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风云

2015-06-09 09:40:10陈显明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5年6期
关键词:一夫战俘营战俘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我刊特编发重庆作家陈显明的纪实小说《战俘营风云》,以飨读者,以兹纪念。

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国民政府在重庆巴县设立了关押日本俘虏的战俘营。战俘营里的战俘,很大一部分是“在华日人反战同盟”的盟员,他们原是满脑子忠于日本天皇的狂热军国主义者,后经中共地下党员和有正义感的国民政府管理人员的教化,这些人最终转变成为反侵略、反法西斯战士。

“我们过去走过的侵略战争道路,是一条充满罪恶的黑暗道路,是违反真理的道路,我们的行为是蹂躏正义与人道的禽兽行为。”“我们不能仅限于感谢中国人民对我们的宽大,而是要继续深刻反省错误,彻底追究把我们推向战争的根源。”这些,就是那些被改造过来的日本战俘发自内心的反省和认识。如今,70年已过去,我们希望还存有浓厚军国主义意识的日本反动政客和右翼分子,能够像当时的日本战俘一样,正视那段侵略历史,深刻反思他们父辈的战争罪行,对中国人民作出有诚意的反省和道歉。

一 途中遇险

一九四一年春,日寇猖獗,中华大地风雨飘摇,陪都重庆仿如孤岛。

呜咽的长江边,储奇门码头本是重庆通往贵州的交通要道,昔日车来船往,格外繁忙,今天却是一片狼藉。刚刚被日本飞机轰炸后的吊脚楼还冒着黑烟,到处可见残垣断壁和死人的尸体。

十多辆印着“青天白日”徽标的大卡车载满了人,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着驶向江边渡船。车上载的是一批日本战俘。

抗战爆发后,中国军队在对日作战中俘虏了大批日本士兵。当时,国民政府先后在湖南常德、贵州镇远等地设立了战俘营,专门关押日军战俘。随着战事的变化,这些战俘先后被转移到重庆巴县鹿角乡的王家院子、南泉杨家湾等地关押。这些战俘中,绝大部分是在战场上被俘的日本官兵,一部分则是日本特務。

车队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色的吉姆牌小轿车,车上坐着两个男人,二人目光机警,表情冷酷。

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人说:“宇津君,杉本一夫真的背叛了天皇?我们真的要把他干掉?”

另一个胖子点了点头,说:“据我们隐蔽在战俘营里的人提供的情报,支那人盯上杉本一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让他闭嘴,他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威胁!冈田机关长命令我们要见机行事,如果不能救出他,那就干脆把他干掉。”

“可是,支那士兵看守得如此严密,我们怎么行动?”

“现在还早,我们只须盯紧他,然后伺机行动。万一没机会,那就等我们的飞机来轰炸时,我们再趁混乱下手。”

卡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浮桥,停在渡船上。此时,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走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此人名叫吴侃之,是刚被国民政府任命的建在重庆南岸鹿角乡王家院子战俘营的副主任。

吴侃之本是巴县中学的副校长,年轻时曾和郭沫若一起在日本留过学,因此,国民政府军政部三厅厅长郭沫若便安排他出任战俘营副主任。吴侃之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党员。

另一辆卡车驾驶室内,除司机外,还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人名叫王玉琳,长得非常漂亮,是新上任的战俘营管理员。小女孩则是她的女儿,名叫欢欢。

王玉琳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大呼小叫,指挥着车辆往渡船上开,便吩咐女儿坐好,自己下了车,向那人招了招手,说:“佟营长,慢一点儿,你看,卡车上的俘虏颠来倒去的,受了伤可不好。”

这人名叫佟国彪,是重庆警备司令刘峙手下的一个营长,负责此次的战俘押送工作。佟国彪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轻重,王小姐,你就乖乖坐在车里好了。”

渡船启动后,卡车上的战俘比先前安静了一些。谁知渡船刚到江心,那个叫杉本一夫的战俘忽然“哇哇”叫了起来。

战俘营翻译官王胜走到吴侃之面前,说:“报告吴主任,战俘杉本一夫要求下车解手,否则,他就只能尿在车上了。”

站在吴侃之身边的佟国彪抢先回答说:“不行,活人能被尿憋死吗?让他忍着!”

吴侃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杉本一夫,盯住这个战俘,是他此次前来战俘营的重要使命之一。杉本一夫也把目光扫向吴侃之,满脸仇视和不满。

吴侃之说:“这样不好,小王,你把他看好,押到渡船厕所里,让他方便吧。”

“吴主任,你怎么一副菩萨心肠?你不知道,这家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是日本华中派遣军第六师团飞行中队的王牌飞行员,此人以日本武士为偶像,以杀戮为满足,以战死为荣光,炸死了我们好多国军兄弟。对于这样凶恶的敌人,我们可不能心慈手软!他的战机被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击落后,在川北被俘。我一直在想,这家伙是怎么被弄到重庆战俘营来的?说不定他投降是假,混进战俘营搞情报、搞破坏才是真!”佟国彪大为不满道。

“哦……”吴侃之下意识地再次盯了杉本一夫一眼,“佟营长,你掌握的情报真不少啊!不过,他是俘虏,我就得按管理战俘的规定办。小王,你按我说的话去做吧。”

这时,吉姆轿车上的两个男人下来了,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欣赏着江岸的景色,脚下却有意无意地往渡船厕所的方向移动。

王胜押着杉本一夫来到厕所前,将他推了进去,关上门。

不到五分钟,厕所门突然“哐啷”一声被打开,杉本一夫冲出厕所,直奔船头。

王胜追上去,想抓住杉本一夫,但杉本一夫不知为什么,竟然打开了手铐。他挥拳击向王胜,王胜“咚”的一声倒在船头。

站在近处的王玉琳闻声冲过来,也想抓住杉本一夫,但杉本一夫已经纵身一跃,跳进江水中去了。

王玉琳毫不犹豫,也跟着跃入江中。

两个站在船舷边的男人,刚好位于厕所与船舷之间,身处其他人的“盲点”位置,渡船上的其他人因此看不见他们。

只听胖子宇津保山小声说:“岩渊经夫,看来有人想帮杉本一夫逃跑!他跳进了长江,我们就没法营救他了。我看现在机会就不错,我们干脆将他干掉,以绝后患。”

岩渊经夫点了点头,说:“好,他是跑不了的!”

两人借厕所作掩护,迅速拔出手枪,同时向江中射击,一朵血花随即在杉本一夫沉浮的地方冒了出来。

听见枪响,负责警卫的士兵们都“哗啦啦”地拉动枪栓,从不同方位冲向船舷。一个士兵在忙乱中抠动了扳机,接着,另一个士兵也向江中开枪了。

宇津保山和岩渊经夫担心身份暴露,赶紧借混乱之机,将手枪丢进长江里,然后装着惊慌失措的样子,迅速退回到吉姆轿车里。

吴侃之没有看见杉本一夫冲出厕所及跳入长江的那一幕,他听到枪响后,才知道出事了。他见佟国彪往船头跑,便厉声叫住他道:“佟营长,你的职责是指挥士兵看好俘虏!”

佟国彪愣了一下,转身又回到几辆载着俘虏的卡车旁,叫骂着,命令士兵们各守岗位,不得走动半步。

卡车上的战俘受到枪声的惊吓,都哇哇乱叫起来,有的人竟想挣脱拴在车箱上的铁链子逃跑。士兵们跳上车,用枪支挡,用手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战俘们弹压住。

长江岸边,停泊着几艘客渡轮船。客渡轮船上的两个水手看见有人落水,马上跳入江中救人。杉本一夫被枪击中,潜泳受到影响,只得浮出水面,被游过去的王玉琳一把抓住了衣服。两个水手也游过来了,他们托起杉本一夫,将他送上了装有卡车的渡船。

还好,两发射向杉本一夫的子弹只有一发击中了他的肩膀!

王玉琳换好干衣服出来,吴侃之迎住她,夸赞道:“王小姐,多亏你处置得当,没有造成恶果。”

王玉琳回答道:“情急之下,谁都会这么做的。”

“真没想到,王小姐身手这么敏捷,游泳技术这么高超!”

“什么高超啊?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是在长江边长大的,读中学时,我还年年参加横渡长江的活动呢。”

“哦,原来你是游泳健将,失敬了,失敬了。”

王玉琳笑了笑,说:“那个受伤的战俘情况怎样?”

“不碍事。”

“他难道想自杀?”

“不清楚。”

“是我们的人开枪误伤了他,还是他人所为?”

“不清楚。”

“真是一问三不知啊!”王玉琳笑着调侃道。

吴侃之张了张嘴,却把话咽了回去。他对眼前这位衣着讲究的女下属了解不多。半个月前,吴侃之受命之时,国民政府军政部第二厅三处处长谷建操告诉他,战俘营还任命了另一位叫史怀书的人前来当副主任,任命了一个叫王玉琳的女上尉来做管理员。谷建操介绍说,王玉琳是大家闺秀,原在国民政府重庆卫戍司令部工作,因战俘营租用的王家院子是王玉琳的老家,加上她懂日语,二厅就安排她临时前往战俘营工作。吴侃之不知道眼前这位矜持、高贵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因此只能跟她保持距离。对王玉琳的调侃和追问,他不想作过多的解释。

情况紧急,吴侃之来不及跟王玉琳、佟国彪分析刚刚发生的一切,更来不及商议对策,便要求渡船船长加大马力,让渡船快速驶往长江南岸。

卡车离开渡船上岸后,开始沿着海棠溪行驶起来。

突然,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鬼哭狼嚎般地在海棠溪上空响起,是日本飞机前来轰炸了!

坐在第一辆车上的吴侃之命令司机,将车队开到一片有树木的地方停下来,借助树木掩蔽车队。但树木太少,只有四辆车躲在树阴下,其他车辆却暴露着。

车一停,守卫在车上的国军士兵顾不得战俘,纷纷跳下车子,躲到附近的悬崖下面。那些战俘顿时乱作一团,也跟着往车下跳,慌慌张张地四处躲藏。

眼看战俘们要逃散,吴侃之大声叫道:“大家不要惊慌,日本飞机不是冲我们来的,我们这儿很安全。各车的官兵不得擅离职守,要看管好战俘。佟营长,管好你的队伍!”

十几个比较尽责的士兵很快在吴侃之的指挥下,将战俘拦截成几堆,然后引导他们躲到悬崖下或卧倒在水沟边。几个属于反战同盟成员的战俘懂得汉语,主动上前和吴侃之谈话,交换安全转移战俘的方法,他们希望撤到左边的破旧厂房里。

吴侃之没有同意,说:“厂房里更危险,请你们劝告你们的同胞,少安毋躁,就地躲避。”

一个叫松下规丸的反战同盟会员同意吴侃之的意见,主动配合他做起了战俘们的思想工作。战俘们的情绪于是稳定下来,他们听从士兵们的指挥,不一会儿就躲藏好了。

然而,吴侃之却估计错了,几架飞机从东边飞来,倏地向海棠溪方向俯冲而下。飞机炸弹投得极为准确,发发都落在公路上,有两辆卡车顿时被炸翻。片刻之后,车箱爆炸,熊熊大火燃烧起来。几个胆大的站在公路上的士兵瞬间被飞起来的弹片炸伤。附近几栋原属日本租界的房屋也先后起火,两个种地的农民竟被炸弹抛到溪水里。

吴侃之顾不得自身的安危,快速冲到溪水里,将其中一个农民抱起来,王胜则抱起了另外一个。

吴侃之一边跑向停在公路边的卡车,一边高喊道:“医务员,快来抢救伤员!”

