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
本文标题,出自诗人林虹组诗《十万朵桂花》中的一首诗的最后一节,是这样的:“噢,你听/十万朵桂花/在月光里低语。”为什么是“低语”而不是“歌唱”呢?这两个词儿,显然不是一回事儿。虽然语境相同,语意与语义却有很大的差异。歌唱是声情并茂的,而低语则是内敛、用心、轻微的,是有所控制,是限定了语境范围的。然而,我们设想一下:按林虹诗意来理解,十万朵桂花同时在月光里低语,那该是一个多么辽阔壮观的低语呢?十万个低语的汇合,该是一个多么恢宏无际的低语啊。所谓的写诗而造境,谁又能说这个境造的不是独一无二却又令人动心呢?
今年的《民族文学》第1期以38页的篇幅,发表了广西中青年11位诗人的11个组诗和33位广西大学生的诗作,读罢,我获得了“十万朵桂花”同时“低语”式的辽阔而又壮观的整体印象。
人常说:人间要好诗。那么好诗的标准是什么?在我看来,最好的诗歌,是那种能够沿着人性的脉纹开拓出境界的诗歌,是可以提炼出陌生而又熟悉的情感,从而使人性得到美的境界升华的诗篇。在专号的诗歌中,我就发现了数首这样的作品,真是令人欣慰与心欢。如:壮族诗人黄土路的《母亲》,作者不是空泛地讴歌母亲,而是从自己得了“风湿病”之后,每每因此病的疼痛而进入母亲的“风湿病”的疼痛,从而由己痛而入彼痛,写母亲的痛苦、勤劳、早亡……没有抒情,却有句句动人的力量。其道理,就在于此作中埋伏着一个“活的动机”,经过一步步的推动,实现了对人性的深度的开掘,打开了一个进入早亡母亲灵魂的通道,从而提供了对母亲理解的一个带有疼痛感的、幽暗却可以辨析的脉络。再如诗人石才夫先生的口语诗《去红一家吃饭》,在看似寻常的絮絮叨叨中,实现了口语的心灵化呈现,使毫无生气的庸常琐事,在智性的掩饰中,实现了对人与人不能割舍分离的、一次平静朴实的表达。还有壮族诗人许雪萍与费城、黄芳、荣斌、石才来、十月、覃才等等的诗作,也都有上佳的或深或浅的、对人性陌生境界的开掘。黄芳的《失眠者》,“把恐惧种进他的心里去!/也许是某个黄昏,也许是/所有黄昏……”黄芳没有刻意去寻找疼痛的切口,她只引了一句话,而这句话所包含的精神指向,使人一下子进入了“恐惧”,而且是“所有的黄昏”。诗意的黄昏,因恐惧的种植而有了生命的体征,有了活的生命的意味,陌生,广阔,未知,使诗进入冥想的境界。在我看来,好诗都有这种带着灵魂、带着生命体温的、未知未觉的、充满了令人猜想的语意。冷峻、孤僻,又有打开未知世界的可能性。“原谅那些,高高在上的面孔/ 原谅他们的世故与无知”——荣斌试图与这个圆猾的世界和解,不管是他的一厢情愿,还是了悟了某种可能,然而世界的广阔不是因为我们对它的透彻了解,恰恰相反,有时正是因为我们无知,它才显得无涯无际。正是从这个层面上阅读,我才被黄芳与荣斌的诗句触动。我以为:诗歌不是因为分行的写作才显得更像诗,或者更加充满诗意,相反,我却常常在阅读分行文字的时候,发现内心在不断否认一些分行写作的“著名诗人”的“诗作”。率性很接近诗性,因为真正的诗性都是率性的,也就是说过分的理性与智性的分行写作——不属于诗性的创造。通向未知:黄芳与荣斌的写作,坚定了我对好诗的认同——好诗,都为打通未知的美,提供了崭新的道路。
