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达村:最后的从前

2015-06-06 06:28嘎玛丹增
民族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盐田澜沧江

从前死了。剩下几截,像是离奇的往事,躲在西藏内部活着。离开从前很久以后,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想着如何回去。那些笑容满面和表情痛楚的经过、挣扎和绝望,如同层山远雾,终归虚净。虽说我缺衣少粮的从前,一点不比现在更幸福。

刚踏上这块土地,就有一连串的声音、色彩和味道,把我带回了儿时那种混沌朦胧的状态。到处都在和过去相遇。我身体的村庄,好像被澜沧江保存了下来。正是我城市的黄昏,一再想重返的从前。

我在加达村村口,核桃树下,遇见了降央平措。他手里挥舞着一截柳枝,正将羊群往坡地上赶。天空很蓝,看不见云的行迹。这样的蓝让人遐思无限,看上去毫无理由,蓝得一无所有。习惯了雾霾和瘦成一把骨头的天空,就想多看几眼。望酸了脖颈,什么也没有看到,还是想看。那是世界的深渊,比想象更深,如同神的宫殿。我远离从前之后,一路在追赶牢狱,完全忘了仰望这个姿势,连想象的权利,都被高楼和阴霾剥夺了。如果时间足够,我倒是乐意躺在河滩上,什么都不用干,跟着想象搭载的云梯,去天上看看,在虚空没完没了地游走下去。想象站在那个高度,或许可以触摸神灵。

高山台地和河谷田间,刚收割完玉米不久,禾茬还留在地垄。有零星的牛羊和骡马在其间晃动。泥土和秸秆的甘甜气息,亲人样扑向我。

澜沧江穿行在幽深的峡谷,一路滔滔滚滚,水流浑浊湍急。高山深切的河谷里,没有更多声音,只有江水在大声说话。

相机快门的发言,惊动了降央平措。阳光透过枝叶落下来,照在孩子黑红皴裂的脸蛋上。他停止吆喝,望着我。他的身后,就是加达村和色彩丰厚的秋天山林。一阵凉风袭来。树冠刷刷作响。几片老叶从孩子头顶降落,随即被风掀起,回到空中,好像要背着秋天跳舞。他嘿嘿地向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屁股坐到树根上。低下头,用手里的树枝,撬动起地上的石子来。孩子让我感到安全。我说,我是嘎玛。这个名字,拉近了我和孩子的距离。

降央平措成为向导,一直陪同着我。

芒康县盐井镇在横断山腹地,川、滇、藏三省交汇的澜沧江畔,进入西藏的东部门户。这个地方有一个古盐田,和茶马古道一样出名。早在唐朝,人们就发现澜沧江岸的岩层里有盐。出现在我眼前的盐井,就是那时候开凿的。挨近江水,用石头围堵筑砌,至今仍在自溢卤水。作为西藏历史上主要的井盐产区,很是热闹过几百年,极大地丰富过茶马古道的商贸活动。加达村就在澜沧江盐田西岸,世世代代以传统的晒盐业,兼少量农耕、畜牧生计。高山峡谷的土地资源有限,还在古代的时候,降央的先祖就用木架做支撑,依山就势,硬是在江边险峻陡峭的岸壁上,搭架起数千块晒盐的盐田。看上去奇险无比,蔚为壮观。如果不了解实情,突然遇见,很可能把它们误当作古人悬棺。据说,加达村的盐田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既是澜沧江流域规模最大、保存完好的古盐田,也是于今世界上唯一活着的手工盐场。如此高寿的手工盐场,当然是宝贝,近年被很多人热捧,成为西藏东部的首个人文景观。更为奇特的是,这里东岸出产白盐,西岸还出产红盐。一江之隔,红白相间。我们都见过白色的盐巴,但不一定见过红盐。以前用来喂养牲畜催膘的红盐,被旅游业改变了身份,开始当作纪念品出售。虽然价格依然便宜,较之于传统商品,还是高出去几倍。