战俘车队配备的医务人员赶紧下车,替两个农民处理、包扎伤口。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有的战俘被吓得周身直抖,有的则在幸灾乐祸,脸上现出坏笑,有的则一脸木然,呆呆地望着天空。还有两个战俘竟冲到公路上,得意忘形地手舞足蹈起来。其中一人用双手做成喇叭状,对着天上的飞机哇哇乱叫,另一个则脱下衣服,向着天上的飞机拼命摇晃。

吴侃之认出来了,那个挥着衣服的战俘正是杉本一夫。

这家伙可不能死!吴侃之想都不想,便从树阴里冲出去,打算把杉本一夫拖到安全的地方。很难想象,吴侃之一介文弱书生,行动起来却如脱兔一般敏捷。只见他长腿飞跨,脚板点地,身轻如燕,瞬间就越过了两道排水沟,冲向公路。

距离杉本一夫只有两米远了,吴侃之一个鱼跃扑了上去。

杉本一夫正得意地盯着空中自己的同行肆无忌惮地屠杀中国人,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即将成为炮灰。说时迟,那时快,吴侃之扑向前,抱住杉本一夫就地一滚,二人一同滚到了公路边的水沟里。

还没等杉本一夫醒悟过来,一发炮弹落在了公路上,轰的一声,炸得尘土飞扬。硝烟中,一个大大的弹坑赫然出现,正是杉本一夫刚才站过的地方。杉本一夫不禁目瞪口呆。

轰炸结束,车队里有一个士兵牺牲,多人受伤,战俘们则安然无恙。

日本人的飞机为什么要炸杉本一夫?看着被炸坏的卡车和弹痕累累的公路,吴侃之不觉有些茫然。

二 古寺谍影

觉林寺是川东第一寺,香火一向很旺盛,每天,这里都有香客进进出出。这天,一个身体肥胖的僧人领着两个香客模样的人,绕过寺庙法堂外的竹丛,走出山门,来到离觉林寺不远的一处民宅中。胖和尚和其中一个香客正是日本特务宇津保山和岩渊经夫,另一个则是个女人,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岁。三人一进民宅就开始密谈起来。

宇津保山的公开身份是觉林寺的僧人,实际上,他是日本黑龙会派驻重庆的一个特务头目,负责在中国西南一带收集情报。

只听宇津保山语气凶冷地叱问年轻女人道:“秀子小姐,我交给你办的事,现在有进展吗?”

“宇津先生,我已经成功策反了史怀书!”女人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她的日本名字叫汤川秀子,但她其实是个中国人,原名叫田秀芝。

宇津保山对汤川秀子的回答很满意,他伸了伸大拇指,说:“秀子小姐,你的很好,对大日本皇军很忠诚。那么,请秀子小姐将你所了解的重庆防空设施情况,以及掌握的战俘关押的情况,详细地跟我谈一谈……”

汤川秀子正欲开口,一旁的岩渊经夫却说:“宇津先生,松本署长叫我们来,并不是要你听秀子小姐汇报情况,而是要你协助我和秀子小姐针对支那人的战俘营采取行动!”

“你!”宇津保山满脸的横肉突然不停地抖动起来,脸色铁青。尽管他目前的职务比岩渊经夫高,但他的上司冈田机关长却命令他,此次的行动,他必须听从岩渊经夫的指挥。因此,他心里极不服气,也不想买岩渊经夫的账。

宇津保山忍住心头的不快,说:“岩渊课长,据我所知,国民政府正在组织实施一个破译我们紫密码的行动!”

岩渊经夫一听,“嘿嘿”一声冷笑,说:“就凭几个支那人也想破译我们的紫密码?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美国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破译,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岩渊君,你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支那人虽说不能破译紫密码,但是,如果我们的飞行员和掌握紫密码秘密的人被俘,那紫密码就危险了。据我了解,重庆八路军办事处领导的地下党,已经注意到战俘中有我方特殊人员,他们也在千方百计寻找破译紫密码的办法。这次,我们就是要配合已经潜入战俘营的情报人员,营救出我们的飞行员和知道紫密码秘密的人。不然,我们就要将他们统统消灭掉,以确保紫密码的安全。”

岩渊经夫又是一声冷笑,说:“宇津君,你拿到紫密码,是想到汪精卫那里去领赏吗?”

“你,你他娘的真是混蛋透顶!我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宏图大业才这么卖力的,而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利益!”宇津保山目露凶光道。

岩渊经夫嘴角一笑,摇了摇头。

宇津保山忽然有些心虚了,岩渊经夫说得没错,他的确跟南京的汪伪情报人员有勾结,因为他的身份很复杂,既是军方的情报人员,又是黑龙会的地方头目,他难免会利用一些情报线索来牟利。

汤川秀子赶紧在两人中说和,两人好不容易停止了攻讦。

宇津保山继续不理会岩渊经夫,他拉过汤川秀子,色迷迷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说:“秀子小姐,你还是说说战俘营的情况吧。”

汤川秀子点了点头,说:“国民政府的战俘营选址在南岸鹿角场王家院子,距我们这儿有三十公里的路程,其中有五公里的路目前还没有通,是个比较闭塞的地方,很不利于我们采取行动。王家院子是重庆丝绸大王王子民的旧宅,又宽又大,围墙很高,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嗯,秀子小姐,那个史怀书,你最好早一天安排他过来跟我见面,无论战俘营看守得多严密,我们都要想办法实施我们的计划!”

“是,宇津先生,我会尽快联络他的。”汤川秀子毕恭毕敬地向宇津保山鞠了一躬。

三 初步较量

这天,王玉琳在食堂里吃早饭时,竟与初恋情人史怀书不期而遇。史怀书原是国民政府政治部二厅干事。他虽然也是副主任,但上级明确规定,在主任邹任之不在战俘营的日子里,史怀书须受副主任吴侃之的节制。

史怀书是昨天晚上才到达战俘营的,當他看到王玉琳后,也是一愣,心想,不是听说她靠她姨父的帮助,在重庆卫戍司令部工作的吗?怎么跑到战俘营里来了?她是回来看她的老屋,还是到这里来工作的?如果是后者,她来的目的是什么?按理,即使她不工作,也不缺这几个钱啊!

满腹疑窦的史怀书很会演戏,他马上故作动情地跨前一步,喊了一声:“玉琳!”

“你是……怀书吗?”王玉琳也显得很激动,她倾身起来,不小心将面前的半碗豆腐脑拂倒了。

战俘营的厨工、曾是王家长工的钟长庚马上走过来,将桌子抹干净,又给王玉琳换了一碗。

史怀书一把抓住王玉琳的手,说:“是我啊,玉琳,我是史怀书!”

王玉琳的心情很复杂,老实说,那段被玷污了的初恋,时不时噬咬着她的心,至今还隐隐作痛呢。

史怀书一脸惊喜地说:“真没想到,今生今世,我还能看到你!”

王玉琳抓住史怀书话中的潜台词,马上问:“这些年你躲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打听你,却没有你的消息。”

“山河破碎,我无心读书,四处漂泊,真是一言难尽!”史怀书闪烁其词道。

“十多年不见,又毫无音信,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王玉琳一脸哀戚道。

“玉琳,原谅我没有主动找你。”史怀书看到王玉琳的样子,似乎真的动情了,“我现在国民政府军委二厅工作,因为得罪了上司,就被发配到这里来了……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这儿是我的老家呀!我是临时调到这里来工作的。”王玉琳回答。

“哦,是这样啊!”史怀书连连点头,“真是太好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是啊,怀书,你准备安排我做什么工作?”

“好的,我会安排的,只是现在,吴主任叫我过去谈事,等我跟他谈完了,再来找你,好吗?”

王玉琳乖巧地点了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这笑,让史怀书有些着迷。

吴侃之不顾史怀书和佟国彪二人的反对,坚持按标准安排战俘们的生活。早餐时,战俘们可以吃到稀饭、馒头、咸鸭蛋等食品,中、晚餐时,战俘营则给他们每人安排一大碗米饭、炒猪肉、炒鸡蛋和一碗汤,不够的还可以再加。每个战俘都发了新衣、被子、毛巾、香皂等日用品,他们半个月还可以洗一次澡。

尽管如此,除了反战同盟的盟员,其他战俘依旧非常不满。有人甚至说:“大和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优等民族,我们虽然被俘,但中国政府并不能随意处理我们。”

他们口出狂言:“日本人多地少,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对外扩张。”“我们被俘是由于犯了扩大战线的战术错误,但我们的军队是战无不胜的,等着瞧吧,有朝一日,等我们占领了重庆,这地方就轮到那些管理我们的支那人享受了。”

一天早晨,大家正吃早饭时,一个战俘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你们看,我们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这人指的是监舍墙上贴着的《战俘营监舍管理规定》。

另一个战俘说:“哼,居然把我们当战俘看!”说罢,他一把将“规定”撕了下来。

战俘们开始有组织地叫喊起来:“我们不是战俘,我们没有犯罪,立即释放我们!”

在院子中央,日本陆军中尉田中茂男挡住吴侃之,大声说:“长官,我要求和你谈一谈。”

吴侃之把身材精瘦的田中茂男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没等吴侃之点头,田中茂男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长官,我要见蒋委员长,请你给我安排一下。”田中茂男说完,转头望向窗外,根本不理睬吴侃之。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吴侃之不以为意,面带微笑道。

“我不想和你谈,我只想见蒋委员长。”田中茂男语气很凶。

“不想和我谈的话,那你就回监舍去吧!”吴侃之拍了一下桌子,目光威严,逼视着田中茂男。

田中茂男这才转过脸,说:“你们践踏了国际法,按照国际法规定,你们应该立即遣返我们。”

“你们是俘虏,但你们更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你不要忘了,你是这些战俘中屠杀中国人最多的罪犯之一。我们会选择时机审判你们的,你不要太嚣张!”吴侃之厉声道。

田中茂男猛地站起来,大声说:“我们是忠于日本天皇的军人,我们没有犯罪!我们两国打仗,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矛盾。依照国际法,你们应该立即送我们回去。但是,你们却不这样做。我们要向国际社会强烈呼吁,抗议中国政府的这种违法行为。”

吴侃之两眼喷火,义正词严道:“田中茂男,你简直一派胡言!‘九·一八事变是怎样发生的?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两国之间有矛盾?中国和日本有大海相隔,完全不存在领土纠纷问题,中国人没有去日本烧杀掳掠,你们凭什么漂洋过海来到中国,霸占我们的领土,掠夺我们的财富,屠杀我们的人民?”

田中茂男理屈词穷,最后被吴侃之叫人押回了监舍。

田中茂男还不甘心,回到监房后,他继续以所谓的中国政府违反国际法为由,煽动其他战俘进行抗议、请愿和绝食。

积极响应田中茂男主张的还有一个战俘,他是日军第39师团的清水繁太。一时间,这两人竟然成了日军战俘们推崇的“英雄”。

在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的煽动下,一些战俘在监舍大院里游行示威,他们边走边喊叫道:“释放!释放!释放!”

看守士兵个个义愤填膺,但因上级有命令,他们只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装作视而不见。结果,战俘们的反抗竟达到了顶点。

为了压制战俘们的嚣张气焰,吴侃之下令,在监舍四周显眼的地方架起机关枪,增加岗哨,并取消了战俘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减少他们放风的时间,还把带头闹事的几个战俘关了禁闭。

战俘营很快恢复了平静,战俘们内心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幾天后,吴侃之路过监舍时,田中茂男竟主动找到他,说:“吴长官,前几天的事情是我做错了,请您原谅我。”

“是吗?既然如此,那你就该在战俘们面前做深刻的反省。”吴侃之趁机说。

“好,好,我这就去反省。”

第二天,田中茂男交了一份检讨书给吴侃之,但检讨书的内容却很空泛,一点儿都不真诚。吴侃之让田中茂男重新写了一份,并让他在战俘集中的时候念出来。开始时,田中茂男说什么也不念,吴侃之坚持不让步。无奈之下,田中茂男只好念了。

“我检讨日前煽动闹事的错误,作为俘虏,我违反了监狱的规定……”

战俘们听到田中茂男检讨的声音后,都惊呆了。他们想不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竟然这么快就在中国人面前低头认错了。他们哪里知道,没有放风时间,不提供香烟,这简直就是要他田中茂男的命啊!

