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盐

2015-06-09 19:42孙频
长江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厂长开发商月光

孙频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马太福音》

这个小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张利生住的那间工厂的门房整晚上会一直亮着灯,在深夜里看上去就像浮在这县城夜空里的一只透明耳朵。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会循着这盏灯找过去,凌晨起床扫街道的清洁工也会来这门房里取暖。他说他只是习惯了晚上睡觉不关灯。

这是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监狱里没有黑夜,因为晚上是不关灯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明亮。然而这种明亮是人工养殖出来的,整齐,坚硬,像两排大钢牙一样无声地把黑暗吞噬掉了。他和其他犯人都静静地躺在灯光里,灯光在他们身上刷了一层温柔的阴影,好像他们是被这灯光孵出来的婴儿。

他说他只要关了灯,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便会自己长出手脚向他慢慢走来,似乎覆盖在它上面的层层叠叠的时光已经被它自己消化掉了。

张利生想,一切应该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那是1997年夏天的一个普通夜晚。张利生独自回到已经废弃的木材廠找一样东西。木材厂的所有工人在一个月之前就下岗了,他们被厂长告知木材厂已经瘫痪,再发不出工资,所有职工只能停工回家,此后自谋生路。有些工人哭着滚倒在地上不愿离开工厂,可到最后还是自己走掉了。他倒是脸色如常地离开工厂回了家,只是因为心里还幻想着这也许是一场梦,说不定第二天醒来发现一切恢复原样。到第二天他被惯性准时推到了工厂门口才感到了恐怖,因为他发现全厂上下只有他一个人来上班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鸦雀无声的工厂里等待着开工。所有的过往一夜之间便结成了一块琥珀,车间、木材都还凝固在里面,站在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人却是进不去了。

张利生留在办公室抽屉里的是一沓崭新的名片。就在工人们下岗前一个月,他刚刚在职工大会上被选为副厂长,刚开完会他便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印了一沓名片,结果一张还没发出去,他们便集体下岗了。收拾东西离开工厂的时候,他故意把那沓名片留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把它像个遗物一样埋在了那里。现在,他走进办公室,没有开灯,拉开了那只抽屉。那沓名片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替他据守着这已经废弃的时光。他坐在黑暗里挣扎了很久,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把它们从抽屉里取出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感觉自己像个神父一样替自己做了一种告解的仪式,仪式完了,他便赦免了自己的耻辱。世界上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件事,只有口袋里的名片是这耻辱的唯一证据。

走出办公室,他舍不得离去,便坐在台阶上抽了一支烟。整个工厂里静悄悄的,月光像银色的苔藓一样,湿漉漉地爬满了废弃的木料和满地的荒草,好像他正坐在一个陌生荒凉的星球上。在这厂里工作了整整二十年了,只以为要终老于此了,没想到会有一天,这二十年的时光忽然如宇宙飞船一样,轰隆隆地开走了,只把他孤零零地抛下。刚下岗的那几天,张利生不敢告诉老婆武兰,仍然是每天早晨出门,每天晚上回来,假装又上了一天班。直到几天之后,武兰忽然拦住了他出门的路,她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目光慌乱,语速却极快地说,她们棉织厂倒闭了,她们马上就要下岗了,以后怎么办。张利生后来想,她之所以要选上班前的这个时间和他说,无非是觉得这个时间看起来要比其他时间短一些,容易熬过去一点。就好像一个人已经知道受刑是难免的了,总会千方百计为自己选择一样自以为痛苦最轻的刑具。

他不想回家,坐在台阶上又点了一支烟,他很享受这缕青烟,在这阒寂无人的工厂里,他好像在用点燃的香烟祭祀着自己的过往和将来。那天早晨武兰拦住他之后,他记得他说了一句话,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只要活着,什么事都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是不?先想着人最坏也就是一死,死了就什么都空了,如果连这最后的一死都不怕了,那其他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在这时候,厂长办公室的灯忽然亮了。那一点灯光无声地鬼魅地在荒芜空旷的厂里绽开了,他静静地与它对视了几秒钟,一种可怕的神秘直觉推着他站起来,掐灭了手里的半支烟,无声地朝着那灯光走去。那点灯光戳在他眼睛里,庞大蛮横,让他几乎痛得流泪。他走到了窗下,看到屋里烟雾缭绕,厂长和一个男人正在里面抽着烟说话,两张脸都若隐若现地浮动在青烟里,从身体里游离出来,看起来便分外骇人。门是破旧的木门,他们的声音从那些宽宽窄窄的缝隙里流了出来,溅到满是月光的台阶上,溅到了凄切的虫声上。