加达村的红盐,和藏东的土壤与地质有关。卤水是红的,晒出来自然就成了红色的盐粒。事实上,不管你从云南还是四川方向进藏,明亮眼睛的除了蓝天白云、澄澈阳光,就是耸峙群山、冰川冻土、深壑沟谷。裸露的巨型山体斑驳呈赭色,于此逆江次第而上,一座比一座高大凶险。地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习惯将其称为“藏东红山脉”。红色的山脉一路你推我拥,伸延到了数百公里外的昌都——东南亚第一长河被正式命名为澜沧江的藏东重镇。高山大峡里地热资源丰富,夹在红土层褶皱里的盐矿,通过溶岩温泉的加温溶解后,从地底下自溢而出,就成了可以晒出红盐粒的卤水。每年晒盐季节,盐民用长木桶装卤水,爬坡上坎,背到木架上方,倒进10平方米左右的盐田,经三五天时间的风吹日晒,一块盐田就能晒得20斤左右的盐巴。

被藏语称为“曲赞”的温泉,在高原地区不是什么稀罕物。距离古盐田不远的曲孜卡就有108眼,有如温泉集市,差不多两袋烟时间就能走到。只是曲孜卡的温泉不是擦卡洛(盐泉),而是供人洗浴净身的矿温泉。人们于今在曲孜卡,修了不少舒适现代的客栈和酒店,需要买票进入才能享用。通常,游人一路风尘来到曲孜卡,先是找一家本地特色餐馆填肚子,很多人就直奔远近闻名的“家家面”去了。那是盐井镇的美食,用小碗盛面,一筷子的量,胃口大的一口一碗。桌上放着卵石和小罐,吃一碗,就往罐里放一块石子。店家以卵石计数结账。酒足饭饱,寻一家客栈落脚,置身古代夜空,泡泡温泉,枕着澜沧江奔腾不息的涛声,在仙境中睡去。

从前那些想听星星月亮说话的夜晚,丢失至现在,线索在曲孜卡重新出现。我在盐井那几日,天天晚上泡在温泉池,借着月光吃酒吃茶,净身松骨,听着澜沧江叫喊的寂静,什么心事都放下了。困守在互联网的鼠目寸光,终于有机会穿越有形实相,放马朗朗星空。泡完澡回到客栈,钻进松软的被窝,继续望着星空出神,直至酣然入梦。我就这样飘飘欲仙般地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仰望时代的夜晚。身心空了出来,就感到了宇宙的无限。进而觉出空的自由、广阔,无的愉悦、圆满。就想向高原致敬。向澜沧江和曲孜卡致敬。向天上的银河和神灵致敬。向从前致敬。很多时候,人是需要仰望的。天上人间,星光熠熠,宇宙邈远得空无一物。原来,世界一直就空在那里。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跟着降央平措走进了加达村。孩子问我到加达村做什么。想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嘴巴。我在村子四处转悠,一旦停留,人们很快就围拢过来,不言不语地盯着你。不说话,像看西洋镜。所有的表情和身体语言,都充满新奇和疑问。多数旅人的行迹,仅至澜沧江东岸古盐田止,少有人愿意参观过盐田后,继续鞍马劳顿地跨越澜沧江吊桥,步行数公里的羊肠小径,最后走进牲畜出没、高低不平的加达村。

面对一个孩子或一个村庄的疑问,我的行走诉求,在从前开始的地方无法张口。有很多熟悉的声音、气味、色彩和物象,蜂拥般进入我。有点分不清,是纸上梦游,还是现场行走。我的心思,原本就像四处飘荡的风,连自己都无法准确得知它的真正来历,多时属于城市的椅子,坐着黑夜深处的孤独和沮丧。对家园丧失以后,荒搁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诗歌错觉。虽然我在尘世的身份,一再被修改,但想念土地和庄稼的农民嘴脸,从未改变,并一次次把我放在时间的前线,乃至于找不到正确理由,能和一个孩子说得明白。