经过初步较量,战俘们的嚣张气焰终于被打压下去。但是,个别顽固不化的战俘,仍以谩骂、装病、绝食的方式对抗着战俘营的教育管理。

四 互探虚实

有件事一直让吴侃之放心不下,十多天过去了,调查杉本一夫逃跑的事情却没有一点儿进展。他曾多次审问杉本一夫,想弄清楚他的手铐是怎么打开的,但杉本一夫总是瞪着凶狠的目光说:“你们开枪杀我,这是违反国际法的,我要抗议!”对其他的却缄口不言。

负责调查此事的军政部二厅三处副处长谷建操也于日前来到战俘营,告诉吴侃之两个情况:其一,一个月前,军政部将部分“在华日人反战同盟”盟员收进了太阳山战俘营,这批盟员中,有可能混进了日本特务,特务们有机会接触杉本一夫,为其提供打开手铐的工具;其二,据调查,当天,跟在运送战俘车队后面的那辆吉姆轿车上,可能藏着向杉本一夫开枪的凶手。只是,藏在暗处的敌人为什么要杉本一夫的命,这个目前还没有搞清楚。谷建操要求吴侃之尽快查出隐藏在战俘中的特务。

吴侃之正在办公室里思索时,史怀书进来了。

史怀书掏出一只白色金属烟盒,潇洒地弹开,递到吴侃之面前,说:“吴主任,请。”

“谢谢,我不抽烟。”吴侃之摆了擺手。

“看吴主任一脸的不快,莫非觉得这份差事很苦?”史怀书讪笑道。

“你说呢?”吴侃之一脸苦笑道。

“唉……”史怀书一声长叹,“老兄,堂堂一个中国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要去服侍那些占我国土、杀我同胞的刽子手,我们当然高兴不起来!只是,我们生不逢时,又于之奈何?”

“是啊,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吴侃之突然念起杜甫的诗来,只见他双眼茫然,望着窗外,愁绪万端。

史怀书套近乎地说:“吴主任,您过去在哪儿高就?”

“一介书生,以教书为生,不值一提。你呢?”

“我以前在军政部当差,以后,希望吴主任多多提携小弟。”

“军政部可是个美差呀!”

“什么美差?就是打杂、倒水、服侍人,真他娘的折煞人。如今跑到这鬼地方,更是发配啊!”

吴侃之呵呵一笑,忽然问:“史主任,你看下一步,我们该怎样开展工作?”

史怀书观察着吴侃之的脸,想从他那张儒雅的脸庞上和那双和蔼可亲的眼睛里寻找到什么,因此,他半天才开口说:“吴主任,我这人愚昧,饱食终日,不思进取。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干就是了,我一定替您把事办好。”

吴侃之笑了笑,说:“史主任以为,我们从哪些战俘身上入手,能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史怀书说:“当然是从那些支持我们抗战的反战同盟盟员下手为好,他们的态度……”

“史主任说这话就外行了!”吴侃之打断了史怀书的话,“反战同盟盟员早就脱离了战场和他们的组织,我们是很难从他们身上得到有价值的东西的。”

“那就从田中茂男或者清水繁太身上下手,这两个家伙是地地道道的战争狂人,他们肯定掌握着我们需要的东西,你看他们,进了战俘营还那么猖狂。”

吴侃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一笑。

史怀书马上又说:“那就从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身上下手好了!”

吴侃之点头说:“行,你先去做一做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的工作,同时也密切注意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的举动。

“是,吴主任!”史怀书装腔作势地向吴侃之行了个军礼。

送走史怀书,王玉琳进来了。

吴侃之没有像对待史怀书那样,费尽心机地揣摩眼前这个女人的来路,也没有特别注意她的表情和举止。

“王小姐,在战俘营生活还习惯吧?有照顾不周之处,请你一定理解。”

“吴主任,我可不是什么娇小姐,你不需要这样客气的。如果我没有尽责的地方,请你一定指出来。”王玉琳一脸诚恳道。

“谢谢王小姐的理解和支持!战俘营情况复杂,管理也很混乱,你来的这些天,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或者说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我?”王玉琳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每天都要到女监舍走一走,有时与佐佐富美子、池田敏子谈谈话,有时帮长庚叔、冯妈打打下手,我能发现什么问题?我这个人生性懒散,不善于思考,没有什么主见的。”

“是吗?我倒觉得你胆大心细,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而且,你日语说得好,那些战俘对你特别友好,我想,你肯定有好办法、好经验让我们来分享和借鉴。”吴侃之说话虚心诚恳,完全没有一点儿长官的架子。

王玉琳说:“我跟三个女战俘接触时,觉得她们心里也很苦,特别是那个松本佳代。她说,她本是日本岩手县一个穷山村的姑娘。这个可怜的女人,关在战俘营里,天天以泪洗面,不跟别人说话。前天,我去看望她,大概咱们都是女人的缘故,她才肯与我说话。她说,她不知道这是哪儿,离她老家有多远,她很想回家,她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还有个残疾的弟弟……战争,不仅让我们中国人家破人亡,也让普通的日本老百姓深受其害……”王玉琳说到这里,感慨不已。

“王小姐,请继续讲下去。”吴侃之认真地听着,“那个池田敏子的表现怎样?”

“池田敏子的父亲是日本步兵第六师团的一个旅长,在武汉会战中,她父亲所在的部队被我军击败,她父亲因此受到军法处置。池田敏子受到牵连,被迫当了日军女招待。后来,她又成了日本空军的地勤人员。虽然她不像松本佳代那样是个下贱的军妓,但有时也得去陪一些日军高级军官寻欢作乐……这个女人的内心比较复杂,也很狡滑,她整天无忧无虑,能吃能睡,一点儿事也不怕,但对于她自己的情况,她却只字不提,很会保守秘密的。”

“那你觉得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吴侃之征求王玉琳的意见。

“吴主任,这些事,本来不该我操心,既然你相信我,问到我,我就谈一谈自己的想法。在重庆时,我在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上看到过一些报道,延安的八路军对教育感化战俘有一套办法,比如让战俘讲讲战争给他们带来的苦难,或者让他们看看中国人遭受战争的灾难等等……”王玉琳发现吴侃之的脸色有异,马上补充道,“吴主任,你不会认为我的思想被赤化了吧?我这个人可是不关心党派之争的……”

吴侃之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安,他马上恢复冷静,说:“你怎么这样说呢?现在不是在讲国共合作吗?八路军也是抗日队伍,他们的一些好做法,我们当然可以借鉴、学习。”

王玉琳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想,过几天就是清明节,老百姓都要烧钱化纸,祭奠亡灵。我们的重庆在遭受日军轰炸后,死难的民众何止千万?我们是不是该请一些受难者家属,来给这些战俘讲讲战争的罪恶,控诉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或者动员战俘们到那些受难家庭中去看一看。还有,战俘中也有受害者,像松本佳代这样的苦妹子,也可以动员她出来讲一讲,让她现身说法,好好感化一下战俘们……”

吴侃之有些激动,他绕过办公桌,一把抓住王玉琳的手,说:“王小姐,谢谢你的好主意。我这就和史主任一起研究一下,尽快制定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

这时,王家佣工冯妈走进来,对王玉琳说:“大小姐,清明节快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备些香烛纸钱,去祭拜一下梁先生?”

“哦……”王玉琳有些猝不及防,说,“知道了,馮妈,我和吴主任在谈正事,你先出去吧。”

冯妈转身欲走,吴侃之却机敏地喊住她,问道:“冯妈,您说的梁先生是谁?”

冯妈说:“是我们大小姐的丈夫呀!吴主任,怎么,您还不知道?”

“冯妈,少说几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王玉琳脸色有些愠怒。

冯妈出去后,吴侃之关切地问:“王小姐,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梁……雨村……”王玉琳低着头,小声道。

“啊,他是你丈夫?”吴侃之吃惊不小,身体即刻颤抖起来。梁雨村,他不就是重庆地下党有名的除奸队队长吗?在吴侃之领导的江巴特支里,就流传着有关梁雨村如何打击敌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传奇故事。他是多好的同志啊!那次轰炸,梁雨村本来可以躲进防空洞逃生的,可是,当他发现一名跟踪很久的汪伪特务现身后,他就不顾个人安危,顶着敌机的轰炸,跟那名特务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结果和特务一起被日机炸死了。

“吴主任,您认识我家雨村?”

“不,不认识。”吴侃之把王玉琳丈夫的身份弄清楚后,大抵上也猜出王玉琳是什么人了。只是,严格的地下党纪律不允许他随便暴露身份,哪怕在自己已经认定的同志面前。

吴侃之极力掩饰道:“你以前不是说你丈夫是民生公司的职员吗?”

“是的,那是我刻意隐瞒的。如果我说我丈夫死于日机轰炸,我担心战俘们知道后,会对我有戒心,请吴主任原谅我先前的不诚实。”王玉琳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吴侃之连连点头,说:“我完全理解王小姐的苦衷。既然你清明期间有安排,那就先回去准备吧。其他的事情,由我和史主任来做。我相信,你说的这个办法肯定行之有效。”

接着,吴侃之又叫来佟国彪等人,跟他们一一进行了谈话。

五 棋逢对手

第二天是战俘自由活动日。吴侃之走出办公室,来到王家院坝。院坝很宽大,设计精巧,错落有致。院中有三棵高大的黄桷树,还有一丛丛茂盛的夹竹桃,完全有“庭院花木深,曲径通幽处”之妙。平时,这里是战俘们休息、娱乐的地方。

那些战俘,绝大部分都走出监舍,到院坝中活动。特别是反战同盟的那些盟员,都在树丛中或浓阴下看书看报。

吴侃之绕过一座假山,看见田中茂男等人正在下围棋,他们的棋子是用饭团捏成的。

吴侃之走过去,笑着问:“田中村员,你喜欢我们中国的围棋棋艺?”

田中茂男抬起头,一脸不屑道:“不,我喜欢的是我们大和民族的棋道!”

“那你的棋艺肯定很高吧?”

“哈哈,本因坊业余六段!难道吴长官想和我较量较量?”

吴侃之笑了笑,折身回到寝室,拿来一副围棋和一张棋盘,对田中茂男说:“田中村员,我可以向你讨教几招吗?”说着,他放好棋盘,打开棋盒。

田中茂男等人一见,都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好棋子!”

吴侃之道:“田中村员,你知道这副围棋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吗?”

田中茂男不无卖弄地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云南产的‘云子。”

吴侃之呵呵一笑,说:“你很有眼光啊!怎么样,这‘云子比你们糟蹋粮食、用饭团做的就是不一样吧?”

田中茂男故作无所谓地说:“这有什么特别?不就是用石头烧出来的石子么?”

吴侃之淡淡地一笑,说:“田中村员,你拿颗棋子对着太阳光照一照,就知道它是不是普通的石头!”

田中茂男果然拿起一颗棋子,对着阳光仔细观察起来。

“怎么样,不一样吧!这黑子通透晶莹,呈碧绿或宝蓝之光,白子温润如羊脂美玉,微有淡黄、翠绿色泽,悦目和谐,呈静美之态。黑白二子的质地都极其细腻,如婴儿之肤,冬天在指尖上温和,夏天于掌心中凉爽,如有精气。‘云子结实,高抛落地而不碎,拍于纹枰之上,声音脆而不浮,配上这个香榧木棋盘,可谓双绝。”

田中茂男仍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吴侃之继续说:“围棋融合了我们中国儒、释、道哲学思想和其他文化艺术,黑白二子象征日月阴阳昼夜,圆形棋子象征天象苍穹,棋盘四角可比地象四方。棋局搏杀,沧海桑田;棋盘胜负,世事纷争,诸如此类,皆可拟世事,让人自己悟道品人生……早在一千多年前,围棋就由中国传到了日本……”

田中茂男打断了吴侃之的话,说:“偏见!偏见!我们日本早在平安时代,围棋就已经在贵族中流行了,怎么说围棋是由中国传到日本的呢?”

吴侃之说:“围棋确实起源于中国,它比中国象棋出现的时间更早,至少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棋类。直到隋唐时期,围棋才由中国传到日本。”

田中茂男脸红脖子粗,说:“我们不说这些没用的,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吴侃之一笑,说:“我不是带棋来了吗?哪能扫你的兴?”

“好,如果我输了,你就关我十天半月禁闭;如果你输了,就马上放我回国。”

吴侃之笑而不答,说:“因为时间不多,我们下快棋如何?”