在这个晚上莲花般的月光下,他忽然与蹲在暗处的那个秘密阴森森地相见了。

张利生背着这个秘密开始往家的方向跑,可是他发现他竟然无论如何都跑不快,磕磕绊绊地挪动着双腿,像只背着重壳的爬行动物。那一刻,他几乎要绝望地哭出声来。像是跑了很久很久了,他终于跑出了木材厂的大门,又跑过厂子前面那条长满荒草的寂静小路,跑到了木材厂的宿舍区。

木材厂的宿舍区蹲在路边的一处洼地里,那晚,他狂奔一路,末了却站在路边忽然停住,久久地慈悲地看着这片低矮的平房。这社区里一共有二十三处小院子,住着二十三户家属,院院相靠,中间留着窄窄的胡同。夏天的时候丝瓜倭瓜总会从这家的院墙爬过去悄悄在隔壁坐下一个大瓜,爬过去就随邻居宰割去。谁家院子里的荠菜才长出薄薄一层皮肤一样的新绿时,便迫不及待地给众人瓜分了,家家户户包荠菜饺子。十年前这里曾是这个小县城的上流社区,很多人羡慕他们的工作,羡慕他们住在这个社区。在这小县城里出出进进他都觉得自己像个人。

可是现在,它渐渐成了这个县城里最破败的社区。月光越发银亮明媚,婉转在这片洼地里。整个社区像浸泡在水底一样,遥远,模糊。从这路边看过去,每家每户的窗口都亮着一盏微弱的灯,二十三盏灯沉沉浮浮地漂在一片清白的月光里,有如一群婴儿,娇憨呢喃。他站在那里看着它们,泪水哗哗往下流。然后,他跳进那片浩大的月光里,挨家挨户地敲开了每家的门。深夜里,所有的人都拥了出来,聚在社区前面的那棵大槐树下面。

就着月光,张利生忽然发现这些和自己同时下岗的男人中间有几个的头发竟然在几天之间就已经花白了。他们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迟钝麻木地看着他。下岗后的这一个月里,他们开始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养活自己和家人,有的自制了一只铁皮炉,准备在路边卖油饼,有的购进一点蔬菜水果,准备去做小贩,还有年纪稍大点的做起了扫马路的清洁工。他们是一些从食物链里掉出来的零件,一旦掉出来就再也安不回去了。

张利生站在月光下,卸下背在自己身上的那只秘密,急于把它剥开了给他们看。他对这些人说,厂长根本没有通过职工大会,就要私下里把我们住的社区卖给一个开发商,开发商要把我们的社区拆掉,在这里建一个大型超市。但是这卖社区的钱,厂长根本没打算要分给我们大家。

二三十张脸静静地看着他,这寂静与越来越明亮的月光掺杂在一起,让他有了一种异样的发现。活了四十年,他忽然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做领袖的荣耀感,他感觉自己站在月光下高大节烈,犹如石像。他不能不给自己追加一点责任,看着他们的脸,又对他们说,我们千万不能搬走,搬走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这房子是厂里的房子,厂长打算把钱独吞了,不分给我们一分钱,而且如果到时候建起的楼房根本也不分给我们,我们怎么办?他们耍赖说房子本来就没我们的份,我们又能怎么样?刚刚下岗,就要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吗?大家齐下心来,千万不能搬走。我们齐心协力都不搬,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

你怎么知道不会分给我们钱?

我听到他们在商量啊,他们私下里已经定好了,卖地虽然用了木材厂的公章,却根本没打算让我们知道。

能分到楼房住也行吧?

你知道要等多少年?这么几年里我们又住到哪里?厂长空口给我们一句承诺,我们敢信吗?我们住的房子本来就是木材厂的,到时候我们无家可归了找谁去,厂长会认吗?开发商会认吗?有谁会管我们的死活?

开发商要是耍赖我就去告他。

你以为法院是为我们开的啊,是为开发商开的。我们本来就是一群被社会淘汰下来的人,是一群最无权无势的人,你再去找哪里?哪里会管我们这样的人?

那怎么办?