加达村因为偏远,传统得以保留。那些青稞秸秆掺合粘土砌筑的老墙、毛石屋基、杨树门窗和木板瓦片,为我们保管着太多的往事。走在铺满麦草、马屎牛粪的乱石小径,很容易想起祖先的音容笑貌。容易让人幻信,你的外婆或母亲,就站在小路尽头檐下,望眼欲穿等你回家。溪水在房前屋后哗哗流淌,女人们蹲在水槽边捣衣、梳洗打扮。源自高山雪原的清澈水流,实为加达村最古老的从前,童谣一样熨帖人心。牛和羊在其间过,濯足饮水。人们用来浇灌庄稼、洗菜涮锅、饮用做饭。不用担心水源安全,村民还停留在相对原始的耕种时代,农药化肥也没有侵入大地肌理。木质水磨房位于村子的中心位置,旁边是藏地随处可见的白塔和转经筒,虽然舂米磨面的功能已经丧失,仍在跟转经筒一起,日夜吱呀不停。牛犊站在路边檐下,不怕生人,一直在埋头吃草反刍,偶尔甩甩尾巴,扇扇耳朵,徒劳无功地驱赶着紧追不舍的虻蝇。狗们则伏在草垛小憩,见到生人总要抬起脑袋,装作一副吓人的样子;或者扬起脖子,对天干吼几声。

穿行在高低错落的加达村,我真的以为回到了从前。我们的父亲或爷爷,或许就在核桃树下的人群中间唠嗑。妇女和儿童则如鸟雀一样,在尘土轻扬的院落里席地而坐,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一切都很缓慢,只有房前屋后那些笔挺的白杨,忙着在风中翻卷亮白的叶子。秋收已经结束,家家户户的房顶晒台,都铺满黄灿灿的粮食。有耄耋老者出现在那里,行动迟缓,举止愚笨,慢条斯理地给玉米脱粒,或什么都不做地枯坐在凳子上打盹。远远看去,那些孤单的背影,就像我走失的亲人,或者更像一个预言,嗜睡乡村怀中的时间画像。伤感不期而至,那是时间的宿命,也是我的必然宿命,也可能是一个村庄的宿命。从前在安慰我,给我棉被和依靠的同时,也在流放我魂不守舍的生活。

眼前的加达村,让我一次次恍惚,连树枝上的鸟巢,楣梁上的苞谷奶渣,以及牲畜间乱七八糟的绳索和农具,都像旧年伙伴,在我身体内部上蹿下跳。我是喜欢这种恍惚的,仿佛行迹于旧书古画,我在其间乐此不疲,总有意外惊喜,不知会在哪个地方冒出来,有如失散多年的梦境。时间在这里,保持着事物原有的空间格局,清晰、鲜活、闲适、忧伤而柔软。只是,我身体里的故乡,没有经幡和经轮,也没有白塔和煨桑炉,见不到我的父老乡亲,沿着时间方向转经祈福,一门心思地修炼来世。

陪着我的降央平措话语不多。这个初三年级的学生对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够去到布达拉宫朝圣,而不是纽约或东京。我被拉到他们家的时候,看见一家人在院落里忙碌。降央家新买了一台手扶式拖拉机,停靠在柴火堆码的栅栏内。父亲和大哥在为拖拉机做雨棚。母亲卓玛穿着厚重的氆氇,围着邦典围裙,站在房顶晾晒奶渣。

后来我才知道,新买的拖拉机,方便去拉萨朝圣。藏历新年以后,降央一家就会坐上它,走向漫长的朝圣路。在通往圣地拉萨的道路上,但凡遇见载满人、食物和帐篷的手扶式拖拉机,大多是朝圣者。我们知道,上世纪在内地农村满世界跑的手扶式拖拉机,已经不怎么使用了。这种声音怪异、气味呛鼻的农用工具,受到了藏地朝圣者的喜爱。价格便宜,上路不收过路费。举家出动去朝圣,比以前满脸沙尘、步步为营、风餐露宿便捷多了。