“好!村岛君,你来数数,每人数到十,必须下一步棋。”

很快,两人便在棋盘上落子如飞。

下到第一百五十六手时,田中茂男的棋势略略占优,于是,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吴侃之略一思考,突然在“棋筋”处下了一步“立”,棋盘上的形势顿时逆转,吴侃之原本被田中茂男吃住的一块棋竟然走活了。田中茂男不得不全力应对,结果,几块棋纠缠在一起。吴侃之巧妙地搞出三个“劫”来,二人提来提去,谁想“消劫”,谁就输棋。于是,“提劫”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一旁的两个日本战俘看得目瞪口呆,对吴侃之的棋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中国人以和为贵,田中村员,这盘棋就算是和棋吧!”吴侃之建议。

精通棋道的田中茂男明白,吴侃之是有意让他从外围围住的,只是他做得不露一丝痕迹。更令田中茂男吃惊的是,吴侃之在反败为胜的情况下,竟鬼斧神工地做出三个“劫”来,这明明是有意要下成平局,给自己留面子!

田中茂男站起来,对着吴侃之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吴长官,谢谢您的承让,我认和!”

吴侃之站起来,拍了拍田中茂男的肩膀,说:“和为贵,‘和才是出路!田中村员,下围棋是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这副围棋我就暂借给你们使用吧。”

田中茂男和两个战俘一听,都高兴地叫起好来。

离开田中茂男,吴侃之走过石拱桥,来到一座亭子前。他发现,小亭的木椅上坐着一个战俘,那人背靠廊柱,正在长吁短叹,喃喃自语。近前一看,原来是杉本一夫!

杉本一夫看到吴侃之后,马上想起身离开。

吴侃之挡在杉本一夫面前,用日语跟他打招呼道:“杉本村员,一个人在此赏景啊!”

杉本一夫略略有些吃惊,但没有说话。

“这儿和你老家京都的西芳寺相比,毫不逊色是不是?”吴侃之又道。

“吴长官到过日本?”杉本一夫终于开口了。

吴侃之点了点头,说:“我在京都呆了三年,对京都的庭园多少有些了解,也有些感悟。杉本村员,我们再到亭子上面坐一坐如何?”

自从被俘后,杉本一夫就极度绝望,令他最难以忍受的是,在战俘中,他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同胞,因此十分孤独,近乎患上了“自闭症”。今天,一个会讲日语的中国人,居然在他面前说起他家乡的庭园,他当然就有了说话的冲动。

坐下后,吴侃之说:“京都寺庙很多,我在那里逛庙,大都不为看佛像,而是为了游园。神道本无教义,无殿宇,当然也没有庭园。后来,佛教大兴土木,才有了神社建筑。但日本的庭园和眼前的这座园林相比,你们的是人工产物,把自然境地划为圣域,精致倒是精致,但比较做作,完全不自然,没有眼前的这座中国园林好看,你说是不是?”

杉本一夫不同意吳侃之的观点,说:“虽然我们日本的庭园是人工创造的,但比自然景观更自然。按我们日本人的说法,叫‘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天底下再没有比日本庭园那种复杂、多趣、细致而又繁复的造园方法了。”

“杉本村员,再精巧的人工也是无法与自然景观媲美的。你看我们这儿的园林,就非常契合中国古代一位大诗人的诗意: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吴侃之的话引起了杉本一夫的共鸣,但他又不愿意承认日本庭园的人工矫揉造作,只好默然以对。

“你的伤好些了吗?”吴侃之见时机成熟,马上转换了话题。

“没有。虽说你们两次救了我的命,但我并不感谢你们!”杉本一夫昂起头道。

“为什么?”

“当初被你们抓住时,我没有机会切腹效忠天皇!跳河自杀时,我很感谢你们的士兵开枪,可惜他们的枪法太差了。后来,我们的飞机来轰炸,又让你把我救了。如果我被炮弹炸死,你们就无法凌辱我,我的灵魂就可以回到家乡去。”

“杉本村员,我只告诉你,当你跳河想自杀时,开枪的并不是我们的士兵,而是你的同胞。”

杉本一夫跳起来,瞪着吴侃之道:“你胡说什么!我们大和民族的士兵绝不可能向自己的人开枪!你这是在挑拨我和同胞之间的关系!”

吴侃之十分冷静地按住杉本一夫的肩膀,说:“我们先不谈这个话题,刚才你触景生情,暗暗伤感落泪,这是为什么?”

“我在担心我母亲。”

“原来是在担心自己的家人啊,我很理解。”

“今天是我父亲逝世一百天的忌日。我被你们抓住的前一天,我父亲去世了!我想马上回国,可长官说,等我执行完最后一次任务,就让我回去,结果……我恨你们!”杉本一夫眼里噙着泪水说。

“那也不能自寻短见啊。”

“一个堂堂的日本军人,做了支那人的俘虏,生不能孝敬父母,死不能效忠天皇,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杉本村员,在日本,遭受痛苦的人不只是你们一家,还有很多很多人。但是,你知道这种痛苦是怎么造成的吗?日本人的灾难和你的不幸,其实都是你们的国家发动侵略战争导致的。”

“战争当然是错误的,但责任怎么在我们个人身上呢?”杉本一夫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身为一名日本军人,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就算有战争罪责,那也应该追究国家和天皇。”杉本一夫振振有词地辩解道。

吴侃之说:“你说战争的责任在国家,这也是对的,但国家不是抽象的,国家有国家的责任,每个成员也有他个人该承担的责任。你驾驶飞机轰炸中国时,杀害了许多无辜的中国老百姓,这个,你难道不该好好反省?”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你争论这个问题。”杉本一夫说完,懊恼地离开了亭子。

六 清明风波

清明节,是中国人缅怀逝去的亲人、祭奠亡灵的日子。这天,一队在战俘营里表现较好的战俘,在吴侃之等人的带领下,走出了王家院子。

队伍前面由一班荷枪实弹的士兵带队,最后仍由士兵压阵。队伍走出那扇深红色的大门时,个别战俘竟双腿颤抖,不愿意继续往前走。

“他们要杀死我们!”一个战俘惊恐地叫起来。他这一叫,队伍便乱了。

佟国彪指挥士兵用枪托击打着战俘。可是越击打,战俘们便越是胆战心惊,有的战俘干脆跪在了石板路上。

吴侃之叫王玉琳用日语向战俘们喊话,告诉他们,今天只是叫他们走出院子,到野外去散散步,看看中国农村的田原风光。战俘们这才将信将疑,慢慢地跟着队伍前行。

鹿角场北面有座观音山,山上本来建有规模宏大的寺庙。寺庙黄墙红瓦,绿树成阴,远远望去,十分壮观。观音山下,一条通往重庆的石板大道蜿蜒而下。由于寺庙大而有名,来此朝拜的人就特别多。一九三九年初夏,日军竟将这个佛教场所作为轰炸目标。那次轰炸,不仅将寺庙夷为平地,还炸死了一百多个老百姓和僧侣。现在,寺庙成了死难民众的墓地。这些坟墓高高低低,或一堆黄土,或几根荒草,显得阴森凄凉。

今天是清明节,来此上坟的人摩肩接踵,到处是哭声。吴侃之根据王玉琳的建议,将战俘们带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他们感受一下这种悲伤的气氛,受到一些教育。

吴侃之思考和处理问题是很周密的。这次大规模组织战俘外出活动,存在着安全问题,于是事前,他命令佟国彪派了一个排的士兵,在观音山各要道站岗放哨,既防备观音山上烧香祭奠的人闹事,也预防战俘伺机逃跑。

战俘们顺着坟茔间的小道往上爬,当他们看到那些阴森森的坟墓,听到那些凄苦悲切的哭声,还有那些燃烧着的纸钱和袅袅升起的烟雾时,听得懂中国话的战俘们不自觉地把头垂得低低的。

来到山顶平坝处,战俘们排队站好,王玉琳向他们讲述了寺庙变墓地的情况,并讲了今天来此地的目的。战俘们听后,个个脸色发白。

杉本一夫听着听着,突然“哇哇”大叫着跑出队伍,往山下狂奔。几个士兵马上追上去把他拖了回来。

“各位村员,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一堆堆的黄土下面,埋葬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他们原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他们上有父母,下有儿孙,也有无穷的乐趣!可是,你们派飞机狂轰滥炸,瞬间便让他们死的死,伤的伤。那些活着的人,也就不幸失去了父母兄弟,失去了家园!你们数一数,这里共有一百二十三座坟墓,也就是说,这里掩埋着一百二十三个无辜中国公民的尸体。其中,有八十多岁的老翁,有不满十岁的孩童……”王玉琳说着,已经哽咽起来了。

战俘们都静静地听着,有几个战俘被触动了,脸上闪着泪光。还有几个战俘站立不稳,身体快要倒下去。

史怀书走过去,指着山岗上的一堆小坟墓前的木牌子,一脸严肃地说:“你们看看,这块牌子上写的是死者的姓名,你們哪位认识中文,过来念一念。”

战俘们都往后退。

“佐佐富美子,你过来!”史怀书厉声叫道。

佐佐富美子被吓哭了,赶紧往人堆里躲。

王玉琳的讲解,让看守战俘的士兵义愤填膺,他们喝叫道:“叫他们跪着,低头认罪!叫她念!不念就枪毙!”

一个士兵甚至激动地抠动了扳机,一发子弹向天空呼啸而去。

枪声把战俘们镇住了,他们不再往后退。

佐佐富美子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一下子跪在木牌前,小声念起来道:“封小丫孙女之墓,民国二十八年五月三日,日本飞机轰炸鹿角乡观音庙,孙女小丫不幸遇难于此……”

“大声一点儿!”士兵们再次发出怒吼。

佐佐美富子又大声念了一遍。

王玉琳发现,池田敏子突然蹲下身去。她忙走过去,将池田敏子扶起来。她发现,池田敏子眼睛发呆,目光散乱。

王玉琳问:“池田村员,你这是怎么啦?”

“玉……琳……姐……”池田敏子哭了起来。

王玉琳吃了一惊,问:“你叫我什么?”

“啊,王长官,没什么,我蹲一下就好了。”池田敏子大声说。

山上祭拜亲人的乡民被战俘队伍吸引过来了,当他们得知这些穿着统一服装的人是日本战俘后,都叫嚷起来道:“让日本鬼子偿命!打死这些狗强盗!还我爹爹!还我丈夫!”吼声有如山呼海啸,此起彼伏。

一个老太太红了眼,突然冲上前,抱住一个战俘,张口咬住了他的耳朵,还骂道:“杀人魔王,还我儿子!我儿子被你们炸死了,留下我这个孤寡老婆婆,叫我怎么过日子呀?”那个战俘恰好是一名反战同盟的盟员,因此没有反抗,任由老太太咬住耳朵。吴侃之赶紧上前将老太太拉开,并叫来随队医生替受伤的战俘包扎。

吴侃之叫佟国彪指挥士兵把暴怒的群众劝开。但是,那些士兵也非常仇恨日本人,他们装模作样地劝解,却毫无效果。士兵们本想让老百姓出出气,但这样一来,情况就糟糕了。一些群众捡起石头,砸向战俘们。一时之间,石块土块乱飞,有的战俘缩着头,躲避着,有的战俘趁机向山下跑去。个别战俘马上露出他们残暴的本性,开始反抗。他们趁机挥拳踢脚,咬牙切齿地将暴力和仇恨发泄到那些身体孱弱的老人身上。

情况紧急,吴侃之将佟国彪叫到身边,说:“佟营长,指挥好你的部下,一要保护好乡民,二要制止战俘殴打乡民。叫一个士兵下去告诉那些防守的士兵,站好岗,不得放走一个战俘。”

佟国彪冷笑道:“吴主任,你简直太书生气了,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感化教育顶个屁用!还是得靠我们的刺刀说话。”

“佟营长,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想看我的笑话?出了问题,你别以为我没权处理你。快下命令,叫士兵们行动。”

佟国彪不敢怠慢,掏出手枪,朝着天空放了一枪。

几个战俘听到枪声,马上松开了手。

接着,佟国彪又命令一个士兵飞奔到山下,传达加强警戒的命令。

王玉琳见乡民们拥上来,本能地护着那些战俘,担心乡民们做出过激的事情。慌乱中,王玉琳发现,一个叫吉田太郎的战俘正挽着池田敏子的手往人群外面挤,从池田敏子的动作和表情看,她似乎不大情愿。王玉琳马上跟了过去。