我们千万不能搬走,谁都不搬走他们就没有办法,他们总不能把房子推倒把我们埋在下面。我们已经没有工作了,不能再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夜更深了,月光开始露出一种骨质的惨白,冰霜一般堆在每个人的头顶,微弱地照亮了这些深夜里的面孔。这些鸦雀无声的面孔看上去忽然有些可怖。他极力让自己迎着他们的脸,却忽然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此后的一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整个社区看上去又回到了从前,邻居之间见了面照旧会点头打招呼,还会像过去一样问,吃了没?吃了?吃的什么?肉又涨价了,真是没法活了。可不是,我家刚买了一袋白面,吃面终究比吃米省钱。

可是张利生还是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他隐隐约约地闻到这社区的深处,在某个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正有什么东西在像过期的水果一样悄悄腐烂,悄悄变质。这种感觉让他害怕,他紧张而殷勤地对社区里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包括小孩,希望他们多和他说几句话,似乎随便说几句什么都是对他的安慰,都是给予他的保证。可是几天之内,这些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忽然变得陌生恍惚起来,他们的眼睛只要碰到他的,便四散而去。这让他加倍恐惧。他再次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想像个领袖一样把大家召集起来再开个会,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厂长和开发商。可是这晚,敲门声之后,只稀稀落落地出来了几个人。他对站在大槐树下的每个邻居卖力地笑着,像个正在拉选票的候选人一样卖力地讨好着他们,生怕他们会把他抛弃掉。他一遍一遍地对他们说,咱们绝不能搬走,一定不能。最后连他自己都要相信這句话是真的了。

棉织厂关门了。武兰决定在路边摆个地摊,卖点袜子鞋垫内衣之类的小东西。女儿张荣荣已经读初三了,马上要读高中了,然后就是大学,都需要钱。张利生四处找工作没有结果,都嫌他年龄大了,又没有什么技术。最后他决定去离县城十里之外的煤矿看看那里需不需要工人,下井的活总还能干得了。他去了两天,等到第三天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着社区他就感觉有点不对,他心跳加速,背上开始出冷汗。等到脚步踉跄地走近社区,他看到,社区最外面的三所院子已经被拆成一堆废墟了。住在里面的人已经搬走了,在搬走的当晚,开发商就把他们的房子拆了。

那三处被拆的房子成了社区身上的一只疮口,张利生很快就发现,这只疮口的溃烂速度是惊人的,而且已经没有什么能挡住它了。在几天之内,又有一家搬走了,又一家,又一家。连煤矿都丢下来不及去上班,他扑过去骂那些邻居,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啊,连个说法都没有就这样稀里糊涂搬走了,把自己的房子给人家腾下了。厂长是不是来过了?你们是被厂长骗了吧?厂长怎么骗你们的,说要给你们钱?不能就这样搬走啊!可是,等到天一亮便发现,又有一家连夜搬走了。尽管他像头石狮子一样镇守着社区,可是等到第十天头上,整个社区已经只剩下了三家。就是张利生和他的左右邻居。

他们像三颗牙齿一样坚硬地镶嵌在一片废墟之上。拆迁被迫中止。这天晚上他让武兰出去买回一斤猪头肉,一斤豆干,半斤油炸花生米,做下酒菜,开了一瓶高粱白,然后把左邻右舍的男人请过来一起喝酒。三个男人坐在院子里围着小桌子抽烟,大口喝酒。燃烧的酒精把三个人焊在一起,焊成一尊连体的雕塑。前后左右颓败的废墟则衬出了这座雕像近乎绝望的孤独。

张利生大大喝了一口酒,喉结处剧烈地抽搐了好几下,酒才落了下去。酒喝多了,他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被酒精烧焦的颓败,他嘶哑着嗓子问另外两个男人,你们也要搬吗?两个男人互相看看,没说话。张利生脖子仰起,又灌下去一杯酒,这杯酒好像把他的全部内脏都点着了。他举着杯子的那只手剧烈发着抖,青筋像蛇一样爬了满满一手,似乎随时要咬开他的手钻出来。另一只手摇摇欲坠地指着周围的废墟,他对他们吼道,你们不能搬走,我们为什么要搬走,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为什么要白给别人盖超市腾出地方?那时候我们年轻,别人告诉我们当工人光荣,我们就去当工人,后来我们年龄大了,别人告诉我们下岗吧,我们就下岗。现在别人告诉我们你们统统都搬走,你们给我们腾出地方来,我们就都乖乖搬走?我们不是动物,不是植物,我们再卑贱也是人,不是别人让我们怎么样我们就应该怎么样。厂长和开发商分钱,把我们赶走,我们就走吗?你看他们都走了,都悄悄搬走了,就剩我们了,你说我们怎么能走?我们怎么能走?

猜你喜欢
厂长开发商月光
中秋的月光
月光碎落了
月光改变了我
开发商瞄上了长租公寓
厂长的卫生间
开发商的户型图您真的看懂了吗?
那些年,行贿的开发商们
“留守厂长”的等待
还拆吗
这回咱们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