降央的父亲嘎代热情接待了我。去年才修的三层楼房子,独门独院,里外都很整洁。一楼为家人的活动中心。厨房、火塘、橱柜、餐桌、茶几、椅子,都在一个开放空间。二楼卧室。三楼只有半层,经堂与屋顶晒台相连。虽然用的是现代材料,功能划分,依旧是传统格局。卓玛不声不吭,专门为我打了一桶酥油茶。脸上的皱纹很深,看她坐在火塘前加薪煮茶,安静贤淑的样子,瞬间就给人以久别重逢的慈暖。藏族妇女比男人辛苦,除要生儿育女,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还是地头盐田的主要劳力。而康巴男人则以剽悍勇猛,喜欢流浪著称于世。加达村的男人大多从事贩运盐巴的劳动,很难直接关心家庭事物和田间农作,顶多在收割时节,象征性地参与一些田间活计。嘎代不吃烟,安静地和我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对于这个世界,他没有我那么多问题。降央平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我和嘎代之间转动,很恭敬,不时为我们续上浓香的酥油茶。醇厚的加达村,让我内心发烫,好像回到了从前,被故乡亲人包围的日子。

我在加达村走访,受托于一家旅游开发商,作前期旅游规划踏勘。这个地方,很快就会以千年古盐田为背景,打造西藏东缘第一个人文景区。我有点担心,自己正在做的一切,会像不明身份的瘟疫一样,迅速祸乱原在的平静秩序。某个立场上讲,我将成为这一化学武器的帮凶。问题是这个帮凶我不干,还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可以干。历史的车轮无法阻挡。旅游业的开发,无疑会给加达村带去很多想象空间和利益机会。人们的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也将得以改善。房前屋后,至少再也见不到飞行的苍蝇蚊虫、羊屎疙瘩,以及道路上乱发般的麦草。现代文明的进入,虽然事实上并没有我们期待的那样美好,但可以发展一方经济,带动民众致富,让偏远地区的同胞和我们一样,享受安逸先进的现代生活。

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有牲畜粪便气味的羊肠小径,打满祖先补丁的房子。喜欢充盈于田间地头,那些热气腾腾的粗言糙语。渴了,不用担心可疑的化学妖怪,跟着牛羊在同一眼泉边勾肩搭背地喝水。内急时,也可以和牲畜一样就近方便。管它白天黑夜,遇到心爱的女子,双双出入于草垛树林,鸟语花香之下,完全摊开自己……我没有这种生活经验,跟我的感官记忆,也没有必然联系。我在预谋投靠它的中途,遭遇过太多诗歌培训,对于从前乡村与大地脉息相动的栖居图景,也只在图书馆进行过遥望。我现在所熟悉的村落,完全来自模具工厂,统统一个身份。一个村落就是所有的村落,就像一个城市,就是所有的城市一样。即便千里万里,很难找到如加达村一样的远方。这个远方,就是很多人乐意驻留,并急切想要重返的古代现场。

建造美丽新村的画饼,正在中国农村铺天盖地,赶牲口一样把人圈住在一起。在我看来,如火如荼的城乡统筹,实为变相侵占农民的生态空间,在事实上祸害了人和大地世代相生相惜的亲密关系。现代化好像就是把一切交给开关按钮、城市下水道、污水处理厂、有毒食品超市和电子脑袋,大家住在一模一样的房子里,邻里间老死不相往来。你做你的发财梦,我弄我的一亩三分田,再也无须辨识堂前屋后,那些飘着羽毛沾满鸡血的桃符意义。

加达村在奔腾的澜沧江晒盐畜牧,活着从前。人们用原始的耕作方式,在有限的土地种植青稞、荞麦和玉米。如果不贪心,糌粑酥油,足够一家人安静幸福地生活。村边路旁,江畔垭口,还有飘扬的经幡和旋转的经筒,日夜关怀心灵和来世。人们是否需要增加收成,大量栽种农药和化肥,在互联网叫卖盐巴核桃?孩子们不在山上放牧,而是站在冰冷的钢铁吊桥桥头,努力向游人推销手工艺赝品?因为一张毛票,在厕所门前和游客面红耳赤……破旧立新很容易,但新的结果,我们已经屡见不鲜了。那就是资源、生态、传统、习俗、文化和旧生活的暴尸荒野。