吉田太郎一见,马上放开池田敏子的手,闪身躲进了人群里。

王玉琳问池田敏子:“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池田敏子没有回答,也急急地钻入了战俘群中。

王玉琳继续跟过去,发现吉田太郎与身边的田中茂男、清水繁太正在嘀咕着什么。王玉琳不方便过去,只能悄悄地盯着他们。

这时,冲突又起,一个乡民被一个战俘打倒,王玉琳赶紧弯腰去扶起乡民。等到站起来后,她发现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不见了。她迅速站到高处,向四处张望,发现田中茂男拉着清水繁太正在往山下狂奔。

“他们想逃跑?”王玉琳大叫道,“长庚叔,快追。”说罢,她不顾一切地向山下追去。

站在王玉琳身边的厨师钟长庚的反应比王玉琳还敏捷,他叫上两个士兵,一下子就追到前面去了。

“快,向他们前面放枪,迫使他们停下来。”钟长庚大声喊。

两个士兵马上向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脚下放枪,二人吓得停了下来。同时,山下警戒的士兵也冲上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你们想跑吗?这里是中国农村,到处是想扒你们皮、喝你们血的中国老百姓,你们跑得了吗?”赶上来的王玉琳大声呵斥道。

“王长官,你误会了。清水繁太尿急,想找个地方解手。”田中茂男辩解道。

钟长庚从士兵手里抓过枪,顶着清水繁太的鼻子骂道:“狗杂种,想跑,老子一枪把你吃饭的家伙给撸了。”

王玉琳带着两个战俘回到山顶,乡民们总算被吳侃之他们劝住了。

七 猎鹰计划

经过清明节事件,战俘们的思想悄悄发生了变化,大部分人开始自觉配合战俘营的管理,这让潜伏在战俘营中的敌特十分恐慌,也引起康泽领导的军政部二厅及日本特务机关的警觉。他们认为,按目前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他们的计划势必会落空。于是,躲在真武山的日本特务宇津保山、岩渊经夫和汤川秀子等人加紧了活动。

这天,日上三竿之时,一乘“三丁拐”大轿从上半城中营街重庆公安局附近的中和旅馆出来,转入杨柳街。轿子里坐着的人正是战俘营副主任史怀书。

史怀书一进房间,岩渊经夫就冲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领道:“我们叫你办的事,你现在办得怎么样了?那两万块大洋可不是白拿的!”

史怀书一动不动,下巴被岩渊经夫长长的爪子掐出血来,他也没有哼一声。

待岩渊经夫松了手,史怀书才说:“课长,战俘营管理得太严,我实在难以下手啊。你们提供的情报不准确,我看那个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不是我们皇军里搞情报的人不说,还他妈的都是懦夫!上周,他们两个公然上台认罪,把天皇和大和民族骂得一钱不值。”

“有这等事?这些该死的叛徒!你怎么不想办法把他们统统弄死?”岩渊经夫又紧了一下手上的力道。

“科长,我一个人怎敢冒险?再说,这样做也不利于我们要办的正事啊!”史怀书掰开岩渊经夫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将情报送给军统领赏去了?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个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双料货?”

“我怎么敢?我母亲和妹妹都在你们手上啊!课长,这段时间,我也不是没有收获,据我观察和试探,已经能确定掌握密码的人是谁了……”

“是谁?快说!”岩渊经夫松开了手。

“应该是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

一旁的汤川秀子松了口气,她给史怀书倒了一杯水,有些讨好地对岩渊经夫说:“岩渊君,我说怀书是出类拔萃的人嘛。现在有了明确的目标,下一步,我们就可以实施‘猎鹰计划了!”

“什么‘猎鹰计划?”史怀书不明白。

“你坐下来,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猎鹰计划。”

当史怀书和岩渊经夫等人在一起策划所谓的‘猎鹰计划时,吴侃之却来到了重庆。他刚跨进国民政府军政部三厅从事敌情研究的第三组组长冯乃超的办公室,就看到王玉琳坐在里面。吴侃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觉惊愕道:“王小姐,你不是请假进城看望你姨父了吗?”

王玉琳也吃惊不已,站起来说:“吴主任,您……”

冯乃超笑了起来,说:“你们就别互相猜疑了,我来介绍一下,玉琳同志,我们吴主任的另一个身份是重庆地下党津巴特支副书记,现任战俘营临时支部书记。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听吴侃之同志的指挥。侃之呀,玉琳同志是另一条战线的,她受组织的派遣,到战俘营配合你工作,还有钟长庚同志,你们三人组成一个特殊支部,钟长庚同志仍然由玉琳同志单线联系。”

吴侃之激动地说:“这真是太好了,我正感到孤立无援呢!”

王玉琳笑道:“吴书记,我的工作做得不好,今后请您多帮助。”

吴侃之故意板着面孔说:“王上尉,请记住,一定要叫我吴主任。虽然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但我党的具体情况,特别是具体工作,仍处于隐蔽状态,斗争仍然十分残酷……”

王玉琳抿着嘴笑了起来。

接着,三人开始认真研究起下一步的工作。

史怀书是十点多钟回到战俘营的,一听办公室主任说吴侃之和王玉琳都不在,他暗自高兴,马上跑到佟国彪的办公室。

史怀书说:“佟营长,今天是活动日,你依然在值班?不到街上去坐坐馆子,喝喝茶?”

佟国彪有些不耐烦地说:“喝啥子茶?你小子回到重庆找女人快活,吴主任和王小姐又都不在,这里一大摊子事就都留给我了。”

史怀书说:“哦,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在看家。老吴这人,就是太小心了。战俘营四面有高墙,门外有双岗,楼顶还有一个机枪班,就是叫犯人跑,他们也不敢跑。再说,我不是回来了吗?你辛苦了,就到街上去放松放松吧。”

佟国彪心动了,但他嘿嘿一笑,说:“那些窑妹儿,是要吃人的,捏一把要钱,摸一摸也要钱,我佟国彪为党国卖了半辈子的命,才混了个营长,有几个钱去玩?”

史怀书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说:“没钱用怎么不向兄弟开口?我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钱你就拿去用吧,不用还的!”

佟国彪高兴地接过钱,说:“你小子,一天到晚就盯着那个王小姐,肯定是没有心思到窑子里去的,就是想,也怕王小姐怪罪,是不是?”

“呵呵,我们不谈这个,你去,你去,快去快回。”史怀书直把佟国彪往门外推。

佟国彪一离开,史怀书就叫来少尉袁贞平,研究实施“猎鹰计划”。袁贞平是史怀书的助手,也是谷建操安排来协助史怀书弄日本人密码的,只是谷建操没想到,袁贞平和史怀书一样,也是潜伏的汪伪特务。

今天是自由活动日,几个反战同盟的盟员,分成两队,在简易的篮球场上打着篮球,双方争夺得十分激烈,田中茂南和清水繁太则坐在场边开心地看着。

袁贞平带着三个士兵走了过来。

为了示好,田中茂男赶紧叫一个战俘给袁贞平端来凳子,请他坐。

袁贞平笑了笑,坐下后,说:“田中茂男,你的姓名是你父母给你取的,还是你自己取的?”

田中茂男说:“当然是我父母取的。我父亲可喜欢我了,当年……”

袁贞平打断田中茂男的话,说:“我不相信。我了解到的是,日本人好战,古时,几乎所有的少壮男丁都被征召去当兵打仗,根本没有时间结婚生子,于是人丁越来越少。当时,你们的天皇就下令,让所有的日本男人,不論何时何地都可以随便跟女人发生关系,以保持人口的出生率。所以每天,日本女人都习惯了无论何时何地的那种性交方式。后来,为了方便办那事,日本女人干脆就背着枕头,身上缠着被单出门。渐渐地,就演变成现在的所谓‘和服……”

“你!”田中茂男怒瞪双眼,“你要说什么?”

袁贞平继续说:“你别不服气,你们日本女人穿的‘和服,最早的含义就是把枕头和床单随身带,方便使用。当女人生下小孩后,只好用干那事时的环境来做名字,比如井上、田中、松下、渡边、山口……所以,你母亲一定是在大田中间和男人干那事后生下的你,才给你取名田中的。”

田中茂男再也忍不住了,他抓起身边的一只篮球,一个大力砸在袁贞平脸上。袁贞平就势一倒,滚在地上。两个反战同盟的盟员将袁贞平拉起来,连连赔不是。袁贞平破口大骂。其他战俘不明就里,都埋怨起田中茂男来。

田中茂男用日语将袁贞平刚才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通。战俘们一听,统统被激怒了,他们拥过来,挥着拳头要打袁贞平。

三个士兵马上走过去,“啪啪啪”,搧起了站在最前面的人的耳光!

清水繁太怒不可遏,抓住一个士兵猛地一推,将他掼倒在地!

袁贞平大叫道:“你们反了,竟敢打看守!给我抓起来,关禁闭。”

反战同盟的盟员过去劝解,袁贞平说:“好啊,你们这些倭寇,在我们中国杀人放火,现在被俘虏了,还想造反。谁敢再闹,我一枪毙了他。”

打球的战俘们不再争辩了。

袁贞平指着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说:“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抓起来。”

三个士兵押着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走出了球场,来到后院坝上,把二人绑在一根柱子上。

袁贞平叫士兵们扯开裤子,说:“给我屙尿淋!尿冲到他们胸膛上的,奖一块钱,屙进他们嘴里的,奖五块钱!”

三个士兵一听,都争先恐后地将尿洒在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身上。

一番抽打凌辱之后,袁贞平带着士兵回营房吸大烟去了,他打算休息好后,再来折磨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

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空中,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在太阳下暴晒,豆大的汗珠和着浸透出来的血和尿,嘀嘀嗒嗒地直往下掉。

反战同盟的盟员见袁贞平蛮不讲理,马上跑到吴侃之的办公室报告,但吴侃之还没有回来。再去找佟国彪,佟国彪却上乡场泡茶馆去了。战俘营没人管,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吴侃之和王玉琳一回来,就发现气氛不对。

吴侃之进了史怀书的办公室,询问是怎么回事。

史怀书说:“今天是活动日,一些战俘不听安排,不在规定的地点开展活动,与管理人员发生了摩擦,受到战俘殴打的袁贞平气愤不过,将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带到后院反省去了……”

吴侃之听了,皱着眉头说:“平时的自由活动,战俘们都很高兴,也是他们最守规矩的时候,你是怎么管教的?”

史怀书故意装作有些委屈地说:“吴主任,我昨晚才从重庆回来,不了解情况。我也劝阻过一阵,但他们根本不听啊!”

“佟国彪呢?”

“他到街上泡茶馆去了。”

“赶快把人放了。”吴侃之准备往外走。

这时,十几个战俘在吉田太郎的带领下,站在办公室外,拦住吴侃之吼叫道:“强烈抗议当局虐待大和民族士兵!”“严惩殴打皇军的军警!”

吴侃之表现得很冷静,他对战俘的过激行为视而不见,有条不紊地吩咐道:“史主任,你去集合战俘,我要跟他们讲话。玉琳,你赶快到后院去,把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放了。”

王玉琳赶到后院,看到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大汗淋漓,身上血肉模糊,忙去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准备扶他们到医务室去治疗。

几个战俘见到王玉琳,马上将她围住。战俘营办公室主任张进兴、厨房师傅钟长庚等人赶紧跑出来,挡在王玉琳面前,保护着她。

这时,袁贞平晃晃悠悠地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王玉琳问:“袁少尉,你为什么要把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绑在柱子上?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

袁贞平鼓着眼睛说:“王小姐,战俘打我,我还不能管他们吗?”

王玉琳说:“你这样做是违反规定的,等佟营长回来,再作处理!”

袁贞平哈哈大笑,说:“我说王小姐,你家是大财主,有钱有势,没有受过日本人的欺负。如果你也被那些东洋人强奸了,你就不会心疼他们的!”