然而,在陌生之上,还有人性的光辉,还有光辉环绕着的伟大不朽的人格精神。好诗,必然也必定充满着这种精神的指向。它的优美,是含着忧伤的歌唱;它的丰沛,是含着独特的喧响;它的尖锐,是带着博大的眷顾与爱恋;它的永恒,是如流星般闪烁的思想的光芒,或许短暂,但历久弥新……在陌生的境界之上,优秀诗人所追求的精神是什么呢?向大家推荐此期诗人韦孟驰的组诗《我的孤独是幽暗的光》,尤其那首16行小诗《三级台阶》:“在巷子里转了一个弯/我就看到它们了/它们一家三口挨在一起/它们比我幸福/尽管它们生而被人踩踏/想想我自己/也是同样的命运/只是它们比我幸福/就算是苦难的人生/它们也是荣辱与共/依偎在一起/在巷子里的一角/就算被人踩了头颅/它们仍然坚硬地挺起/站在那里/不离不弃。”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台阶,低微而又卑下,渺小而又贱陋,然而哪位大诗人又从这寒凉苦涩中提炼出了这种稀有浩瀚如广袤阡陌上的寻常百姓人家不屈不挠的人格精神了?它们生而被人踩踏的人生之荣辱与共、坚硬地挺起、不离不弃地依偎在一起的生活,伟大与渺小在一首诗中展现,坚韧与茁壮在一个境界中挺立。在我看来,这16行小诗,胜过一部矫情的长篇小说、一篇空洞的报刊社论,它实现了对人们熟视无睹的生如草芥虫孑的小民生活的审美关照,并实现了对其闻所未闻的思想蕴含的提炼与升华。
什么是好诗?在陌生之上,有最最底层渺小的人性的光辉;在人性之上,有至高无尚的壮丽辽阔的人格的光芒;在人格之上呢?是文字的精雅、意象的鲜活、个性的凸崛、形式的独特、境界的宏伟淼远。还以林虹的组诗《十万朵桂花》为例,她写情、写光阴、写清闲日子里如风暴一般对爱的追思,写得让人过目难忘又惊艳叫绝。“从前它寄相思/仿佛十万朵桂花/一朵都不多”。想想看,谁会用十万朵桂花寄情于人呢?“它”显然隐匿了“他”或者“她”,“他们” 显然是情人,而且恨不得用十万朵桂花来寄托相思,并补一句——“一朵都不多”。那是没有夸张的十万,一望无际,花香弥漫。那是一个多么壮阔热烈的相思之情?这是当年的状态,现在呢?诗人写道:“人闲桂花落”。此乃另一个 “感时花溅泪”式的千古名句。当年的与如今的两相对照与比较,这其中又蕴含了多少人间的冷暖升降和岁月的移易与变迁?这不是“恨别鸟惊心”,而是独特的月光下,十万朵桂花的 “低语”。诗人为什么没有用“歌唱”,而偏偏选择了一个猛然看上去似有用词不当之嫌的 “低语”?哪怕用“浅唱”、“轻唱” 呢?我以为:“唱”太文艺了;“歌”又太优美了。诗人要的就是这个粗砺的本真的“真”,以使被夸张的 “一朵都不多” 的 “十万朵桂花” 更逼真,当然也就更入心了。什么是艺术的真情表达?在我看来,有疼痛的情感表达,才是和着心声含着真挚的诗意表达。
在我看来,中国的民族文学,首先是56个民族的文学。据我所知,我国的绝大多数的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与文字,或者说,都有自己本民族的语言,不少还有文字。从这个意义上说:“汉语美如斯”,是因为汉语言的发源之地域土壤,是世界上最为丰富多彩又最为渊深辽阔的,她所蕴含的营养,是当今世界的无与伦比的 “超级大国”的营养,几乎在人类的所有族群中,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与中国的民族语言的种类同日而语。所以,中华民族所喂养出来的诗歌,怎么可能不是纷繁无限、辽阔无比的呢?缘此,我对当代中国民族文学的诗歌创作,是充满了信心的。从今年第一期《民族文学》的 “大学生诗页”里的33位少数民族大学生的诗歌中,就看到了这种光荣辉煌的前景。像邹永和、韦静、粟世贝、婷婷、韦晓、杨春茂、连亭等等,他们诗歌的缤纷妖娆,就让我看到了未来的民族诗歌创造的万千气象。而《民族文学》为我们捧来的这期广西壮族自治区44位诗人的新作,则告诉我们:有这一簇芬芳的引领,中华多民族的诗之蜂飞蝶舞的春天,必定会更加美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