几年前,我去过念青唐古拉山下的纳木措,对当地民众利用自然景观资源胡乱收费的情形深痛恶绝。有人把牛头羊首放在观景的地方,相机里一旦出现它们的面孔,对不起,请留下照相钱。甚或,你不经意间拍下了躺在路边睡觉的狗、站立的马,统统都会有人过来找你收费。这样的情形,让所有游客感到了寒冷。现代文明对原生文化的强迫和速毁,完全和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那些为坚守传统生活的人们,无疑为传统文化存在的多样性,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生命成本历经数代乃至更加久远。很多事实都证明过,颠覆和改变传统,可以在一夜之间完成。表面上看,现代文明的进入,使得许多穷乡僻壤发展了进步,处处油光粉面。事实上,我们或许正在欢欣鼓舞地伤害自己。

有人说,精神贫困的黑夜里,无家可归的心灵,可以纸上回乡。而我们漂泊的精神,不仅无岸可依,也面临残酷的现实困境。问题是,没有人真正愿意回到衣不蔽体的荒野,谁也不会饿着肚子诗歌田园。

1865年,有一个法国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加达村对岸的上盐井村,试图于此开始,用西方的上帝取代东方的佛祖,修建了于今看来,依然富丽堂皇的天主堂,成为西藏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西方教堂。横断山的天然屏障,曾经有效地保护过藏民族的生活世界。这是一块始终坚持独立个性的土地,虽不保守,但不会盲目陷入强势文化的圈套。但盐井天主堂酿制的葡萄酒,一直名声在外,至今仍在取悦人们挑剔的喉咙。当年法国传教士带来的葡萄种植和酿酒工艺,被当地的藏族人和纳西族人欣然接纳,并传续了下来。坚守传统,不是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有选择地融汇先进的科技文明,在自我怀疑中完成超越,而不是两种文明在撞击中同归于尽。由此一来,根源文化得以存续和发展就有了更多可能,也是不同文明得以守身如玉的必然出路。于今的盐井天主堂,用翻译成藏文的《圣经》传教,大概有600多个教民。这个数据从民国时期开始,几乎没有什么突破。非常了不起了,世界高地的有情众生,已经给予了耶稣基督足够多的宽容和信赖。

事实上,居住着众多神灵的青藏高原,历来以其纯洁的人文生态傲居在世界高处。这种文物级别的自信,藏地坚持了数千年,才有了今天还能辨识和触摸的丰富文化式样。随着道路交通的改善和深入,不同肤色的人群必定陆续到来,新事物新东西也会随之汇入。不难发现,澜沧江沿岸的人们求新求变、发家致富的愿望非常急迫。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时间已经证明,新生事物就是对旧生活经验的颠覆和屠戮,照搬人家的生活方式活着。现今在加达村见到的从前,或许很快就会被挂在博物馆的墙上。就像我们成长的乡村,完全被新的完全来自于别人的生活经验取代一样。从前正在集体逃亡,溃败的终局,铁板钉钉。

千年盐田开发的旅游图纸,已在路上圈点。我原本不想告诉降央平措家人,但这个准确的消息,让他们很兴奋,十分期待。想象中的未来,总会让人期待的。事实就是,我努力想逃离的城市,正在成为加达村急欲抵达的地方。到时,降央平措也许不再把去拉萨朝圣,作为人生的最高理想。他的父亲兄弟,依然会开着拖拉机,奔波在发家致富的道路。家庭中的女性成员,也会一如既往地肩背细长木桶,到澜沧江边的盐井打卤。晒盐的劳动当然要持续,这是加达村成就旅游目的地的看点。只是原来光照风吹作用下出生的盐巴,不再是生活方式的原形,要变成手工制盐传统的表演,供游人参观。