“你……”王玉琳本想骂他流氓,但话到嘴边又难以出口,她大声对战俘们喊道,“村员们,大家冷静。我们的看守将战俘捆绑,这是错误的,等我们调查清楚后,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给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治伤。如果你们继续阻碍我执行公务,耽误了他们的治疗,就是不讲人道。”

战俘们一听,纷纷让开了道。王玉琳便叫两个战俘扶着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进了医务室。

佟国彪匆匆忙忙赶回来了。他铁青着脸,瞪了史怀书一眼,也没有和吴侃之、王玉琳打招呼,就直奔袁贞平的寝室。

“袁贞平,你给老子滚出来。”佟国彪大吼了一声。

袁贞平硬着头皮走出寝室。佟国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推搡到院坝上方的讲台上,大吼道:“龟儿子,你倒是会惹是生非,给老子站好!”

吴侃之也赶过来,斥责袁贞平道:“你把和田中茂男与清水繁太发生摩擦,以及后来违规刑讯他们的情况,向大家说清楚。若是战俘们违反了监规,我们就按监规处理他们,若是你违反了党国的纪律,甚至挟私报复,滥用刑具,则要受到严肃处理。现在,我就先关你三天禁闭!”

处置完袁贞平虐待战俘的事件后,吴侃之和王玉琳又坐在一起,讨论该怎么进一步加强战俘营管理的问题。

吴侃之说:“多方情报反映出,史怀书极有可能是汪伪特务!我猜,这一切都是史怀书之流搞的鬼!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想制造事端,破坏我们的感化工作,而且是想趁乱获取日本空军情报署用的密码,掌握和控制日本情报组织潜伏在重庆的间谍网,继续为日本军国主义扩大侵华战争服务,或是为国民党内那些不愿抗战、想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人服务……”

“啊,那我们马上跟史怀书摊牌,或者干脆除掉这条毒蛇。”

“摊牌?揭发他吗?目前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啊!再说,我们的身份也不容许我们这么做。我们只有加强防范,阻止他阴谋得逞。当务之急是,要设法阻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避免新的混乱……”

“吴主任,这一带,有我们地下党领导的地下武装,必要时,他们可以配合我们采取行动。”

“目前让游击队参与行动还不妥,你通知钟长庚同志,让他继续观望,待机而动。”

“好,我一会儿就告诉他。”

二人正说着话,大院西北方向忽然传来惊叫声:“起火啦!快来救火呀!”

“不好,敌人又开始罪恶行动了。”吴侃之拿起手电筒,拔出手枪,递给王玉琳,“玉琳,你会用枪吗?”

王玉琳点了点头,接过手枪。

吴侃之说:“你马上组织士兵们守好监舍,重点对象是吉田太郎、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我这就去现场看看。”说着,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大院子里,各通道和几间监舍里还燃着煤气灯,战俘们挤在安装有木条的窗口下,正神色紧张地盯着窗外看。

吴侃之站在院子里,大声说道:“村员们,请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在屋子里,不要乱动,火是不会烧到监舍来的。”

一些看守在佟国彪的指挥下,已经把守好各個监舍的门。

吴侃之稍稍放心,然后厉声问佟国彪:“看到史主任没有?”

佟国彪气急败坏地说:“刚听说起火,我就跑去踢他宿舍的门,这家伙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吴侃之感到事态严重,于是对佟国彪说:“佟营长,你把各监舍给我看好了,谁要是逃跑,就给我拖回去,不听劝阻的,由你处置。另外,赶快派一个排的兵力,到大院外面三条大道把守,只要是战俘营的人,不管他是战俘还是管理人员,统统给我逮回来。”

“是,主任。”佟国彪转身传达命令去了。

吴侃之随后跑到火光冲天的厨房。厨房位于大院北面,出了厨房即是大院后面那座高耸着的悬崖,悬崖下面是苦竹溪。吴侃之赶到时,张进兴正在指挥灭火,几个士兵端着装了水的面盆或水桶,正慌慌张张地浇向熊熊蹿起的火苗。

吴侃之与张进兴说了几句话后,迅速跑到关押杉本一夫、吉田太郎等人的监舍。监舍的木门已被砸烂,绝大部分战俘还坐在监舍里,但杉本一夫和吉田太郎却不在。吴侃之几个纵身绕过假山、水池,来到关押三个女战俘的监舍。

里面,两个女人抱成一团,正瑟瑟发抖。

吴侃之拉开她们问:“佐佐美富子,池田敏子在哪儿?”

“起火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蒙面人,拉起她就往外冲。”佐佐美富子说。

“蒙面人?”吴侃之眉头一皱,“你们不要乱动,外面很危险!”说罢,出了门,将门锁好,又到其他监舍察看。

厨房的火被扑灭,各监舍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吴侃之和佟国彪逐一清点监舍,发现不见了五个战俘:杉本一夫、吉田太郎、池田敏子、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

五名战俘是逃跑了,还是躲到哪儿去了?吴侃之带着几个士兵,将大院搜索了一遍,结果在大院外的一个柴草堆里,找到了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

“你们为什么要跑出来?”吴侃之没有发火,而是轻言细语地问二人。

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双双跪倒在吴侃之面前,田中茂男说:“我们怕他们趁乱杀了我们……”

“回去吧,现在已经安全了。”吴侃之扶起二人说。

再说王玉琳,她刚走出吴侃之的办公室,迎面就碰上了钟长庚。

“玉琳小姐,我看到两个人影从大门跑出去了。”钟长庚说。

王玉琳点了点头,来到战俘营门口,叫上五六个看守,对他们说:“你们快随我去追人。”

钟长庚和王玉琳跑到悬崖下坡的路口,来到苦竹溪边,远远就看见了几个正狂奔的战俘。

王玉琳用日语喊道:“你们是不可能跑出去的,前面很危险,赶快回来。”

她话音未落,苦竹溪对岸就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王玉琳命令看守们:“有人想杀死战俘,兄弟们,大家快开火,压住敌人的火力!”

看守们一齐开火,苦竹溪对岸的枪声不久就停止了。

吴侃之听到枪声,带着战俘营的士兵赶到苦竹溪边。

月光下,吴侃之看到王玉琳、钟长庚,还有几个看守押着三个战俘,正在往战俘营这边走。

原来,逃跑的战俘是吉田太郎、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看守在还击中,打死了两个不明身份的人,打伤并抓获了一人。

回到战俘营,正当吴侃之准备连夜审讯那个受伤的劫匪时,史怀书却揉着惺忪的眼睛找他来了。

为了稳住史怀书,吴侃之不动声色,故意埋怨道:“史主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寝室里睡觉呀,一定是我睡得太死了。”

“你小子,说什么假话?刚才我踢你的门时,可没见你在床上躺尸。”佟国彪说。

“哦,我这阵子肠胃不好,老拉肚子,刚才可能是上厕所去了。哪里起火了?没多大损失吧?”史怀书闪烁其词道。

“还好,火灭了,逃跑的战俘也被抓回来了!”吴侃之没有往下说,也没有告诉史怀书他们抓获了一名劫匪。

八 血染中秋

两天后,史怀书以看病为由回到重庆,向日本特务宇津保山、岩渊经夫汇报了他在战俘营中采取的一系列行动。史怀书说,“猎鹰计划”之所以会失败,完全是由于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等人不配合造成的。

宇津保山大骂道:“你自己蠢得像头猪,还要推卸责任!史怀书,你回去按两步走:第一,继续争取吴侃之的信任,见机行事;第二,吉田太郎可能已经暴露,你想办法除掉吉田太郎,杀鸡儆猴,逼池田敏子和杉本一夫跟我们合作。”

史怀书鼓起勇气说:“吴侃之可能已经盯上我了,我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发现。我建议,由皇军空军直接轰炸战俘营,将战俘营摧毁,将吉田太郎等人炸死算了。”

宇津保山和岩渊经夫一合计,觉得史怀书的这个建议可行,便同意了,并将轰炸的日期定在几天后的中秋节。

中秋节转眼就到了,按照安排,战俘营要组织战俘与鹿角乡的乡绅、小学教员,以及王家院子附近的乡民一起过节。战俘营想通过这种活动,让战俘们感受到中国人过节的团圆气氛,体验中国人和睦、宽容、仁义的传统美德,从而进一步感化他们。

这天下午,战俘营进行了四项活动,其中之一就是安排小学教员和战俘们进行篮球比赛。

活动开始前,战俘们都集中在院坝里站好,听吴侃之讲话。

吴侃之说:“村员们,今天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中秋节,我知道,日本也有过中秋节的习惯……”

听着吴侃之如数家珍般的谈话,战俘们倍感亲切,他们脸上洋溢着笑意,由衷地拍起了巴掌。有的战俘还喊出了“谢谢吴主任安排我们过节”的话,气氛很和谐。

篮球比赛开始了,在吴侃之的带动下,观战的战俘们不停地给在场上比赛的战俘呐喊助威,大家完全融入到了浓浓的节日气氛中。

夕陽西下,晚霞满天,战俘营在院坝里摆了四十多桌糍粑宴席。王玉琳将战俘与乡民、学校教员、管理人员混编入座,大家一起享受着鹿角地区特有的糍粑宴。

王玉琳对战俘们说:“村员们,我们重庆人过中秋节有吃咸蛋的习俗,它预示着人们的生活会像鸭蛋那样圆满。今天,村民们给各位村员一人送来两个咸蛋,祝福你们团团圆圆,祝福你们永远平安顺利。”

有的战俘接过咸蛋时,手在不停地颤抖,有的眼里则含着泪花。

清水繁太突然从席桌边走出来,双手捧着咸蛋,向给他们发蛋的村姑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激动地叫着什么。

王玉琳翻译道:“清水村员说,我们是战争罪人,但却得到中国人亲人般的款待,得到贵宾一样的礼遇,我除了感激,还向你们表示忏悔,表示谢罪!”

清水繁太的举动引起了战俘们的骚动。不一会儿,许多战俘都站到清水繁太身边,低下头,向在座的中国人鞠躬!

王玉琳牵着女儿欢欢走到战俘们面前,热情地打招呼道:“菜冷了,大家入席用餐吧。”

宴席正式开始。大家刚吃到兴头上,却传来了急促的空袭警报声。鹿角是乡场,空袭警报是靠乡公所的乡丁敲锣代替,一时间,鹿角高处的各山头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锣声。

战俘们不知道锣声是什么意思,他们停止了喝酒吃饭,一个个面面相觑。

佟国彪大声叫喊道:“不好,日本飞机来轰炸我们了,大家就地卧倒。”

王玉琳用日语喊着相同的话。

战俘们一听,皆惊慌失措,不知该往哪儿躲。好在每个桌子上都有管理员和乡公所的工作人员,他们纷纷把身边的战俘按倒在地,有的还躲到桌子下面。

空中,两架日本飞机从东北方向飞来。

空袭警报一响,王玉琳就丢下女儿欢欢,指挥民众、战俘疏散躲避。

日机开始扔炸弹了。他们投弹的目标非常准确,每一枚炸弹都落在了战俘营的房子上或院坝中间。

炸弹爆炸瞬间,王玉琳一把将池田敏子压在身下。吴侃之则把杉本一夫和清水繁太推倒在地。

幸运的是,四架苏联战机及时赶到,日机只进行了一波轰炸,就仓皇逃离了鹿角上空。

敌机消失了,院坝里只有炸弹爆炸留下的浓烟和卧倒在地的人们惊魂未定的喘气声。

突然,一个叫李兰的女军医惊叫起来道:“欢欢,天啦……欢欢……”

王玉琳一惊,从池田敏子身边爬起来,冲了过去。

人们如梦方醒,都从躲藏的地方爬起来。

人们看到,一个大弹坑的四周躺着四个人,其中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衣服,特别显眼,她正是王玉琳的女儿欢欢。欢欢痛苦地蠕动着,她的一只小手已经被飞机炸断了!

李兰抱起欢欢,撕心裂肺地哭叫道:“欢欢——欢欢——”

王玉琳从李兰手中接过女儿,呆了呆,突然发出一声号叫:“啊……”便晕了过去。

李兰抱着欢欢和王玉琳,大声哭喊道:“黄之华,快来抢救,欢欢还活着!”

几个人很快将王玉琳母女送进了医务室……

佟国彪走到还躺着的池田敏子身旁,举起枪托就要砸下去。

吴侃之拦住他说:“佟营长,冷静。”

“我怎么冷静?为了保护这个臭婊子,玉琳的女儿被炸成残废了!”

