶的深陷云端不过是现实失意的精神补偿。相对于《滴血一剑》里的高中生小儿科般地沉迷于网络游戏,焦之叶的云端生活是一种更成熟更深入地沉溺与沦陷。《滴血一剑》中的单立人在用九十多天打完通关游戏之后,感受到的是一种深刻的荒诞与虚无,从而迷途知返愿意再上学读书;焦之叶却是对整个世界关上了大门,彻底地放弃了与外在的联系。他丧失了现实中的一切能力。幽闭后他唯一的一次露面是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万般不适,只待了33分钟就躲回屋里。他成了一个深度社交恐惧症患者,他是一具心思不在现实中的行尸走肉。他丧失了悲伤的能力,只有在云中之城的通灵者那里,他对父亲之死的哀痛才得以释放;他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当琴夫人提出想与他真正结婚生子的时候,当女网友勾引她发生一夜情的时候,他挣扎之下仍因恐惧走不出宅屋而拉黑了她们。他通过网购来加固自己身上的防线。他种植的各种要死不活的植物就像一个自欺欺人的寓言。焦之叶在现实中的各种无能,只能在虚拟情境中进行补偿。他如此消极绝望,常年把自己宅在老屋里。老屋像个壳,包裹着他,他则像只穴居的虫子。他们相互依存,彼此囚禁,一具年轻鲜活的生命终归蜕化成蛹、寂寂而灭。云端之上的美好生活只不过是对现实无能为力的年轻人精神上的一种幻境与意淫。他以他自己所能做到的所有方式来抵制现代社会带来的不安感,却没想到他所依托的重要手段——互联网,恰恰是现代性的最大表征,这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悖论。现代化的钢筋森林会不会真的让人类退化到另一种形式的茹毛饮血与穴居时代呢?在此,小说通过宅男之死對现代性进行了残酷而深刻的审视与反思。
小说中最惨重的一笔莫过于母亲潘桂花对焦之叶的勾引,它集中了一位母亲所有的救赎与希望,不幸与绝望。儿子的宅居对于父母而言如同灭顶之灾。焦之叶如此决绝,乃至连父母的照面都不愿打一个,吃喝拉撒都在屋子里解决。久而久之,潘桂花都不能确定从窗口拿取饭菜的那只手臂到底是不是儿子的。一扇永远都捶不开的门,父亲的暴怒慢慢转化成颜面尽失的自卑与绝望,钓鱼也无法寄托,最终以一种隐蔽的自杀舍弃了这个世界。相较而言,潘桂花的耐心更为持久一些。母爱的力量支撑着她。她使出了最后一招,是杀手锏也是最后一根稻草。她扮成女网友在网上色诱焦之叶,这真是一件又难为情又屈辱的事情。儿子上钩了,她的苦心孤诣有了回报,潘桂花给儿子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妓女,企图通过男女之欢把儿子拉回现实。然而临门一脚焦之叶还是退缩了,拯救儿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压垮了。潘桂花远走并客死他乡。哀莫大于心死,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的!
小说中的“纸条”意象,是一个前现代符号,体现着作者的良苦用心。焦之叶与父母仅一门之隔,却只能用只言片语的纸条交流,更多的时候它成了母亲潘桂花的自说自话,并发展成书信。纸条和书信曾经是人们交往的美好媒介,令人联想到浪漫,而在科技昌明的当下,则隐喻着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难,交谈的萎缩,抒情的消亡。我们如此隔膜、冷漠,近在咫尺却心隔天涯,闭口不谈却只能通过文字对话。它对新媒体时代对人的表达方式的影响同样是一个警醒。
焦之叶还让我想到了方方笔下的涂自强。同为现代社会的年轻一代,如果说涂自强对这个世界还充满着积极入世的热情,即使碰死在奋斗路上也强调只是个人的悲伤,到了焦之叶这里,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放弃,退化成百无一用的废人。从主观的积极到消极,从与时代的融入到背离,从奋斗的无效性到对奋斗本身的放弃,年轻一代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及主体性萎缩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