世界上的事物,一旦成为表演,就会让人疲倦。

有20多户人家的加达村,存有几处废弃的老房子,石基、木墙、人字顶、木瓦板,藏族民居和纳西族民居的融合式样。降央平措带我进去的时候,虽然冷气森森,却格外让我兴奋。房子的主人用水泥和钢筋,新修了住所,而旧房子还没来得及拆除。我从即将倾圮、无人守护的老旧建筑,见到了传统的自卑和迷茫。那些层叠过祖先嬉笑怒骂的老房子,已经闻不到烟火气息。木瓦板大多腐烂,对着天空龇牙咧嘴,梁柱倾斜,门窗不存。实际上,墙体已经残缺不堪,外观也没有水泥涂料规整光鲜。房内住着断木、虫蚁、杂草、乱石,以及我想象中的蛇蝎,充满死亡的腐旧气息。置身其间,仿佛夜行路上,有人带着狰狞面具在身后拍你肩膀。转回头去,除了看到恐惧和荒冷,就只剩下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巴,在对你神神叨叨。我在城市的牢房,却一直在努力寻找它们。很有可能,我就是躲在过去时代,准备拍你肩膀的面具赝品。最终的结果,我并没有得到多少安慰,反而产生了新的怀疑。留在我身体的情感和从前,难道真是一场表演?如同面具,准备和舞台告别。

我在旧房子里呆了很久,试图和我的童年、父亲的童年说说往事。降央平措站在门口,显得有些焦躁紧张,不时从破损的窗口伸进脑袋,嘱咐我千万小心。其实,我和降央没有雇佣关系,孩子自愿免费为我向导,无需对我的安全负责。那是加达村的传统,种在孩子纯朴心田,根深叶茂着呢。在布满蛛网和乱石腐木的老屋,我实在找不到一种方式,可以说服怀旧情感与在场事实的深度和解。我们在老房子面前拍拍照片,发几条微信,表达一下陌生的审美惊喜,不是什么问题。也可以向你的粉丝现场直播:此处如何如何古朴自然、民风淳厚、风景迷人。真要跟老屋长相厮守,我清楚地知道,除了急切地想念都市文明,分秒都想逃跑。

降央平措在门口一再催促。我有些不舍,回到了加达村铺满阳光的道路。

我太需要滋养,错误地想停止钟表。意图说服开发商,保留那些即将倒塌的旧房子,用来释放人们日渐清晰的思乡情结。很难。离开加达村以后,我还是坚持这样想。对古老生活的深深怀念,就像伤疤,一直在出卖我的荒芜。

降央平措送我到村口核桃树下,我先前遇见他的地方。孩子好像说过:叔叔下次来,我骑摩托车到镇上接你。之所以用了好像,是因为我不愿意澜沧江边的加达村,过早变成今天的从前。

尽管,这是多余的一厢情愿。

责任编辑 石彦伟

责编手记:

一片辽阔的古盐田。一个叫加达的藏族村落。一个偶然的契机,一个叫嘎玛丹增的作家,走进了这个古老的村庄。

这是一个入口。在空间上,它是进入西藏的东入口,是西藏开始的地方;在时间上,它是进入从前的入口,也可以说是连接从前与未来的一个临界之地。尊重与呵护,使从前静守安详;旅游时代的策划与踏勘,则把无孔不入的现代性诱入这片净土,即将可能改变着古朴的自然生态与承续的人文精神。作品探讨的可贵之处在于,并未因对从前的留恋,而对现代性采取一票否决的方式:作者看到了在场的人们对崭新图景的期怀,也把自己与不切实际的对粗粝生活环境的留守幻象,进行了冷峻的分界;把一切变动的规律,交还给真实的人本,交还给初心。

这次记录,是一次对历史的敬畏与对未来的提醒。而这记录本身,也已成为了历史与未来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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