气愤不已的村民们纷纷抓住还呆立在原地的战俘,叫骂个不断,个别村民还挥拳打起战俘来。

战俘们既不逃避,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真的让他们无地自容。

九 杀人灭口

史怀书被吴侃之叫到了办公室。

“史主任,请坐。”吴侃之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向史怀书摆了摆手,“这段时间,你真的太失职了,你必须当着大家的面作检讨。”

史怀书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说:“吴主任,对不起,我认错,希望您能看在我们共事大半年的份上,原谅我的失职。”

吴侃之让史怀书作检讨,只不过是为了麻痹史怀书,不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怀疑上他了。

“我是可以原谅你的,只是,三厅的领导要求我调查清楚,出了这样的事,到底是谁的责任。飞机来轰炸我们这件事我就不提了,关于虐待俘虏的事,还有战俘营失火的事,你总得跟我有个交代,我也好向上面交差。”

史怀书说:“好,吴主任,我会对这些事情做出检讨的。”

正在这时,反战同盟的盟员浦川悟郎和越智泽行进来了。

越智泽行会说汉语,他对吴侃之说:“吴主任,浦川悟郎有重要情况向你报告。”

吴侃之看了看史怀书,史怀书却坐着不动。

浦川悟郎说:“吴主任,厨房起火前,我刚好在监舍外乘凉,看到有人进厨房将吉田太郎叫出来,在那棵大柏树下嘀咕了一阵。两人分手后,吉田太郎回到廚房,厨房就发生了火灾。我怀疑,那火灾是这两人故意制造的。”

“你真的看清楚了?没看清楚的话,可不能瞎说。”史怀书说。

“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吉田太郎。”

“浦川先生,你看清另一个人是谁了吗?”吴侃之问。

“没有,但我可以肯定,那人是战俘营的管理人员。”

吴侃之看了看史怀书,说:“史主任,如果浦川先生说的是事实,那就说明,我们管理人员中有汉奸或特务,那个人一定是这次越狱事件的幕后指使人。”

史怀书摇了摇头,说:“我不这样认为,吉田太郎如果是特务,那他混入战俘营的目的是什么?战俘营又不是军事机构,没什么军事秘密可挖啊!”

吴侃之觉得现在还不宜打草惊蛇,便说:“我这也是随便猜测,没别的意思。两位村员请回去吧,谢谢你们向我反映如此重要的情况。”

两个战俘离开后,史怀书问:“吴主任,对于他们反映的情况,您准备怎么处理?”

“我不喜欢捕风捉影。”吴侃之笑道。

史怀书却说:“我看还是马上审讯吉田太郎,逼他招供,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特务。”

“这样做不妥,我们战俘营可不管抓特务的事。”吴侃之不动声色道。

“这个……”史怀书一时语塞。

当天晚饭时,吉田太郎正在吃饭,史怀书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近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塞给他一个纸团。

吉田太郎回到监舍,打开纸团一看,里面藏着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满了字:你的身份已暴露,再隐藏在战俘营,也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要么你与我合作,把你已经掌握的情报告诉我,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要么你趁机逃跑,以免误了大事。若是逃跑,今晚有人接应。另外,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已经动摇,随时可能会出卖你。

吉田太郎捏着钥匙,快速思考着,他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该与史怀书合作,还是坚守他的组织规矩,独自作战。要逃跑,吉田太郎又担心会像上次那样,还没有跑出战俘营几步,又被抓回来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保命要紧,于是决定借助史怀书的帮助逃离战俘营。

刚跟史怀书谈完话,吴侃之就派张进兴去监视史怀书和吉田太郎的一举一动。

晚饭后,张进兴跑来向吴侃之报告:“吴主任,吉田太郎像一头疯狗,正在监舍里来回走动,像是今晚要采取什么行动。”

吴侃之问:“史怀书的情况怎样?”

张进兴说:“刚吃完晚饭,他就跑到三班寝室找袁贞平去了。”

“继续监视。”吴侃之说,“告诉佟国彪,千万不能大意。”

“老佟今晚喝多了,现在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这个老佟,真是不可救药!走,我亲自去查岗。”

“是。”

二人走出办公室,来到单独关押吉田太郎的那间粮仓附近。

前面破败的院墙处突然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声:“有人越狱了!快追呀!”“站住!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砰砰,砰砰”,几声清脆的枪声传来。

“出事了!”吴侃之拔出手枪,对张进兴说,“我过去看看,你从左侧包抄过去。”

吴侃之说罢,几个箭步跑到后院,看见几个士兵正端着枪往院墙边奔跑!

“不准开枪。”吴侃之边跑边喊。

士兵们都站住了。

一个士兵说:“吴主任,院墙边有个战俘可能被子弹击中了。”

吴侃之质问道:“谁叫你们乱开枪的?一个俘虏,他能跑多远,用得着开枪吗?”

“我们是听到枪响后才开的枪。”一个士兵说。

“你们是怎么发现有战俘逃跑的?”

那个士兵继续回答道:“是袁班长喊有战俘逃跑,我们才追过来的。”

“那是谁开的第一枪?”

“不知道。”

“过去把战俘扶起来!”吴侃之命令士兵道。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左侧往后院跑去。

“站住。”吴侃之大喝一声。

“砰”,又是一声枪响,那个跑动的人影一头栽倒在地。

“吴主任,是你受伤了吗?”张进兴快步跑过来问。

“不是我。”吴侃之回答。

枪声惊动了战俘营所有的看守,只见佟国彪穿着一条裤衩,提着手枪跑过来问:“是谁在乱放枪?”

不一会儿,几个看守提着几盏煤气灯过来了。灯光之下,吴侃之看到,吉田太郎歪倒在墙根处,他的胸口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快,把他送到医务室抢救。”吴侃之命令。

另一边,只听佟国彪惊叫道:“这小子怎么也中枪了?”

吴侃之跑过去一看,躺在地上的人竟是袁贞平。他和吉田太郎一样,都被子弹击中了胸部,只是他是仰面躺着的,他的手上也握着一支手枪。

吉田太郎和袁贞平经抢救无效,都一命呜呼。

十 幡然醒悟

天亮后,吴侃之组织人员对吉田太郎和袁贞平遭枪击的现场进行了勘查,得出的结论是:袁贞平先开枪击中吉田太郎,然后他又被另一个人射杀。接着,吴侃之又对关押吉田太郎的监舍进行了仔细察看,发现门锁完好,说明吉田太郎是用钥匙打开房门后跑出监舍的。同时,吴侃之还在一堆纸屑里发现了一封信的残片。他将书信残片拼接起来,就从断续的文字中看出了信的大意。吴侃之推断,这是潜伏在战俘营中的特务怂恿吉田太郎逃跑,然后趁机将他杀害。至于袁贞平之死,则是他和张进兴赶来后,袁贞平没办法逃离现场,躲在另一个角落的敌人担心袁贞平被擒,便开枪杀人灭口了。

吴侃之将调查结果向顶头上司谷建操作了汇报,同时又将拟定好的下一步行動方案,通过地下交通员送到三厅冯乃超手上,等待他的指示。

王玉琳总算从女儿伤残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了。这天,她按例到池田敏子的监舍给她换药。池田敏子一见王玉琳,就“咚”的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王长官,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王玉琳没有扶起池田敏子,而是看着她的眼睛说:“敏子小姐,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一个正直的中国人应该做的。你不必感谢我,你应当感谢那些善良的中国人,感谢那些真心诚意帮助你悔过自新、立地成佛的战俘营管理员!”

“是,是,王长官,但你对我恩重如山,对我……”

“敏子小姐,我不需要你说这些感恩戴德的话,我希望你能拿出实际行动来反对战争,反对侵略和迫害,用你的良知。”

“王长官,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吉田真的是被姓袁的开枪打死的吗?”

“是的。上一次,你也差点儿成了你们自己人的枪下鬼!这次越狱,你们的人本来就不是为了救吉田太郎,而是想借机杀他灭口……”

接着,王玉琳把吉田太郎如何越狱、袁贞平如何开枪等情况,详细告诉了池田敏子,最后说:“敏子小姐,看看吉田太郎的下场,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吗?”

池田敏子沉默了。

过了半天,池田敏子忽然问:“王长官,我听人说,你的家庭是毁在大轰炸中,你的丈夫也是死于大轰炸,是真的吗?”

王玉琳点了点头。

为了缩短与池田敏子之间的距离,王玉琳主动谈起了自己的家世。她说:“我父亲十八岁那年,我爷爷就将他送到日本人在南岸租界开的丝绸厂当工人,也帮老板做点儿管理上的事……后来,中国政府将租界的日本商人赶走,我父亲便买下了日本人的公司,办起了渝新茧丝绸公司,父亲因此被人们称为丝绸大王……一年前,日本空军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五三、‘五四重庆大轰炸,在这次大轰炸中,日本空军炸死了十余万无辜的百姓,我家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产业也全毁了,正在车间上班的工人则全部遇难……”

“啊……”池田敏子掩嘴惊叫,随即一把抓住王玉琳的手,“王长官,你父亲公司的办公地点是不是在原‘日清公司那儿?”

“是啊!”王玉琳有些莫名其妙,“敏子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池田敏子异常激动道:“王长官,‘日清公司就是我父亲办的,我从小来到重庆,我的中国话还是你父亲教的呀!”

王玉琳愣住了,经池田敏子这么一提醒,她还真的记起来了,她小时候的确认识一个叫敏子的日本小丫头。

“敏子,我就是当年的琳姐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王玉琳说这话时,已是泪光闪闪。

“琳姐姐。”池田敏子一头扎进王玉琳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天天陪我玩的琳姐姐……呜呜……”

“可怜的丫头,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我们竟在这里见面了。”王玉琳又是哭又是笑,爱怜地抚摸着池田敏子的头发说。

“琳姐姐,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你一定很恨我吧?”池田敏子仰起头,望着王玉琳的眼睛,满脸愧疚地问。

“敏子,姐不恨你,我知道,你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琳姐姐,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告诉你,我掌握着潜伏在重庆的情报人员与日本空军情报署联络时用的紫密码使用方法,而那个杉本一夫则掌握着紫密码的源密码和破译办法。”

“啊……”王玉琳长嘘了一口气,说,“敏子,你们为什么叫它紫密码?”

池田敏子说:“我们的密码,是用一种叫紫密码机的发报机发报。这种紫密码机由两台类似电传打字机组成,两架打字机被安装在中间的密码轮子上,和一块插线盘隔开,在一台打字机上打出普通电文,另一台打字机就会自动出现密码电文。这种密码机大大提高了密码通讯的效率,保密性也非常好。当然,能够接收紫密码机密码的发报机,也是经过特殊设置的,跟普通发报机有一定的区别。为了破译紫密码,国民政府聘请了很多破译专家,其中就有美国密码之父赫伯特。郝伯特经过努力发现,紫密码是无限重复式的,也就是说,头一天用过的密码,第二天就不会再使用,只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有效。从某种意义上讲,紫密码是无法破译的!”

王玉琳听得惊大了嘴巴,问:“那该怎么办?”

池田敏子说:“其实,这种密码要说简单也简单,它的源密码是一部英文长篇小说,只是,这本小说的名字叫什么,只有杉本一夫知道。”

“所以,史怀书要你和杉本一夫合作?”

“是的。他提出的条件是把我们安全弄出战俘营,并答应,如果我们愿意到汪精卫那里去工作,他也可以安排。如果不愿意,就送我们回国。”

“你们交出发报机和紫密码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们刚进战俘营时,还梦想三五个月后,重庆就是日本帝国的天下,我们会很快走出战俘营,因此不想跟他合作。”

“你说的那台专用发报机现在还在你手上吗?”

“当然在。在我被抓之前,我已经把发报机藏在重庆凤凰台113号,那是我父亲以前的一个情妇的住所,那地方绝对安全。”

王玉琳马上将池田敏子的话向吴侃之作了详细汇报。

吴侃之叫来佟国彪,说:“佟营长,据我们掌握的证据,史怀书是日本人和汪伪政权的双料特务,你马上去将他拘捕归案。”

十几分钟后,佟国彪回来报告说:“吴主任,史怀书已不见了踪影。据门岗说,今天早上他就离开了战俘营。”

吴侃之气恼地擂了一下桌子,说:“这个混蛋,溜得倒是挺快。”

佟国彪离开后,吴侃之问王玉琳:“玉琳,你说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王玉琳说:“史怀书罪行败露后逃跑,敌特组织肯定不会善甘休。他们要么疯狂反扑,要么会迅速撤退,我们必须做好迎战的准备。我想,这个时候,游击队的力量可以派上用场了。”

吴侃之连连点头,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你马上去通知钟长庚同志,叫他进城,与城里的同志配合,务必早一点儿抓获或干掉史怀书。”

王玉琳执行任务去了,吴侃之又把杉本一夫带到传讯室。

刚一进来,杉本一夫就面带感激地对吴侃之说:“吴主任,你三次救了我的命,我真的感激不尽,你要我做什么,就直说好了。”

吴侃之说:“杉本先生,据池田敏子交代,你掌握着日本空军情报人员使用的紫密码破译方法。”

“紫密码?”杉本一夫吃了一惊,“你们需要这个?”

吴侃之点了点头。

在片刻的犹豫过后,杉本一夫终于开口了,说:“要想破译紫密码,只须拿到美国作家赛珍珠的小说《大地》就可以了,有了这本书,我就可以写出源密码。”

“这本小说你还带在身边?”

“没有,在我驾驶的飞机坠毁之前,我就让它消失了。不过,《大地》是本畅销书,世界各地凡是出售英文书籍的书店都可以买到它。使用紫密码的情报人员是不会带着这样一本小说在身上的,一般要到用的时候才去购买一本……”

“谢谢你,杉本一夫先生。”

几天后,吴侃之拎着一个发报机箱,怀揣着一本英文原著《大地》,来到国民政府军委会七号办公室,向敌情研究组副组长马骏汇报情况。马骏又叫进来一个青年人,吴侃之却不认识他。

马骏介绍说:“这是重庆卫戍司令部情报处副官刘达明,是中共南方局打入重庆卫戍司令部情报处的情报人员。这段时间,你们在战俘营进行的反间谍行动,包括截获敌特用的紫密码行动,就是由他暗中指挥的。”

“侃之同志,你们辛苦啦。”刘达明翻了翻《大地》,问吴侃之,“玉琳同志还好吧?这次她可是立下大功了。”

吴侃之不解,问刘达明:“达明同志,你是怎么认识王玉琳的?”

马骏哈哈大笑,说:“侃之,你不知道吧,王玉琳就是达明同志派到战俘营去的。達明同志可是我军搞敌情研究的专家,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他派去的人也不同凡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圆满完成了任务。”

“啊……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几次差点儿酿成重大损失……”吴侃之说。

“马骏啊,你看侃之同志蛮谦虚的嘛。”刘达明笑着放下书,“重庆人民感谢你们啊,有了这台发报机和紫密码的破译方法,我们的防空工作就好办多了。”

接着,刘达明与马骏利用杉本一夫写出的源密码,对比着过去收到的一些无法破译的文件,很快就将一些重要情报翻译了出来。

自此,重庆卫戍司令部情报处一旦侦收到日本间谍发送的情报,就马上进行破译。一连几次,日本飞机轰炸重庆都无功而返。

这天,刘达明又截获了日本间谍发出的一份情报,可是翻译过来后,刘达明还是没有弄清楚电文的真实意图。

这份情报的字面意思是这样的:你要我汇报一下一月前收集到的情况,我必须和一个艺术俱乐部谈谈,所以我讲了关于我的玩偶和小塑像的事。我手中的所有新玩偶就是三只可爱的爱尔兰玩偶,其中之一是爱尔兰老渔夫,肩上扛着一副渔网,还有一个老妇人,背着木头,另一个是小男孩。

“他妈的,日本人又在玩什么新花样?”刘达明看了无数遍,还是一筹莫展。

刘达明找到马骏一起研究,马骏分析说:“他们会不会改变了密码?我们破译出来的文字不对?”

刘达明摇了摇头,说:“我想应该不会,临时换一种密码,在瞬息万变的战争时期,对使用密码的一方来说,损失是很大的,日本人不会这么笨。再说,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日本特务机关以及汪伪情报人员,还不知道我们从战俘营弄到了紫密码的使用和破译方法……”

“我看得去调查一下最近重庆军事设施及布防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启发。”马骏建议。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我马上去调查。”刘达明连连点头。

马骏估计得没错。经过调查,证明日本间谍那段看似奇怪的话,实际上是关于重庆防空部队部署的最新情报。“三只可爱的爱尔兰玩偶”指重庆防空司令部新购买的三门高射炮;“老渔夫扛着渔网”指的是设在蒋介石在汪山别墅旁的三个防空连队;“背着木头的老妇人”则是指刚被日军轰炸后还没有恢复的真武山阵地;“小男孩”是指卫戍司令部情报处在歌乐山上新设立的防空情报装置。

“达明,从破获的最新情报说明,日本特务们仍在使用紫密码进行情报传送,而且,暗藏在重庆的日本特务活动很猖獗,这对我们防范日机的大规模轰炸极为不利啊。”

“是的,情况十分紧急,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掐断这只黑手!”刘达明说。

十一 黄雀之计

从监视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王玉琳真的有些坐不住。监视和干别的事情不一样,因为注意力必须集中在某一点上,时间就像完全停滞了,过得特别慢。而且,为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监视者还必须不断设法掩饰自己的行为,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今天看来是白守了!”王玉琳暗暗对自己说。

本来,王玉琳已经完成了截获紫密码的任务,她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别说日本特务会盯上她,就是军统特务机关也会关注她,她的处境因此十分危险。组织上决定,她必须马上离开重庆,转移到新的战场,或者干脆到北方根据地去工作。至于抓捕日本特务和汪伪间谍的事情,理应由地下党特别行动小组去完成。但是,王玉琳坚持要撕破史怀书的假面具,只有亲自抓住史怀书,她才会甘心,于是,她要求继续留下来战斗。组织上见她已经很成熟了,对史怀书联系的特务网也有所了解,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同时派人暗中保护着她。

刘达明根据掌握的情报,断定中和旅馆是日、汪间谍的一个情报站,那里经常进出的三个人应该就是史怀书的同伙,甚至可能是他的顶头上司,于是派王玉琳在中和旅馆对面的一家照相馆里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王玉琳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出入旅馆的人几乎没有,看来,那些人今天是不会出门的。

王玉琳正想从照相馆里出来,这时,旅馆门口却出现了一个人影。王玉琳条件反射地把目光投向了他。她睁大眼睛,心情异常紧张,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看见的人正是自己等候已久的人物!刘达明告诉她,那个长得像竹竿一样瘦的男人名叫岩渊经夫,是个十恶不赦的日本杀手,要想干掉史怀书,首先就要想办法除掉他。

“终于被我撞上了!”王玉琳兴奋极了,她稳定了一下情绪,缓缓从照相馆走出来,跟在岩渊经夫身后,向小十字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岩渊经夫又折向大梁子,向校场口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王玉琳躲躲闪闪地跟着,同时用她和刘达明商量好的特殊办法,告诉自己所处的位置。

“一旦发生情况,我们会保护你的。”刘达明事前告诉王玉琳。

想到同志们随时都会出现,王玉琳信心百倍。但她毕竟缺乏经验,没有感觉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

就在王玉琳跟踪岩渊经夫的时候,街道的对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史怀书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盯上了王玉琳。

史怀书从战俘营不辞而别后回到重庆,便与宇津保山联系上了。

宇津保山把史怀书叫到另一个接头地点,恶狠狠地对他说:“史怀书,你这回可是惹下大祸了!”

“啥大祸?我跟他们打交道,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现在他们仅仅只是怀疑我!再说,即使他们认定我参与了战俘越狱行动,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将责任推到康泽头上,说是他安排我干的,康泽肯定会出面保护我。我是绝对不会暴露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的。”史怀书编着谎言,想蒙混过关。

“你别说了,告诉你,那个叫王玉琳的女人是国民党特工。你坏了我们的大事,怎么惩罚,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得到情报,这个女人正在到处找你,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把她干掉。我命令你,三天之内,你要想办法找到王玉琳。我派岩渊经夫协助你,再出事,你就自行了断吧!”

今天,宇津保山特意安排岩渊经夫做诱饵,让史怀书躲在暗处,准备把王玉琳诱到嘉陵江边干掉。

史怀书知道,这是日本人在拿他的小命作赌注,但他没办法,只能俯首听命。也好,能除掉王玉琳,他不仅能活下去,还可以寻机逃出重庆。若是不能除掉王玉琳,自己不是死在国民党或共产党手里,就是死在宇津保山手中。因此,他一到现场,发现王玉琳跟踪岩渊经夫时的老练样子,心里就懊恼地自责起来:我真是小看这个女人了,看来,我在战俘营的一次次失败,都是因為她啊!妈的,我竟然栽在一个女人手上,不管怎样,我今天都要想办法除掉她!

王玉琳跟着岩渊经夫到了千厮门,这是一条窄窄的水巷子,行人稀少。

就在这时,她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喊声:“玉琳,你怎么在这儿?”

王玉琳一愣,回头一看,竟是史怀书。再看前面,岩渊经夫正优哉游哉地叼着一支烟,另一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高个子男人则在给他点火。

一切都明白了,但一切都晚了,这是敌人设下的圈套。

王玉琳冷静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史怀书,笑吟吟地说:“怀书,是你呀!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我们都在到处找你呢。”

史怀书轻笑了两声,故作轻松地走到王玉琳身边。

王玉琳下意识地向后退,往背后的墙壁上靠。

史怀书也不说话,狞笑着挥起了拳头。王玉琳挨了重重的一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她感觉到耳朵里一阵剧痛,刹那间两眼就模糊不清了,但她脑子里还在想:刘达明,你们在哪儿?

王玉琳被三个特务拖着往嘉陵江边走。巨痛使她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张脸向她凑过来。这张面孔飘忽,影像重叠,晃来晃去……这是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只是现在,这张面孔变得十分狰狞、凶残。这个人的面孔忽然又变得那么陌生,他抡起像幻想小说里只有魔鬼才有的大拳头,不停地砸向自己……

“王玉琳,你毁了我的前程,我要你用命来赔偿!”史怀书歇斯底里地叫着,愤怒的声音里夹杂着哭泣。

王玉琳感到嘴里黏糊糊的,应该是自己流血了。但当她看到史怀书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时,她却找到了快感。她不想说什么,借着躲避史怀书的一击,她将身体姿势稍稍作了调整,虽说只是将右手藏到右腿胯部,但她已经完成了进攻前的准备。

史怀书站着,王玉琳侧躺着,因此,史怀书弯腰下击时便很不方便。一击落空后,史怀书恼羞成怒,马上拔出枪来。

岩渊经夫一把抓住史怀书的枪,低声喝道:“想找死吗?怎么能开枪?快,把她拖到江里去!”

就在短短的一瞬间,王玉琳的右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了自己的裤衩里……

“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射穿了高个子特务的胸膛。

“妈的,谁在开枪?”岩渊经夫还以为是自己的手下在乱放枪,等他发现不是时,另一颗子弹已经射中他的头部。

只见王玉琳腾地跳起来,用冒着青烟的枪口指着史怀书,说:“姓史的,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汉奸,今天,我就要了你的狗命!”说罢,她抠动了扳机。

史怀书闪身躲过王玉琳的子弹,随即想开枪还击。可是,他握枪的手却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他扭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青年人,那人已经用枪抵住了他的腰部。

“姓史的,老实一点儿,别再作无谓的反抗了……”说话的人是刘达明。

呆若木鸡的史怀书只好扔下了手里的枪。

几乎同时,在中和旅馆里,马骏和吴侃之带着钟长庚等人,将宇津保山和汤川秀子抓获……

夜幕降临,星星点点的灯光照着山城陡坡一样的街道,石板路上人影憧憧。一行人押着史怀书和两个特务高兴地往回走。吴侃之和王玉琳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二人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远处的江面上忽然传来一阵高亢的汽笛声,震人心魄,似乎在为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作着伴奏。二人来到高处,向东眺望,只见万里长江无语东流,一艘大货船刚刚起锚离开码头,正激起浪花,驶向无边的暗夜……不过,天的尽头,仿佛悬挂着一盞耀眼的明灯,正默默地指引着大船航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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